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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因缘 ...

  •   飘扬的竹叶被微风吹起,兜转着穿过林间,在碰触到袖摆的一刹那解体,不留一点痕迹。
      无论是百年未见的故人,还是幽静隐秘的陋居,都只是法阵作用下的一个逼真的幻境。
      在这种氛围的衬托下,哪怕是贴着耳根说出来的话,都显得虚幻缥缈,让人生出一种微妙的错觉——仿佛自己的内心确实是这样期望着的。
      玄御无声地望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在这个刻意维持的暧昧距离中,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眼里的情绪。
      除了他熟悉的温和、坚定和愉悦外,里面还藏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感情,直白而热烈,如一截锐利的刀锋,霎时穿过这副躯壳,以不可抵挡之势破开他设下的屏障,在平静的心湖掀起一阵惊涛巨浪。
      他本能地想要回避这道目光,但秦樾却像洞悉了他的想法似的,先一步放下手,往屋舍那边看去:“他们好像聊完了。”
      玄御扭头一看,石桌前果然没了人影,屋里一片寂静,几分钟前还在这里叽喳不停的孔雀也不知去了何处,所有鲜活的景象都在一夕之间消失无踪。
      像是电影里的一次转场。
      两人从以往的经历中摸索出了一点门道,知道这是幻境自动跳转到了下一个回忆节点,意味着这段记忆情节正在别处进行。
      玄御压下了心头那点不明不白的滋味,状若无意地转过身,率先朝前走去:“出去吧。”
      “好。”
      秦樾落后半步缀在他身后,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轻轻地牵起唇角,看向玄御的眼里满是笑意。
      好像连玄御自己都没发觉,在他躲避秦樾目光的时候,身体却仍旧立在原地,无比自然地待在那个亲密而又隐秘的怀抱中。
      *
      山壁外天光大亮,阳光穿过山林投下一道道斑驳的树影,飞鸟成群结队地在林间穿梭,清亮悦耳的叫声唤醒了沉睡中的整片山野。
      秦樾和玄御跟在鸟群后面,在山神庙前的阶梯上找到了消失的苍祈。
      相比起玄御,苍祈可能更加符合世人对“神仙”一词的定义。
      他没有玄御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不怒自威的慑人气势,也没有那种傲然独立、俯瞰苍生的疏离感。无论是从外貌还是气质来看,苍祈给人的感觉都是温雅斯文、飘然出尘,理应生活在瑶山琼池这种隔绝凡尘的仙境里,手折青柳枝,脚踏莲花座,朝食仙露、夜枕清风。
      是古时那些文人墨客笔下称颂的仙君善神常有的模样,也是翩翩君子们竞相效仿的对象。
      然而,这位里里外外都像是由一个“仙”和一个“雅”字写成的山神,此刻却散着发、半曲起腿,席地坐在被踩踏得坑洼不平的石阶上,脚边搁着两个青瓷酒瓶,瓶口大敞,浓郁的桂花香气在空中弥漫。
      尽管他的姿态这般洒脱,但眉宇间却凝结着一股郁气,连那望向山外的目光里都饱含忧虑。
      按理说,他想做的那件事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为什么他还会露出这种神情?难道是在回忆转场期间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秦樾的视线在周围来回巡视。当他看见山的另一侧飘起袅袅白烟,才发现现在差不多到中午了,而他们所处的这块平台以及底下的山道上半个人影也没有,清净得有些反常。
      “他设了阵,将这里短暂地封闭起来了,”玄御一抬下颌,示意秦樾往苍祈手边的一堆石子看去,“平常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如此——将这块地圈起来,再一个人喝半天的闷酒。”
      秦樾还是第一次听说神仙也会借酒浇愁,颇觉有趣:“没想到神仙也这么接地气。我从前以为只有人才会有这么多烦恼愁绪,哪晓得神仙妖异也都一样。从这点上看,世间万物倒也没什么大不同了。”
      玄御显然没听过这种说法,不由得看向他:“你当真这么认为?”
      秦樾笑着反问:“龙君不这么认为吗?”
      玄御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知想到什么,须臾移开了目光,半晌才轻声道:“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一出口便很快随风消散,饶是秦樾离他这么近也只能听清一两个字。
      就在秦樾准备张口追问的时候,突然听见台阶下响起“叮”的一声,山道和石阶的衔接处上空裂开一道缝隙,一个娇小灵动的身影从缝隙中钻出,畅通无阻地穿过了苍祈设下的结界。
      当看清这位“不速之客”的容貌后,在场的无论是旁观的玄御、秦樾,还是身为阵主的苍祈,脸上都浮现出诧异的神情。
      谁都没想到,破解了山神阵法的竟然会是一个半大的小孩。
      孟诗蕙从树荫下走出来,四下张望了半天,才找见台阶上的那道熟悉的人影,当即眼神一亮,提着裙摆蹬蹬蹬地跑了过去。
      快到人跟前时,她才想起家里吴妈妈常在耳边念叨的“淑女礼仪”,连忙放缓脚步,手还在裙边抹了两下,然后冲苍祈甜甜一笑:“山神哥哥,我们又见面啦。”
      苍祈长身而立,脚边的酒壶早在孟诗蕙闯进来的时候就被他收进袖中,萦绕周身的那点愁绪也被压了下去。
      他仍旧是初见时那副温和的模样,在发现孟诗蕙是独自一人前来后,心里的惊讶很快变成了关切:“你家里人呢?莫不是又在山里迷路了?”
      孟诗蕙摇头:“不是不是!我是跟娘亲她们一道来的,她在山顶的娘娘庙上香,我闲着无事,便跑出来寻你了。”
      苍祈问:“可知会长辈了?”
      “不……不曾,”孟诗蕙偷瞄着他的神情,见他眉头一皱,急忙辩解道,“但我跟芙蕖说了,她就在山道拐角那处待着,一会儿我就同她回去了。真的!山神哥哥,我不会骗你的!你信我!”
      她眼巴巴地望着苍祈,乌黑透亮的眼眸里满是恳求,苍祈无奈地叹了口气,朝不远处的山林招了招手,便见一只白兔从树干后面探出头来,一蹬后腿,几个起落就跃至孟诗蕙身侧。
      孩童对小动物的喜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孟诗蕙也不例外。她看着围着自己嗅来嗅去的可爱白兔,半是期待半是羞怯地问苍祈:“神仙哥哥,我……我能摸摸它吗?”
      苍祈道:“自然可以。”
      得到苍祈的准允后,她蹲下身轻轻地在白兔背上摸了一下,见白兔没有躲闪,她才又继续摸了第二下、第三下……直到白兔支起上半身,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一头砸进了山道边上的草丛中。
      孟诗蕙好奇道:“它这是要去哪呀?”
      “它去寻你家人了,”苍祈说,“你独自一人到底不安全,它见到你家人后,便会领他们来这里接你,也省得他们挂心。”
      孟诗蕙闻言一愣,随即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山神哥哥你真好!我就知道,这么好看又温柔的神仙哥哥,怎么可能是我胡思乱想出来的!一定是真的存在的!”
      苍祈失笑。
      看着他脸上挂着的浅浅笑意,孟诗蕙的脸上渐渐浮起一层粉色,她急忙移开视线,生硬地另起了一个话头:“山神哥哥,你今日怎么没束发呀?方才我瞧你坐在台阶上,是在想什么吗?”
      由于孟诗蕙出现得太突然,苍祈只来得及收起酒壶,倒不曾注意衣着发饰,竟让这么个小女孩看出了端倪。
      “无事,”苍祈道,“清晨出来走走,便穿得随意些。”
      孟诗蕙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但还是又说了句:“山神哥哥,你要有什么烦心事,千万别闷在心里,会闷出病来的。”
      苍祈笑道:“你觉得神明也会有烦恼?”
      孟诗蕙道:“当然有啦!娘亲说,神明都是古时候的大人物变成的,而且好多神明也都和我们长得一样,既然都一样,那也肯定有烦恼,说不定还比我们的烦恼多很多很多呢。所以——”
      说着,她又再度看向苍祈:“所以,山神哥哥,有什么烦心事一定不要一个人闷着。你可以说给小鸟、小兔、小花、小草听,也……也可以说给我听。”
      她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很难让苍祈将这些话当做是童言无忌,听过便能抛之脑后,反而,他原本烦闷的心绪奇迹般地因此被抚平了。
      世人向神明诉说纷扰,却不知神明亦有烦忧。
      而这点忧虑,如今却被一个小小的孩童给发现了。
      尽管他所忧心的并非凡人所能解决的,但他还是跟孟诗蕙说:“每个信徒的烦心事都会成为神明的烦心事,若是等到人人都不再向神明寄托哀愁和夙愿,那神明也将不再有烦扰。”
      孟诗蕙似懂非懂。
      “夙愿”一词对她来说太过遥远,她尚不能领会其中深藏的含义,不明白刻骨铭心的爱恨和穷尽一生无法填满的欲望会生出怎样的执念,而这份执念又会透过山河万物,汇聚一处,传进神明的耳中。
      她有限的思维只能理解简单的“哀伤”和“忧愁”,于是她将这两个词装在心里,对苍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山神哥哥,那我一定不会让你难过的!”
      苍祈没有回话,他仍是笑着,看向孟诗蕙的眼里承载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不是悲伤,却比悲伤更让人感到无措。
      直到许多年后,尝遍世间苦乐的她才明白,此刻苍祈眼中藏着的这种东西叫做怜悯。
      “啊,对了——”孟诗蕙从随身带的珍珠小包里掏出一个小盒,捧着送到苍祈面前,“这是谢礼!之前我和哥哥走得太急了,都没能跟山神哥哥你道谢。若不是山神哥哥送我回来,我肯定会在山林里迷路的,那时哥哥再找不见我,回家肯定会与爹娘一起狠狠地训我的!”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苍祈从未将这些事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接受她的赠礼,比起这个,他更好奇面前这个小姑娘是怎么穿过自己设下的结界的,“你来找我,只是为了当面道谢?”
      孟诗蕙握着盒子的手紧了紧,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的目光落在脚尖上,半晌才鼓起勇气道:“除了道谢,还有一件事。”
      “嗯?”
      “之前山神哥哥同我说,鸾会在二十年后出现,”孟诗蕙问,“那鸾出现会有哪样征兆呢?”
      苍祈略微一想,便道:“瑞兽出世,皆生异象。届时天降流火、昼夜不歇,山河震荡、百鸟齐鸣,无论你身在何方,都能受到鸾凤播散的福泽……”
      他见孟诗蕙一脸严肃地听着,途中还不忘点点小脑袋,不由得笑道:“你就这么相信鸾会出现?”
      孟诗蕙重重点头:“一定会的!”
      “尽管哥哥和娘亲都取笑我,说我是在胡思乱想,但是山神哥哥你说了鸾会出现,那它一定会出现,”孟诗蕙道,“总有一天,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因打仗而死了,总有一天会天下太平的,山神哥哥,你说对吗?”
      她仰着头,一眼不眨地望着苍祈。
      她的眼神非常纯净,里面承载着无数的希冀和期望。透过这双眼眸,苍祈仿佛看见了那些在灾祸中、战火里苦苦祈求和平的人们。
      他垂下眼帘,轻声问道:“还有二十年……他们真的能等得了么?”
      二十年的时光对神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人类、尤其是对孟诗蕙来说,却是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
      “可是,”孟诗蕙不解道,“如果不是山神哥哥,那我们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鸾了呀,爹爹哥哥和贺伯伯他们又得打多久的仗啊。”
      苍祈一愣。
      孟诗蕙接着说:“而且,娘亲曾与我说过,‘事在人为’,只要尽力了,不管结局好坏,总归是做了点什么,但要是不去做,就什么都没有了。山神哥哥,如果我们齐心协力,说不定就能让鸾提早出现呢!”
      说完,她还不忘冲苍祈笑一笑,那副神态明显是在说“你看我说的对吧”。
      从初见到现在,苍祈好像从未见过她气馁的模样,按理说,像这样出身优渥、年岁尚小的小女孩,大多都天真烂漫、懵懂无知,无法体察普通人的悲苦,但孟诗蕙却不一样。
      她能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也早早地在心底许下一个愿望,哪怕被众人否定,哪怕梦想实现的希望过于渺茫,她的态度都不曾有过丝毫的动摇,仍旧是固执地坚守着、相信着,然后,义无反顾地朝着她认定的方向奔跑。
      在这一瞬间,苍祈突然明白了为何她能无视阵法的限制,穿过屏障来到他面前。
      只要心怀纯粹而坚定的信念,便能堪破世间一切迷障。
      这是他为自己的阵法特意留下的一道罩门。
      而从古至今,孟诗蕙是唯一一个仅凭自己就能破解他的法阵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和他抱有同样信念的人。
      苍祈忽而一笑,眉间凝结的郁气一扫而空,心中豁然开朗。他弯下腰,揉了揉孟诗蕙的头,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说与自己听:“你说得对,这世上的所有命数——无论是你我的还是他们的,并非一成不变。只要尚存一线希望,这一切……一切都还来得及。”

  •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祝大家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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