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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6 音乐之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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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静萍在西山脚下有座宅子。她的研究跟动物相关。从她家再往山里开车十多分钟,就能抵达西山动物园。
江小流坐在副驾上,没话找话:“本来打算找份动物园养熊猫的实习。可惜他们不要我。”
我懒得理他。因为这会儿江小流肯定不是同我说话。
从今天中午到明早中午,是答应过江小流的“身体自主日”。我把身体借他,只要不干伤天害理的事,随便折腾。
他简直是个话唠,一路跟燕警官唠个不停。其实也好。唠得多。惹人烦。下次燕警官就不会找我帮忙办案。所以我默许江小流叽叽喳喳唠下去。
燕警官挺会应酬,有唠必回,客客气气:“原来顾总喜欢大熊猫。”
“不,我喜欢小熊猫。能抱着睡那种。软乎乎的,特别可爱。”
我想告诉他,只有熊猫抱枕才软乎乎。真的熊猫在地里打滚,浑身脏兮兮的,还有锋利的爪子,并不会给他抱着睡。
燕警官职业假笑:“顾总真有爱心。”
“我想给小熊猫捐笔钱,捐两只,一只叫你名一只叫我名好不好?”
我感到车子明显煞了下。
这种奇葩脑洞奇葩的话,任谁听了都被会吓着吧?传出去我的脸还要不要了!
于是我凑上前捏住江小流的脸颊:“闭嘴!”
江小流气呼呼地回头:“顾小渊,你不要见我跟燕警官好就妒忌我!”
燕警官是看不见我的。望了眼后视镜:“有人跟踪?”
江小流瞪我一眼:“有只苍蝇嗡嗡叫。”
燕警官把车窗打开。山间乡野的风透进车里,带着不知名的花香。乡野的尽头是秋静萍的宅子。远远看着像一座城堡。四层楼高的灰墙围着,只能瞧见高耸出来的屋顶。她的宅子很大,开车绕着围墙约五分钟,才找到车库入口。
燕警官边往里开边介绍:“秋静萍祖上是兰克人,据说曾为我国革命做过牺牲。父亲是江海有名的企业家。十四年前病故,留下些不动产。秋静萍最新科研,秋家的财产目前主要由邵亚力打理。”
说着便遇着邵亚力的车。他拉下车窗,指着车库门口的方向:“停好车,电梯上去,穿过院子,静萍在客厅等你们。我有些急事得出去一趟,招待不周,对不住了啊。”
说完开车急匆匆地走了,看来是真急。
“他们夫妇没孩子吧?”我问。
可江小流根本没传达我的问题,他对邵亚力的态度很不满:“什么人呐!我可是江家少爷!他一个打工的敢给我脸色看!”
燕警官停好车:“顾总什么时候去江家当少爷了?就算报恩也不用自降身份吧。”
“降……降身份?明明是高攀!”
燕警官一点面子不给江家,来了句:“你真幽默。”
江小流直接原地石化。他到现在才知道江家根本不能与高研院相提并论。
我拍拍少年的肩膀:“好好努力。跟哥混有饭吃。”
江小流不爽:“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有个厉害的爹嘛。”
说得好像他不是靠父干一样。
按管家说的,进电梯,直达地上一层。电梯间出去,是个绿荫环绕的小院子。树影斑驳,光影里蜿蜒出一条鹅卵石小路。沿路行进,阳光愈发开朗,直至面前出现一面两层楼高的落地窗。
秋老师就坐在窗后的沙发上。看见我们,并不起身,声音通过暗藏在树荫里的喇叭传递过来:“顾总驾临寒舍,无任欢迎。”
江小流吐槽:“两夫妻都没礼貌,不出来接人。”
康主任的高足确实不需要太多礼貌。我不想同她剑拔弩张,便教江小流应:“我只是师大的本科生。上回听了秋老师的讲座很受启发,特意过来请教。”
“不急,容我尽地主之谊。”
说话间她已拿起沙发上横躺的小提琴。
音乐如潮水,从四周暗藏的喇叭里流淌而来。
正是《G弦上的咏叹调》。
燕警官叫道:“快捂住耳朵!”
江小流完全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边捂边偷偷听。他不知道好奇心能害死人。
我赶紧上前摁紧他的两只手,把耳朵裹得严严实实。
那么我自己便没有手捂耳朵了。但是我不怕。即便秋静萍的音乐能干预神经元运动,我不在身体里,她便干预不得我。所以只要把江小流的耳朵捂好就对了。
秋静萍的曲拉得很好。院子里的音响质量也很好。立体环绕,效果不输给有着任何一座金色大厅。院外风吹树叶杀杀作响,伴随着平和的咏叹调,世间仿佛一切糟心事都流淌而走。流着流着,连风和曲声也一齐流淌不见,只余得无边无际的静谧。
静谧?
不可能静谧。
只要有声响就不可能静谧。
漫长的静谧意味着已进入了幻界!
我扭头冲四周扫视。
江小流和燕警官都不见了。只余我一人。只余树木幽深的庭院。
玻璃墙里,拉曲的人还在,《咏叹调》的声音已然消失。就像在演一出默剧,拉琴的幅度越来越大,动作越来越夸张,仿佛在使尽吃奶的力气要把琴体锯断。只是,没有半分声响。
我入幻了,我怎么可能入幻?
我赶紧捂住自己的耳朵。
一点用都没有。
此时不宜慌张。多次入幻的经验告诉我,不能被眼前看到的东西所迷惑。像《丧乱帖》的故事里的吴姨,她本打算从火海中撞门逃生,结果在现实世界里活活撞墙死了。
敌不动,我不动。
闭上眼睛,收摄心神,看不见任何危险,身体不作任何反应,现实世界也就不会出事。
哎,等等,现在我没有身体。我的身体在江小流手上。
江小流会不会乱动?我得告诉他不要乱动!
我睁开眼睛去寻江小流。
耳畔一支穿云箭响。
心口一阵剧痛,仿佛被箭贯体而过。痛感向四周蔓延。我低头看去,胸腔已裂开道不小的伤痕,淌着血,还在持续撕裂。
幻觉!一定是幻觉!
闭眼,调息,收摄心神。
可裂痕蔓延的痛感实实在在,直要将牙齿咬碎也压抑不住。我已不知自己何时开始了嚎叫,更不知何时连嚎叫的声音也湮没在痛楚里。手脚和皮肉已悉数不听使唤,只剩脖颈还能支撑起头颅仰天哀嚎。再后来,碎裂感爬上脖子,穿过下巴,划破了我的嘴唇和鼻梁!
耳畔一记“砰”响。卷出一阵“哗啦乒乓”。
像枪声。
像枪打中了玻璃墙,哗啦啦碎裂一片。
我身上的痛也似垮掉的玻璃墙,随着这声枪响尽数掉落在地。
身体变得自在舒坦。暖洋洋地,无病无痛,世间一切如此美好!
不对,有点喘不过气啊。像被人从后边抱着,不,是箍着,紧紧地箍着。
我扭头睁眼去看。
对上江小流的眼睛。
江小流叫道:“顾小渊你抽什么风?”
“我怎么了?”
“刚刚你坐地上对着天空大叫,然后躺地上打滚。”
这情景一定很不雅观,我深吸口气:“入了幻境。”
“难怪燕警官开枪射击。原来是幻境。”
燕警官开枪了?
我抬头看去。原来那声枪响来自于燕警官。她的子弹击中了正对面的玻璃墙,直将一整块玻璃打得破碎落地。
燕警官手上有枪,还入了幻境,随时可能朝我射击!
我忙叫江小流把身体还给我,先制服燕警官再说。
燕警官瞅我一眼,摇摇头:“堂堂高研院顾总长,一点抵抗幻术的能力都没有吗?”
她好像没有入幻。还是说,像我一样,刚从幻境里出来了?
江小流辩解:“我才没有入幻!清醒得很。”
“那你为什么要蹲下来环抱空气?”
燕警官看不到我,所以只能看到江小流作出些奇怪的动作。
江小流气呼呼地把我推开,责备说害他在女神面前丢脸,又自己给自己找补:“我这叫入乡随俗。不假装入幻,秋老师多没面子啊。”
秋静萍放下小提琴,汲着高跟鞋,径直踩过地上的玻璃碎渣,从屋里走到屋外:“顾总的确没有入幻。否则应是全身被撕裂的感受。最后像郝志轩一样炸开。”
江小流指着秋静萍:“原来你真是凶手!”
秋静萍淡定回应:“如果掌握技能等于犯罪,天底下的案子都可以找高研院算账。”
我特别赞同她的话。也特别理解她要求彻查到底的心情。不查个水落石出,世人便会真以为是她做的了。
燕警官收好枪,用的是商量口气:“依秋教授的专业知识,音乐为什么能让人体自爆?”
“余韵。”秋静萍说出了这两个令人无比熟悉的字眼。
江小流不懂:“什么是余韵?”
我给他科普:“‘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声波不可能凝聚三天不散。只有我们的记忆才三日不绝,误以为声音还在。这就是余韵。声波浸入我们的神经系统,操纵它,产生出相应的记忆。或者说,制造出声音还没消散的幻觉。”
江小流似懂非懂:“我知道了。死者三天前就中了毒,现在才毒发身亡!”
我纠正道:“三,是个虚数。用以指代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能确定案发时间吗?”
一段就是一段,可能三天、一星期、一年,也可能几小时甚至几秒。刚刚从听到音乐到进入幻境,不过短短几分钟。
江小流不耐烦:“说了等于白说。叫什么余韵啊!又不知余多久。就是声音杀/人嘛。”
所以江小流当不成科学家。科学讲究术语的精确。
事实上,单纯“声音杀/人”是不靠谱的。我们所处的环境总是掺杂着无数声波,能听到的、不能听到的,都是声波。单单拎出来一个“声音”去操纵人的神经系统,很有可能因为受环境干扰而失效。
“余韵”则不同了。它意味着某个声音对人体持续地浸入。一点点地让自己同周遭的其他声音区别开来,浸透到身体的每一个神经元细胞里,凝固在人的记忆里,让身体与声音合二为一。
此时,人体的神经元律动已然完全同声波律动产生共鸣,他的生命之流已同音乐之流相合无间。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音乐的碎裂,才能带动身体的碎裂。
就像我刚才耳畔响过的穿云箭。
事实上并没有箭,只有撕裂音乐之流的噪响。
这一声箭响,既撕裂了音乐,也撕裂了早同音乐融为一体的身体。
所以“余韵”只是前菜,中断“余韵”的响动才是致命一击。好比写小说,得先把cp写得甜甜的,刀起来才痛彻心扉。
江小流满脸懵圈,只能鹦鹉学舌逐字重复。
好在燕警官理解力不弱,抓住重点:“现场少了一样东西。打断《咏叹调》的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