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在野》渝辰

47、山神

　　小女孩的家就在山脚的一座城镇上，古韵沧桑的老宅门匾上用金字写着“孟府”二字。
　　提起雍城孟家，不止是城里的住民，乃至全国上下都有所耳闻，尤其是孟家的当家人孟为先的大名，早已响彻南北。就连街头叫卖的小贩都知道，西北一带出了个势力雄厚、一度令中央政府十分头疼的大军阀。
　　早些年孟为先刚发迹的时候，得到了同乡豪绅于家于老太爷的鼎力支持。他一朝得势，便回乡求娶他的青梅竹马、于老太爷的独女——于家大小姐，婚后夫妻俩异常恩爱，不出两年于大小姐便诞下一名男婴，也是孟为先的长子孟承义，之后又过了六年，孟家的第二个孩子，孟家小姐孟诗蕙也平安降世。时至今日，已有十年。
　　而被困在山神庙整整一晚的小女孩，她的大名便唤作孟诗蕙。
　　自孟诗蕙从山神庙安然归来后，孟为先和夫人不但加强了府宅的护卫警戒，还下令让仆人牢牢看住小姐，绝不能让之前的失踪事件再次重演。
　　在父母的精心保护下，孟诗蕙在家里足足待了一个月才得以出门。
　　禁足令一解，她就迫不及待地带着丫鬟芙蕖上了山，身后还跟着刚从军校毕业、奉母亲之命来看护她的亲兄长孟承义。
　　看着同行的卫兵手上提着的满满三篮子的贡品，孟承义忍不住道：“小妹，去拜个神用得着这么多东西么？”
　　孟诗蕙道：“哥！山神爷爷可是救过我的，这么大的恩情，送点吃食又算什么。”
　　孟承义：“这跟山神有什么干系？叫你平日里少看点那些话本你不听，要不是你突发奇想，要去山上找那劳什子鸟，还把芙蕖给支开了，你能被困在山顶一晚么？”
　　孟诗蕙：“那才不是普通的鸟呢，那叫做鸾，是凤凰的同族，常年在这一带出没。上回我只差一点就能找到鸾了！就差那么一点！”
　　“是是是，就差一点，”孟承义在她头顶盘的双髻上屈指一弹，“不过，你找鸾做什么？”
　　孟诗蕙拍掉他的手，往前跑了几步，借着溪水的倒影看了看发髻，发现没有被弄乱后才转过身，没好气地说：“这你都不懂？鸾和凤凰一样可都是祥瑞之物，传言说鸾一出现，就代表着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孟承义默念了一遍，又问，“怎么？你觉得你如今过的日子还不够太平？”
　　他这句话里带了几分揶揄，显然是想逗一逗孟诗蕙。在他的印象里，他这个妹妹自出生起就是全家上下的掌上明珠，一直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地长大，从未吃过苦、受过罪，哪里晓得什么太平不太平的。
　　谁知道他一说完，孟诗蕙却摇了摇头。
　　她低下头，用鞋尖踢开山路上的碎石块，小声道：“要是真的天下太平了，你和爹爹就不会成天都往军队里跑，付叔叔也不会现在都下不来床了。”
　　她说的“付叔叔”是他们父亲手下的一个副官，三个月前为了保护孟为先，双腿被敌军倭贼打断，往后余生都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这件事他们只在孟诗蕙面前提过一嘴，没想到她竟然记了这么久。
　　天下太平么？
　　孟承义看着眼前那个娇小的身影，唇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容，大步跟了上去。
　　近几年来由于战乱频繁，来终南山上求神拜佛的人只多不少，但大多数人拜的都是道家仙君，山顶这座山神庙附近向来鲜有人迹，孟家一行走到半路便瞧不见其他香客的踪影了。
　　和天真烂漫的小妹不同，孟承义从不信神佛，连庙门都不想踏入，只带着护兵守在庙宇外围，让芙蕖陪着孟诗蕙进去。
　　芙蕖将三个篮子提到供桌前一字排开，从里面取出碗碟和吃食分开盛好，端上供桌。孟诗蕙则拿了一把香，让芙蕖帮她点燃后，跪在蒲团上，有模有样地朝着山神像拜了三下，心中念念有词：谢谢山神爷爷，希望山神爷爷能保佑我早点找到鸾，当然，要是能找到凤凰就更好啦！
　　默默祈祷完后，孟诗蕙踮脚将手里的香歪歪扭扭地插进了空荡荡的香炉，又双手合十拜了一拜，这才觉得圆满了。
　　芙蕖将篮子摞起来，问：“小姐，咱们这就回去吗？”
　　“不急，我再看看。”
　　孟诗蕙绕着山神像转了一圈，在神像背后发现了一扇门，她推开门，一条通往后山的小路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她伸长脖子往外看了看，没看见什么有趣的景致，正想把门重新合上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啸，她下意识地仰起头，一条炫彩华丽的尾羽从她的眼前划过，迎着耀眼的阳光向后山飞去。
　　那对赤红的双翼在空中伸展开来，投下的阴影将半个山神庙都笼罩其中。
　　比孟诗蕙想象的更巨大，也更加震撼。
　　她激动得一下蹦了起来，冲芙蕖扔下一句“我找到鸾了！”后，便从寺庙后门跑了出去。
　　“小姐！小姐！”
　　芙蕖连忙追到门边，却连孟诗蕙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小姐！”芙蕖又喊了一声，仍旧得不到回应，纳闷道，“哪里有鸾啊，这一路上咱们连个鸟叫声都没听见呢。小姐也真是的，跑这么快我们可怎么追呀！”
　　“还是赶紧跟大少爷说一声吧。”
　　孟诗蕙才不管芙蕖能不能追得上，如今她的眼里只有那个飞翔在半空的赤色身影。
　　那可是她一直心心念念找了小半年的鸾啊！
　　眼看“鸾”越飞越远，她心里着急，卯足了劲儿往前跑，平日里学的大家闺秀的那一套礼仪已是完全丢到了脑后，她的鞋面全是泥点，裙袜上都沾满了草屑，可爱的团子髻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但始终还是追不上天上的那条尾羽。
　　她咬着牙想再跑快点，脚却不听使唤，直直撞在冒出地面的一节树根上，整个人被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疼得孟诗蕙好半天都站不起来。
　　她从小就被家里人当掌上明珠宠大，别说摔跤了，连磕碰都是极少有的，而今不仅摔了，胳膊腿还蹭破了皮，稍微动一动就疼得直抽气。
　　但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只“鸾”，连疼都顾不得了，急忙抬起头往天上看去，猝不及防地，一抹青色撞进她眼中。
　　是一截轻飘飘的衣袖。
　　她时常跟着母亲去各处成衣店挑选新衣，见过各色布料，却没有哪一样做出来能像眼前衣料这般轻盈绰约。
　　像是薄雾凝成丝缎，裹上了一层清亮的翠意。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衣袖中探出，伸到了孟诗蕙面前。她眨了眨眼，顺着袖口往上看，便瞧见一张清俊秀雅的脸。
　　孟诗蕙顿时想起从前读过的一句古诗：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这样的容貌恐怕只有画中仙人才有，绝非世间的凡夫俗子。
　　她愣愣地看着这个人，直到对方将她从地上扶起，她才回过神来，红着脸轻声说了句：“谢谢。”
　　孟诗蕙说完，又听见那人问：“疼吗？”
　　她摇了摇头，目光不住地往对方身上瞟，心想：真好看呀，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比大哥、比宁家哥哥还要好看。
　　好看到就像神仙一样。
　　对方似乎没有发觉她的小动作，只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是不是迷路了？我送你回你家人那里吧。”
　　孟诗蕙正想点头，但很快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又连忙摇头道：“不用不用……我、我还有事要办！我还要去找鸾呢。”
　　那人道：“鸾？”
　　“对！”孟诗蕙一边比划一边说，“就是红色的、羽毛很长很漂亮的那种会飞的鸟！”
　　那人恍然：“你找这个做什么呢？”
　　孟诗蕙道：“我看书上说，鸾是祥瑞，找到了鸾就可以祈求天下太平，就不会打仗了。”
　　她看着对方脸上的神情，忽然灵光一闪，道：“神仙哥哥，你看见鸾了对吗？你可是知道鸾往哪里去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那人显然被这个称呼震了下，有些新奇地问：“你叫我什么？”
　　“神仙哥哥呀，”孟诗蕙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你这么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就像话本里说的神仙一样！”
　　那人笑道：“你年岁不大竟也看话本？那你记得话本里是怎么说的吗？”
　　“话本里说、话本里说……有啦！”孟诗蕙绞尽脑汁才想到一句，“他仙姿佚貌、风度翩翩，举手投足皆不似俗世之人。又……又能呼风唤雨，引鸾凤来朝，称为神仙哥哥也不为过。对吧？”
　　最后一句显然是她自己临时编进去的，配上她脸上那副期待、崇拜的神情，仿佛面前之人真的就是下凡的神灵。
　　尤其，还是个能“引鸾凤来朝”的神灵。
　　那人听后忍俊不禁，他的眼眸里像是藏着一汪水，笑起来的时候波光摇曳，让人想起了微风拂过湖面时荡起的阵阵涟漪。
　　孟诗蕙一时间有些看呆了。
　　那人笑罢才问：“你真想去找鸾？”
　　“嗯！”
　　“那你来早了，再过十年鸾才会出现。”
　　孟诗蕙一愣：“十年？可是，我刚刚就看见鸾了！我亲眼看见的！张开翅膀能有这么大呢。你说不是，那难道是凤凰吗？”
　　“那不是鸾，也不是凤凰，”那人很有耐心地跟她解释，“那是一道虚影，是我向故人借来的一件灵宝的虚像，越过这片树林它便消失了。”
　　“消、消失了？”
　　“嗯。”
　　“再也找不到了吗？”
　　“……嗯。”
　　孟诗蕙仰头往天上看去，头顶万里无云，连一只飞鸟都没有，整片天空干净得好像她之前看见的都是幻觉。
　　一个美好的、饱含希望的幻觉。
　　她缓缓低下头，大滴大滴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眼里滑落，很快洇湿了她的前襟。
　　她刚抹去脸上的水痕，又有泪水涌出，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你、你骗人，你根本看不见、看不见鸾，呜呜……你骗我，鸾肯定出现了，大家、大家肯定也……也不用再打仗了。”
　　那人听着她的哭诉，不发一语。
　　直到孟诗蕙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他才蹲下身与她平视。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里不含一丝杂质，清晰地映着她的容貌，也清楚地倒映出整个世界。
　　那人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孟诗蕙的头，随着这个动作，孟诗蕙心里的委屈难过也奇迹般地被抚平了。
　　那人又对她笑了下，说：“神明是不会骗人的，更不会欺骗自己的信徒。虽然你现在见不到鸾，但你见到了神明，一样是可以许愿的。”
　　孟诗蕙眨着一双兔子眼睛问：“那……神仙哥哥，你是什么神明呢？你也能保佑天下太平吗？”
　　“我是这里的山神，”那人笑道，“我的职责就是聆听和实现每一位信徒的心愿，也包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