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在野》渝辰

48、朱鸾

　　尽管没有找到鸾，但孟诗蕙还是虔诚地将自己的愿望托付出去了。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才知道，这座山里真的住着一位名叫苍祈的山神。
　　苍祈在聆听完孟诗蕙的心愿后，便将她送回了山神庙。
　　守在那里的芙蕖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又惊又喜，紧紧拉着她不放手：“小姐，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我们都急坏了！”
　　说完，她急忙朝外面喊：“大少爷！大少爷！小姐回来了！小姐她回来了！”
　　话音刚落，孟承义便从庙外冲进来，拉着孟诗蕙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通，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心生怒意，难得地严厉训斥道：“都说了不许乱跑，再像上次一样跑丢了谁去找你？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成天想一出是一出，你再这样，回去我就让护兵把你的院子看起来，这一年里你都甭想出门了！”
　　孟诗蕙向来不惧她哥，被这么不留情面地说了一顿，也仍旧笑嘻嘻地凑到孟承义面前，拉着他的手臂摇了摇，讨好道：“我错了哥哥，我再也不敢了。我刚刚就是看见一只特别像鸾的鸟从这里飞过去，一时兴奋才忘了等你和芙蕖，以后再不会啦。而且，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我同你说，虽然我没找到鸾，但我找到了一个神仙哥哥！他不但答应会帮我实现愿望，还送我回来了呢。”
　　“神仙哥哥？”孟承义轻哼一声，不客气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我看你是玩傻了吧，这里除了我们哪还有人？还神仙哥哥呢，说了多少遍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神仙，你就是读书读少了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明明就有！他刚刚还牵着我进门呢！就在这里……咦？”
　　孟诗蕙望着空无一人的背后，灵动的眼眸里露出一丝茫然。
　　她明明记得神仙哥哥就站在自己身边的呀，进门的时候他还提醒自己小心门槛，这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怎么就……
　　不见了呢。
　　孟承义往后又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听，她跟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庙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转得孟承义眼睛都快抽了，才不得不伸手将这个小陀螺给按住。
　　孟承义：“行了你，要转圈等回家再转，这天也不早了，赶紧跟我下山。”
　　孟诗蕙却不依：“我要找到神仙哥哥再回去！我还没跟他道别呢！”
　　孟承义：“别耍小性子了，再不回去爹娘该着急了。听话啊。”
　　孟诗蕙：“我不要，哥哥你就留下来陪我找找嘛！”
　　孟承义耐心告罄，伸手就将她提起来抱在怀里，敷衍地在她背心拍了拍，边哄边往外走：“小妹，听哥的，回去后你想要什么样的神仙我都让人给你找来，纸糊的、泥塑的、糖浆浇的、皮影戏里的……要啥有啥，要多俊有多俊！”
　　“我才不要那些！”孟诗蕙气得锤他，“我就要这个神仙哥哥！是真的神仙哥哥！放我下来！放我——”
　　她的声音倏然止住了。
　　在走出庙门的这一刻，她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地、温柔地抚过她的头顶，她似乎还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以及迎面扑来的一阵清新的香气。
　　她微微低头，一朵洁白的风铃花顺势落入她的手心。
　　孟承义见她不再闹腾，以为是自己的威逼利诱和武力镇压取得了成效，当下单手一挥，带着护兵一同往下山的路走去。
　　孟诗蕙趴在他的肩头，远远地看见一个清瘦的人影立在庙门前，那张清雅出尘的脸上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
　　*
　　孟家一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道上。
　　苍祈慢慢收回视线，沿着来时的路从寺庙后门离开。
　　他走到遇见孟诗蕙的那处树林，脚步一转，从旁边的山壁径直穿了过去。
　　之前摔倒的孟诗蕙可能没有察觉，但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秦樾和玄御却看得分明——苍祈是从这块山壁中走出来，再出现在孟诗蕙眼前的，而那道赤鸟的虚影也是撞进这里消失的。
　　秦樾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一摸，只摸到凹凸不平的石块和湿滑的青苔，并不能像苍祈那样直穿过去。
　　他转过头跟玄御说：“这里应该是有什么机关阵法护着，得想个法子破解。”
　　玄御却道：“没这么麻烦。”
　　说完，他就从离得最近的那根树枝上折了一片嫩叶，一掌拍在面前这块山壁上。
　　只见金光一闪，山壁表面荡起层层波纹，将那只贴在上面的手吞了进去。
　　在山壁动起来的瞬间，玄御伸手拽过秦樾，两人一道踏进了这个漩涡中。
　　一眨眼的功夫，他们便被传送到一处开阔地。
　　秦樾没想到设在山壁上的原来是一个传送阵，这种法阵里再套一个法阵的现象让他想到了某样东西：“果然，万物皆可套娃。”
　　玄御：“什么？”
　　“就是一种挺有意思的玩具，一个套一个的，拆开能有好几个型号不同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个，龙栖滩上应该没有吧？”他见玄御摇头，便道，“那改天我找几个给你拿回去。”
　　玄御没应声，但秦樾和他相处久了，对他的脾性也有几分了解，知道不拒绝就是默认的意思，当即就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他们到的这处平地像是坐落在山腰上，背靠山壁，其余三面都被成片的竹林包围起来，正中心有一块空地，建了两间草屋茅舍，房舍前只摆有一张石桌，和山神庙树林里的几乎一样，只不过树林里的石桌上放的是棋盘，而这里的桌面上则立着一只全身赤红的朱鸾。
　　若是孟诗蕙在这里一定能一眼认出，这只朱鸾就是她先前狂追了几百米、最后无缘无故消失了的那一只——无论是模样、颜色还是尾羽都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眼前的这只朱鸾体型远不及她当时所见的十分之一大。
　　看上去就跟一只家养的珍禽差不多。
　　而山神苍祈此刻就站在石桌前，他背对着这边，手臂微微抬起，像是在抚摸朱鸾，但很快秦樾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只见他手肘一动，一根火红鎏金的尾羽被他从朱鸾身上拔了下来。
　　尾羽一落入他掌心，便化作一粒光团悬在空中，而形似神兽的朱鸾则褪去满身华彩，变成了一只青羽孔雀。
　　绿孔雀抖了抖羽毛，张口便是人语，还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的嗓音：“此次化形只维持了三个时辰，距您说的七十二时辰还差了许多，要不再换个法子试试？”
　　苍祈望着掌心的光团，须臾将其纳入袖袍，道：“别无他法。只有鸾鸟躯体才能承受得住这种灵力，换作别的，怕是会当场爆体而亡。”
　　孔雀道：“这可如何是好？我虽被称作凤凰族裔，但只是血脉正统的鸾凤一表三千里的亲眷，哪有那等神力？就算借助这根尾羽上的凤凰神威，也顶多就到这儿了。”
　　它说的这些苍祈都明白。从萌生出这个想法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寻求实施之道，借助凤凰翎羽的神力来“催生”朱鸾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佳选择。
　　孔雀见他不出声，眼珠一转，又想了一个办法：“不然，您试试去找龙君？这天底下能与凤凰圣尊相提并论的，只有那位被督察司供奉千年的真龙仙君了。”
　　“你是说玄御？”苍祈摇头，否了他的提议，“玄御那边我早已问过，他分不出神力予我，借出这根凤凰翎羽已是他的极限了。”
　　“况且，天道也不会准允他帮我做这件事的。”苍祈轻声道。
　　孔雀顿时没声了。
　　早在苍祈找到它的时候就跟它说过，他要做的事是不被天道认可的，要想做成，他不得借助外力，之所以找上它也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因缘——它是唯一由山神亲手养大、亲自启发灵智的精怪。
　　说是与山神一脉同源也不为过。
　　眼看这回试验又要以失败告终，孔雀不禁有些焦急，它在石桌上来回走动，长长的尾羽垂到地上，不一会儿便扫出一堆草屑。
　　苍祈比它要淡定得多，似乎这样的结果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对他来说，失败一次和失败一百次并无不同。如果这是能轻易达成的事，天道就不会在他生出这个念头的瞬间降下警示了。
　　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做到。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想到这里，苍祈的脑海里突然冒出孟诗蕙那张稚嫩的、哭得双眼通红的脸。
　　他今天才知道，原来想要找到鸾的不只他一人，还有一个天真单纯的小姑娘。
　　明明只是神话传说里才有的生灵，她却对它的存在深信不疑；明明周围人都不赞同、不认可，她仍然一往无前。
　　好像无论再荒谬的梦，只要怀揣信念就一定会成真。
　　或许，这就是人类吧。
　　苍祈低头笑了笑，抚上孔雀的翅羽，在一下又一下的抚摸中，他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他问孔雀：“你想变成真正的鸾么？”
　　“您还不明白么？我的血脉不够纯正，是变不成鸾的——”孔雀突然领悟了他的意思，不敢置信道，“您、您是说……？”
　　苍祈道：“只有你成为鸾，才能替我办成这件事。”
　　天道允或不允，他都志在必行。
　　后来孔雀又说了些什么，却像被消音了一样听不清楚，秦樾大致能猜到这跟镜花水月这个阵法有关——它能提取入阵人的回忆再复刻出来，而记忆中模糊的桥段则会用这种方式处理掉。
　　越是了解其中的玄妙，秦樾就对法阵的创造者姚时晴越发好奇。
　　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这样一个旷世奇才完全消失在历史的记载中，甚至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而更加讽刺的是，他这个人在人类文明进化史上是“查无此人”的状态，却在妖族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被龙栖滩上的妖怪们记恨了上千年——包括贵为万妖之首的龙君。
　　之前在黔省的时候，虽然玄御掩饰得很好，提到姚时晴时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不起波澜，但秦樾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飞快闪过的一丝情绪。
　　像是幽暗的深渊中翻起的一泼滚烫的、足以吞噬所有的熔浆。
　　在那个瞬间，秦樾才意识到，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也需要用冷漠来伪装自己。那些神话传说中的、督察司人人相传的、龙栖滩妖怪们一致认定的睥睨众生、高傲凌然、无情无欲，或许都只是一层表象，是他们心目中龙神该有的模样。
　　而如今站在秦樾面前的龙君，则抛开了这堆冰冷疏离的形容词，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一人一鸟的身影。从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没有出现类似憎恶、厌烦的神情，跟传闻中厌恶鸟禽、见不得一根鸟毛的形象大相径庭。
　　不止如此，秦樾还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近似怀念的情绪。
　　世人都说龙君玄御身为神君，明心见性、超然世外，是凡人不可企及的境界，但在秦樾眼里，他早已裹上一身红尘，与这世间万物一样有所痴、有所念，只不过他的悲喜都被千年的岁月磨成看不见的微尘，只有偶尔才会从那双昭示神威的金色眼瞳中流露出来。
　　这些情绪虽然微小，但总能被秦樾及时地感知到。可他不想拂去那一身红尘牵挂，反而是想与对方一道坠入同一片凡世尘寰。
　　如这世间的芸芸众生一般。
　　似乎是感觉到秦樾的注视，玄御侧过头，对上了他的视线，眼里明晃晃地写着：“看我作甚？”
　　秦樾道：“没什么。你对他们说的事有什么印象吗？”
　　“没有，”玄御摇头，“他当年是来问我借过神力，但我神力被封多年，确实爱莫能助。至于他要用神力做什么，未曾跟我说过。”
　　秦樾“唔”了一声。
　　玄御抬眸看他：“你呢？”
　　“我？”
　　秦樾一笑，他伸手绕过玄御的肩头，拂去从半空落下的竹叶。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被突然拉近，从背后看去像是环抱一般，秦樾的声音像是贴着耳廓响起，呼出的热气似乎洒在了耳珠上，勾起一阵痒意：
　　“我没什么头绪，只是觉得那小姑娘说得还挺好。仙姿佚貌，定非尘土间人……像极了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