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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少青衫 ...

  •   第三章

      年少青衫

      “笃—笃—笃。”刚刚合上门,帷幕深处陡然传来三短一长的叩击声,声音微弱,在万籁俱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和着刚落的打更余音,有种莫名的恐怖,仿佛黄泉之水倒流,地府之门洞开,那些冤屈的鬼魂要汹涌而出一般。
      蓝田玉却丝毫不显惊诧,只见她急步走过,按下扇面洛神图后的机关——放满书卷的书柜竟无声移开,背后墙壁翻转,露出间精巧雅致的音阁。
      “少主?”一抬眼,见眼前是白衣盛雪的弱冠公子,蓝田玉不由动容。倚红楼作为凌云阁隐秘的分支,主要是收集情报与供给资金之用,由阁内护法青城负责接洽。上月掩护伪装成客商的风雨杀手已属事出突然,今日,怎么阁主亲自来了?
      蓝田玉心中隐隐惊疑,面上却神色不变,单膝跪地,低头道:“参见少主。”
      “起来吧。”榻上白衣公子眼睑微垂,淡淡开口,隐隐间已有君临天下的气势。
      “下月初十,汝南商家二公子倚红楼赴宴,务必拦下。”白衣公子指尖举着个小小青瓶,眼里闪动着不明的光芒。“这药是阁内华清远所配,无色无嗅,所食者昏迷十二个时辰。只是商景慕素来谨慎,你要小心才是。若是被他识破……”
      少年略顿顿,却并没有再说下去,只衣袖轻轻一拂,药瓶已稳稳放在十丈外的檀木桌上。
      汝南商家?蓝田玉猛地抬头,商家是漠北望族,实力雄浑,与朝廷间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而凌烟阁位处中原,与其南北对峙,纵有吞并之意,也难以实现。为此,两家一直面和心不和的虚与委蛇着,如今,少主竟已决定要对他们下手了么?
      而最近一而再再而三近乎仓促地动用着倚红楼的潜在力量,又是为着什么?难道阁内近来有什么大的变故?
      少主素是凌厉断然的性子,计谋武功在江湖无不堪称绝世之才,是以虽心内有诸多疑惑,蓝田玉仍低声答“是”,并不多问。
      仿佛看出这个从最开始就追随着自己的下属心里的困惑,白衣公子破例解释:“商家勾结北方突厥,要在二月十八破城而入。”
      “破城?!”纵是蓝田玉素来镇定,甫一听这样的消息也忍不住震惊。勾结外敌,倾覆故国,这是最为被江湖人物所不耻的。汝南商家在武林中一向颇有名位,此次竟孤注一掷兵行险招,不惜背负叛国的骂名,不知突厥给他们许下了如何丰厚的报酬?
      “哼!”侧卧在榻上的白衣公子冷哼一声,眼中神色变幻莫测,似是不屑却又带些激越,“以为投靠了突厥,我就动不得他们了吗!这却未免太小看凌烟阁了。”他神色突然间变得极为冷酷,“本来我不过想让他们降伏便罢了,可现在……”少年淡淡伸手拂过榻上精心雕刻的镂空牡丹,极为坚硬的紫檀木竟瞬间碎为齑粉!
      ——“吾必使之灭门!”
      白衣少年冷然一笑,墨色双瞳微微闪现碧色,想是动了杀机。

      时近冬日,北方突厥不堪严寒,一反往日按兵不动的虚晃一枪,于夜里陡然攻城。而神熙帝昏庸无能,朝内苦无良将,一时前线形势蓦然严峻起来,只能各地慌乱征兵。
      又逢江浙大水,农田颗粒无收,粮价直线上涨。如皋城内顿时再无繁华景象,只一片凄苦,不过四五日间,城外的野菜便被拔了个干干净净。
      这日,城外袁家庄。
      “颜姐姐!”秋风里忽然响起少年清朗的声音。
      蓝田玉一怔,她小字云颜,除了身畔的贴身丫鬟,再无人知道,莫非……她心内一紧,咬紧了牙内暗含的毒药,这才缓缓回身。“小澄!”一抬头却望见一青衫的少年站在院墙上笑盈盈的望着她,她松过袖里的金针,不由欣喜低呼,“你功夫愈发好了,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这些日子我可抓紧练功呢。”少年微微一笑,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巧巧落到她身旁,面容清秀,竟是当日如皋城畔的青衫少年!他手中握着根晶莹剔透的玉箫,扬眉而笑,眼中光华相应,“姐姐,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人欺负你了!”
      看着少年清亮盈澈的双瞳,蓝田玉心中一暖,想起初见时少年仗剑立于轿前,对山贼冷叱的场景,不由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微笑宛然:“好,姐姐以后就靠你了。”
      “尹公子。”沿廊下走过一个头挽双髻的碧衣丫鬟,双目含笑道,“这门外可围着不少难民呢,闹得我家小姐出门也出不得。劳烦你出去布施布施,多少也算个功德。”
      这一言虽是玩笑,却恰好提醒了蓝田玉。她问道:“粥可熬好了?”
      “袁管家已在屋外架起大锅,待得片刻便可分发出去。保安堂的药昨日也备齐了,只旧衣衫还短的两套,需再想想法子。”显是已处理过多次这类事,碧衣丫鬟一条条回着,极为细致妥帖。
      蓝田玉微微点个头,携着少年的手,道:“小澄,我们去外面看看吧。”
      庄外聚集着不少村民,衣衫褴褛,手里捧着个破碗,具翘首以盼的等着管家分粥。队已排的颇长,远远却还有不少人急急跑来,想必是临近庄的人听说此处赈粥,纷纷赶来。
      待得开始分粥,群情极为激动,不停推搡着,生怕粥在自己之前便给分完了。纵是袁家僮仆不断呵斥,也没什效果。凌尹澄、蓝田玉并着丫头雪容站在庄前望着他们。少年虽曾听过黎民困顿,可未曾想到竟窘迫到如此地步,薄唇紧抿,原本极清透的眼神也慢慢沉重起来。
      “姐姐,姐姐!”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年小体弱,被人群给挤倒在地,慌得忙叫。
      大家正饿的昏头转向,见着有粮食在眼前,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拼命地向前挤。有不少人踩着了小男孩。
      “阿弟阿弟!你没事吧。”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女本已挤得颇为靠前,一听幼弟的惊呼,连忙回转身来,四处寻找。
      “姐姐,呜呜呜……姐姐救我!”小男孩惊痛交加,避又避不过,只知道叫着姐姐。人群却饿红了眼般,混乱着拥挤,没有半分理智,竟直往人身上踩去。
      “阿弟!!”少女半日找不着小弟,心急如焚,竟一俯身径自趴在地上四望着。“不要啊!”见一只脚就要踩上小男孩的胳膊,她猛地扑出去护住小男孩,语声凄厉地急叫。
      “小心!”
      少女本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护住幼弟,她一咬牙,双手环住男孩,纤细的背脊微微颤动。岂料意料中的痛苦并没来到,只听一声清叱,身上一轻,竟被人带出人群。
      “小妹妹,你没事吧。”雪容俯身扶起小小少女,轻声询问。
      少女手里还紧紧抱着幼弟,茫然站起。先前原是一时危急容不得多想扑过去,如今缓得片刻,心中惊怔,兼之年幼,不由大哭起来。
      怀中小男孩见姐姐哭起来,双目一眨,眼泪也簌簌落下,他却只伸出小小手掌,胡乱檫着少女的眼泪,哽咽着,“姐姐,姐姐…不哭,姐姐不哭…小木乖……姐姐不……”
      童音稚嫩,听得身旁人不由心内酸楚。可排队等粥的人仍一个劲的围着大锅,竟无一人注意到这边。“他们!”凌尹辰终究还年少,见此冷酷景象,不由气愤。蓝田玉拦住他,微微摇头:为了一碗粥,人性,竟已凉薄至此——可乱世里,又有什么比人命还不值钱?
      她一个示意,雪容上前摸摸小男孩的头发,柔声道,“弟弟乖,姐姐累了,我抱你进去吃桂花糕好不好?”她笑容温丽,模样可亲,少女和男孩慢慢止住哭泣,随她进了内室。

      暮色四合,旷野清幽。云色嫣然,微微的金光温暖洒下,有飞鸟在天际扬翅。
      树荫浓密,亭亭如盖,古木叄天,是百年的老树。箫声清澈,缓缓而歌,有着乱世里难得的平和宁定。
      树上一青衣少年眉目清华,似有什么事郁结在心,勉力吹了几声,最终还是颇为烦闷的顿住,低头问道:“颜姐姐,你说这世道,怎么变成这样的了?”
      蓝田玉倚树而站,目光悠远,“是啊,这世道怎么就变成这样的了呢?”乱臣当道,君主无能,任江山落入贼寇之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富家夜夜笙歌,贫户卖儿鬻女;江湖动荡,为了一己私利滥杀无辜,持凶杀人,打家劫舍……这世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颜姐姐,”少年跃下,茫然地望着手里的玉箫,神情困惑,“姐姐……姐姐当初这么做是不是错啦?”
      ——十四年前,长姐远嫁。离别前夜,他舍不得姐姐,偷偷摸出卧房,想再见姐姐一面。孰料房里竟一片黑暗,他以为姐姐如往日般和他捉迷藏,欣喜着四处寻找,见书房里亮着昏黄的灯,正要推门而入,却见姐姐双眼垂泪,正低声哭泣!
      自母亲逝世后,家里大小事物都由姐姐操持。长姐如母,教他读书识字、剑术骑射,闲时陪他玩闹,他一直把姐姐作为依靠,从未见她哭过。小小的少年不知所措,搁在门上的双手一迟疑,穿华贵嫁衣的女子已陡然抬头。
      “爹爹,小澄天资惊人,假以时日,必成栋梁之才。”说到幼弟,女子眼里一片温柔,“可是,纵有文韬武略又如何?若是平安盛世,为着避嫌,他也只能在山野空怀壮志,郁郁难展才。若是…若是…乱世,”她凄然一笑,“这一身文治武功,也不过害了他。”
      对面高冠博带的老者气质高华,手里握着已翻看多次的兵书,隐约可见当年沙场点兵的英锐之气。
      “爹爹,为了大郢,我们做的还不多么?大哥、二哥在战场上万箭穿心,连尸骨都没能送回来!娘收到噩耗的当晚便去了,爹爹你在沙场征战多年,战功无数,可换来的不过满身伤痕!一回帝都您便主动上书要退隐山林,可神熙帝仍不放心,恐你功高震主,要把我留在身旁做牵制你的棋子!”
      “芸妃殁后,神熙帝的性子愈发难测了。自古伴君如伴虎,爹爹,女儿不过想,不过想你们能够安全的活下去啊!”一向温柔隐忍的少女说到后来,情难自己,泪水如珠子般掉落。
      “容儿。”老者喟然长叹,眉间大有英雄寥落之意——屠钓起于风云际会,事了拂衣而去!他这一生外人看来如何不显赫,可……到最后竟连身边的唯一幼女也无法护的周全啊!为了天下苍生,他投笔从戎,毁家纾难,现在又换来什么?!又何必把澄儿牵扯到这浑浊的人世里来?
      他看着身前瘦弱的少女,眼神渐渐转为悲凉,“阿容,爹爹这生无愧于天下,却独独负了你啊!”老者负手而立,望着壁间悬挂的“精忠报国”四个墨迹淋漓的大字,低沉的语声里有着从未有过的动摇——他这一生,究竟值不值得?

      彼时他尚懵懂,不知世事,只隐隐感到自己日后的生命旅程会被这番话改变,却不甚明白会有怎样的改变——直到现在!
      自姐姐出嫁后,爹挂印归隐,一把火烧去书房内所有书卷,他便再未学过治世之能,连一点点粗浅功夫也是背着爹学的。若不是那日爹旧疾复发,他入山采药,遇见被强人劫持的蓝田玉,也许这一生都在山野里隐迹吧。
      若是一生都未涉足江湖也罢了,可他如今偏偏进入了这个世界,进入了这个掺杂着血和杀戮的真正的世界,眼看着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却无能为力!
      这样独善其身,置万民于水火之中,不管怎么说,都是错的吧……

      金乌缓沉,光线渐渐隐去,景物慢慢模糊,云天相接处有只雏鹰陡然振翅,一声清啸,竟直上九天!
      青衣的少年背脊挺直,远望着九天之上翱翔的孤雁,原本澄明清透的眼里蓦然间变得沉黯,仿佛有太多不属于它的东西掺杂其中。
      蓝田玉似已看透少年内心的茫然与挣扎,冰冷的眼中慢慢闪现悲悯之色——他还太年轻,鲜衣怒马,没有受过世俗的污染,以为只要付出努力,所有的事都可以扭转。他没有在这个布满阴谋、诡计、血腥、背叛的尘世间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过……小澄其实还是个孩子啊,紫衣的丽色女子看着少年瘦弱的近乎纤细的骨架,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温柔:小澄…不过还是个孩子呢……心地纯良,没有等级观念……相信这世上的黑白分明……相信光明和正义,会在弱者遇到危难时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却不计较自己是否真正有能力去维护……因为…因为……在他眼里,去不去做和是否有能力去做……根本是两回事……
      这样透明而纯净的心啊,蓝田玉眼里透出微微的暖色——在乱世里,一颗明净的心其实和毫无杂质的爱情同样弥足珍贵吧。或许,我的双手已经弄脏,再也无法洗清……紫衣的明艳女子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那么,至少让我,让我来守护你吧,小澄,这迷乱混浊的世间的最后一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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