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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难得有情郎 ...

  •   第二章

      难得有情郎

      爹爹被逼得吐血的那一天,她走进了倚红楼,自愿卖身为妓。她以为她这一辈子,就算尽了。以后的卖笑承欢,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不曾想命运最终还是怜惜她,指给了她另一条道路……
      那天夜里,尚书府里赴宴,生生闹到子时才出来。她被多灌了几杯酒,头昏脑热的,一路上正闭着眼略略歇歇。拐入深巷时,轿子忽然停了下来。她还来不及问句“怎么了”,轿帘就被人挑起,电光石火间,她颈上已横了把寒光四射的短剑。
      “别出声!”左手反持剑的缁衣少年身姿灵巧,瞬间欺到自己身旁,低声叱道,“附近可有什么隐秘去处?”
      他右手按住左肩伤口,然而想必伤势极重,鲜红、温热的血一直不断地涌出,这句话尚未说完,少年肩上的黑衣已被血色浸透。
      “快,你去那边看看。可别让人给逃了!”不过片刻,小巷的拐角处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和官差的疾声呼喊。
      是逃犯?柳萧萧猛的抬头,去看身前的那张脸。出乎意料的是,那并不是一张穷凶极恶、杀气腾腾的脸,他很英俊,出乎意料的年轻。眉飞入鬓,器宇轩昂,脸上线条干净利落,即使在失血很严重的情况下,一双眼睛仍明亮的惊人,如同山涧清澈小溪下定水中的石子。
      多么讽刺啊,她身处青楼,阅人无数,所见的唯一一双干净的眼睛居然、居然是个杀人犯的?!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少年望着脸颊酡红默然不语的女子,双眉微蹙,略一迟疑,竟要出去。
      他……不想连累她么?“哎,快进去!”突然柳萧萧心头一热,伸手拉住他,指了指坐垫底下。
      少年回过身,看着她猛然清醒过来的眼神,略一沉吟,便矮身而入。
      几乎就在她刚刚放下轿帘时,轿外已传来捕快的厉声呼斥:“前面停下!有没有看见一个黑衣人过去?”
      “轿子里是谁?”说着皂衣横刀的捕头已走近,伸手便要掀轿帘。他身后十余名捕快手执火把,分四角已紧紧守住青缎软轿。
      “谁呀?”李捕头正要掀开轿帘,轿内传来女子的软声娇叱。语音未落,一双欺霜赛雪的皓腕已懒懒挑起窗帷,露出张脂光粉艳的明艳俏靥。
      “是柳姑娘啊。”知道柳萧萧刚刚从程尚书府里赴宴回来,面上少不得敷衍些,李捕头笑着,“刚刚有个小子在沣峪口犯了事,我正带着兄弟拿他。不知柳姑娘可见了他?”
      见柳萧萧摇头,李捕头“嘿嘿”笑着,单手摸了摸肥厚的下巴,“要不柳姑娘下轿让我们看看,好歹也得走个过场不是?”
      柳萧萧心中一紧,面上却仍微微笑着:“李捕头,我醉了呢,刚刚程大人灌了我好些酒。你看,现在脸上还烫着呢。懒怠下轿了。”柳萧萧靠着窗,用青缎手帕抹了抹额,眼里含着水光,偏头似醉非醉娇怯怯的说。
      “哎呦,我看看。”李捕头趋身低头,竟伸出他的肥手摸着柳萧萧光嫩的脸颊。
      “死鬼!”柳萧萧咬唇,一甩手,把手帕摔入李捕头怀里。
      “呵呵,”李捕头把锦帕举在唇边,小小的眼睛眯起,脸上浮起委亵的笑容,“既然柳姑娘醉了,那就先走一步吧。”
      “多谢李捕头了。”轿内女子一声娇笑,挥手让轿班抬轿继续前行。
      “捕头今晚好艳福啊!”还没走出两步,身后捕快已围上去和李捕头打趣着。
      “哈哈……”李捕头把锦帕塞入怀里,笑得很得意,“你们别平日里看她有多清高,其实骨子里……”声音蓦然低了下去,带着种说不出的猥琐。身旁的捕快轰然大笑。
      “捕头,要不还是去查查吧。你看血迹到拐角处便断了。而且,她今天好像有些不对啊。”身旁有小捕快看着还未远去的轿子终究不放心,嗫嚅着。
      “有什么不对?!你懂得什么!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这种出来卖的会拿着脑袋去窝藏犯人麽!”

      “你出来吧。”拐过了三个街区,眼看四周再无其它人,柳萧萧喝令停下轿子,对轿内轻轻道。
      “多谢姑娘。”不过片刻,少年面色已苍白如雪。他一握拳,躬身道谢。说罢,转身便欲离开。
      “哎,等等!”不想柳萧萧却出声唤他。少年顿住脚,却并未转身,只静静等着她开口。
      “你就这么走了?不用杀人灭口么?你就不怕一转身我就去衙门把你给告了?”披着昭君小套的明丽女子背靠软轿,抬头望着他的背影,眼里带着淡淡的嘲弄和挑衅,“要知道,我们这些人可是不懂什么江湖道义的啊。”
      缁衣少年身躯绷紧,单手紧握住袖内短剑,一时却并未答话——按照阁内规矩,以防事后泄露,看见他们身迹的人的确应灭口。而且自己如今受伤太重,如若不赶快解决隐患,恐怕反被其所噬。可……他袖中短剑拔出一寸,终究顿住,那双陡然清醒的眼睛……
      见少年半响不开口,柳萧萧扑哧一笑,绕到少年面前,双手一用力,撕开长袖,在他左肩伤口处简单包扎了一下。“难道杀了个把坏人,就连玩笑都听不懂了?”她含笑看了他一眼,醉后的脸颊上呈现出不健康的潮红。
      少年见她近身,本能的急退两步,袖中剑几乎就要出鞘。柳萧萧浑若不觉的上前,继续包扎着。看着女子近乎执著的认真包扎着伤口,少年心底浮现微微暖意,不再抗拒,袖中短剑也一寸寸回收入鞘。
      离的近了才发现他身上伤口并不止这一处,大大小小布满全身,血迹几乎要透过黑衣而出。柳萧萧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个人,究竟有怎么样的过去?受了这么重的伤后竟面色不改?
      “这是宫里的灵芝清露,你先拿去。”柳萧萧立时掏出怀里的金丝红带锦囊,毫不犹豫地递给少年。
      灵芝清露是宫内秘药,所用药物名贵无双,便是寻常官员,也是一药难求。少年微微摇头,并不肯接。
      柳萧萧柳眉一蹙,把药塞在少年手里,“公子若是不收便是看不起我了!”
      紧紧握住手里的锦囊,少年低首望着肩上细心绑好的蝴蝶结,眼里神色变幻莫测。最终却只是开口道,“大恩不言谢。日后若能相逢,沈某必定肝胆相报。”
      语毕少年转身,迈步离开。柳萧萧微微张口,似要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少年走出两步,微微一顿,沉吟半响,似有些艰难的开口,“姑娘……要保重才是。”
      柳萧萧怔怔站着,看着少年离去的方向,一时哽咽难言——年少春衫轻薄,更深露重,她一路独行,步履维艰,而如今,终于有人记得为她披件薄衫吗?
      “柳姑娘,你看,我们要怎么办?”见柳萧萧呆呆立着,轿夫略弓着腰,抬头谄笑着问。
      “啪”的一声,柳萧萧解下耳上悬着的秋海棠翡翠耳坠,丢落在地,脸上闪过一丝嫌恶的神色,“今晚的事,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一反平日的柔媚,这个名满如皋的青楼名妓的声音却是如冰雪般冷彻。

      深夜,倚红楼,冷月高悬。
      西南角的小院缠枝葡萄架下悬了盏琉璃绢制宫灯,微微亮着,底下有个身着藕荷薄纱长裙的女子独自伫立着。
      立秋已过,夜里颇有凉意。此刻秋风强劲,只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蓝田玉望着遥遥的清月,蓦然轻轻叹了口气,一向决断冷静的女子脸上竟浮起难以掩盖的倦色。
      十月初七,青龙堂……绝杀……三十七口……
      手中被揉成一团的玉版宣纸上墨迹清晰可见,端正的小楷,用笔清丽,风骨傲然。然而就是这样的十三个字,却轻易的抹杀了那么多条人命!
      她掏出怀内火折,把纸点燃。墨色里闪现着微弱的火焰,一点一点,吞吐着,变成银白的灰烬,再在冷风里挫骨扬灰——有时候人命也不过如这白纸般脆弱吧,被那些翻云覆雨的手操纵着,生杀予夺。
      眼看着手里的纸很快燃烧尽,蓝田玉眼里的光芒也一寸寸泯灭,渐渐冰冷如灰。
      这是这个月第三张了……
      凌云阁以短短七年时间,迅速从江湖中崛起,直至如今已隐隐有江湖执牛耳者之势,声名不可谓不胜。可所有的风光显赫背后都是由白骨、鲜血累积而成的吧。何况凌云阁面对不肯降服的外敌,手段更是出了名的凌厉狠绝——斩草必除根,绝不容许一丝一毫的软弱姑息!
      江湖不是一个容许妇人之仁的地方,要站得更高,只有踩着别人的尸体上去,否则,倒下的便是自己。
      她一路走过来,所有事都看在眼里,早已不敢再说自己的手是干净的,可现在,面对这些明显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绝情的诛杀,连她都忍不住心寒——为了所谓的江湖一统,不断的把更多无辜的人拉入到血腥和仇恨中去,究竟值不值得?
      而又是谁,给了他们那样的权力,替别人选择未来的旅程、决定生死,判断该牺牲哪部分人的幸福来成全另一部分呢?
      梨花苑内歌舞未休,远远笙歌传来,呜咽悠扬,如清冷月色般铺满如皋。
      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蓝田玉望向恒舒坊,那里灯火已熄,精致的白墙黛瓦笼罩在如冰铁般凝重的月色下,檐前铁马叮咚,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她想起今日初听柳萧萧说话时的惊诧,居然……是他啊……
      居然是他!
      三年前路口初见那少年,眉目明晰,善良的连疲累的老黄牛都不忍驱使。谁曾想到他如今竟成了阁内头牌杀手呢?
      ——沈冰,现年二十三岁,父母于神熙三十八年被乡里恶绅因三亩良田逼死。是年七月幼妹遭乡绅之子凌辱,投井而殁,从此孤身一人。右臂有一淡痕,善使短剑。
      ——现为凌烟阁风雨楼杀手,‘惊蛰’。
      沈冰入凌云阁不过两年,但十分用功,武功精进很快。每次刺杀都拼尽全力,若不得手决不肯罢休。
      三月前,刺杀沣峪口邓家便是他的任务。邓家好手不少,便是曾名满江湖的“七杀”也不敢保证必能得手,更匡论全身而退。若非少主亲自择人,恐怕没有谁放心让一个进入阁中尚不到三年的少年去执行这么凶险的任务。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是怎样的惨烈,只是听说沈冰回到凌云阁时全身上下伤口竟多达二十七处,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才醒过来。
      邓家家主遇害后,如皋城东十六帮派通通闻风丧胆,不战而败,当下对凌云阁俯首称臣。
      当年,乡里恶绅就是仗着背后有邓家撑腰才敢那么目无法纪吧。
      呵,把每颗棋子摆在最恰当的位置——孤月隐入云层,衣衫猎猎飞扬,紫衣的倾城丽人微微闭了闭眼,唇边有一闪而逝的悲凉——不一向都是他的作风么?
      “邦、邦、邦。”暗夜里传来打更的声音,隔着笙箫歌舞,远远的,带着不确定的恍惚。
      三更了。
      寂夜里,蓝田玉望了恒舒坊最后一眼,眼神带着说不出的悲哀——三年前,她是贫寒小吏家的闺秀,诗琴双绝,他是宁静村落里的淳朴少年,善良温和;三年后,她是名满如皋的青楼花魁,清冷孤傲,他是作为“影”存在黑暗里的风雨楼杀手,冷酷绝情。
      他们两个人,本该是两条并行而过的直线,来路归程,都毫无瓜葛。可那个夜晚,命运让他们交错,从此一切都不再相同。
      是真得不再相同么?蓝田玉吹灭宫灯,还是……这一切……不过是命运给他们开的不大不小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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