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在野》渝辰

50、相伴

　　自那日以后，孟诗蕙就成了山神庙里的常客。
　　起初，为了不让家里人生疑，每到月中，她都会以到山神庙祈福为由，带着芙蕖和两个卫兵上山，随后将他们留在前殿，自己则穿过山壁阵法，来到苍祈常住的这片竹林屋舍，一直待到夕阳西落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后来又过了两年，孟诗蕙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孟大帅松口答应为她在山腰处建一栋小洋楼。正月一过，工匠们就开始动工，紧赶慢赶地终于在夏天来临前，造好了这栋名叫“鸾归”的独栋西式小楼。
　　孟诗蕙住进小洋楼后，往返山神庙的频率很快从一月一次变成了三天一次，而且每次一待就是一整天。时间一长，小洋楼里的佣人们对此见怪不怪，各个心里都了如明镜：这位被孟家上下视为掌上明珠的千金小姐，私底下其实是个狂热的宗教信徒，信的还是香火最冷清的山神，说不准哪天想不开就为了侍奉神明出家了。
　　每当芙蕖把这些闲话说给孟诗蕙听时，孟诗蕙都只是一笑置之，转过身又雷打不动地往山神庙跑。她每回上山，都会带上两箱子当下时兴的小玩意儿或者几盒精致的糕点美食，先送一些给山顶道观收养的小孩们，剩下的则全归了苍祈手下的那些小精怪们。
　　久而久之，不仅是在山神庙周围活动的生灵，就连身为苍祈心腹的孔雀也跟她混熟了，时常撺掇着道观里的小道士们去山下宣扬孟小姐“但行善举、不求回报”的美名。
　　原先爱嚼舌根的佣人们见状，也不再说孟小姐是被山上的妖怪勾了魂，反而开始夸她是菩萨心肠，年纪小却难得地有善心。
　　无论旁人说什么，孟诗蕙都毫不在意，仍旧去做自己认为该做的、自己想做的事。
　　很快又到了拜祭山神的日子，孟诗蕙提前一天回到小洋楼，让芙蕖拎着个大木箱子，跟在她身后上了山。
　　苍祈接到麻雀的传信，赶到庙门前的时候，就看见孟诗蕙架起了一个三脚架，上面顶着一个方正的黑盒子，盒子中心像是嵌了一块圆形的玻璃，不偏不倚地正对着山神庙的大门。
　　孟诗蕙刚掀开黑盒子后面的红布，一眼就瞧见了苍祈，她脸上立马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一边招手一边道：“山神哥哥！你快来，就站在这里，庙门这里。对对，就是这里，别动啊！”
　　只听“咔嚓”一声，苍祈眼前一花，视线再度聚焦时，孟诗蕙已经从黑盒子后钻了出来，三两步跑到他面前：“哎呀，忘了跟你说有闪光了，怎样？没被晃着吧？”
　　苍祈摇了摇头：“无碍。这是什么？”
　　“这个呀，是我托爸爸从南边带来的，叫做照相机，以前是宫里老佛爷才用的新奇玩意儿，现今国都那块都兴玩这个，”孟诗蕙道，“我听哥哥说，那边的小姐夫人都爱用这个拍照片，拍出来用镶金框装着，到哪都能看着。女明星们拍了就拿去放大，挂在影院门口还能做招牌，可时兴了。”
　　苍祈又打量了这个黑盒子的机器一番，道：“那你该找处风景好的地势，放在这里不妥。”
　　孟诗蕙却不这么认为，她说：“放在这里才好呢。山神哥哥，我特意把这东西搬上山来，就是为了和你拍照的。明日可是你的生辰了，这便算是我送予你的礼物好了。”
　　“我的生辰？”苍祈愣了下，“所谓神明，都是从混沌中来，又回归于虚无。在一片混沌之中，哪还会记得诞生的时日？”
　　“这我知道。但天底下所有人都有生辰，山神哥哥你怎么能没有？于是，我想到个办法，”孟诗蕙狡黠一笑，“山神哥哥，你看，镇上的人也不是日日都来拜神，而是约好了时间一同来祭拜，还带着贡品，不就像是来为你庆生么？”
　　“所以，每年的拜祭之日，就应是山神哥哥你的生辰才对。”
　　苍祈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歪理”，新奇之余又有些感动，他伸手轻轻地揉了揉孟诗蕙的头，笑道：“不是要拍照么？拍吧。”
　　孟诗蕙连忙叫来孔雀，手把手教它怎么按下快门，随后又再仔细检查了一遍镜头的位置，整理好着装后，才站到苍祈身边。
　　相比起初见时，她的个头又拔高了一点，差不多能到苍祈的胸膛，脸上仍然还带着些婴儿肥，笑起来的时候杏仁似的大眼睛变成一弯新月，里面点缀着点点星光。来之前她特意打扮过，穿着新做的沃裙，头发也梳成中式的团子髻，两条银红丝带从耳边垂下，遮住了耳珠上的宝石坠子。
　　她挺直了腰背站在苍祈身侧，比平日多了几分端庄，落在苍祈眼中，却显得太过僵硬板正。
　　他伸手将孟诗蕙一边的发带拨至耳后，手指一动，一朵洁白的风铃花赫然出现在指间，转眼便缀在了孟诗蕙的发髻上。
　　孟诗蕙抬头，恰好看见他唇边还未逝去的笑意，僵直的肩膀突然放松下来。她悄悄地拉住苍祈的衣袖，看着镜头，露出一个甜美的、纯粹的笑容。
　　“咔嚓！”
　　“咔嚓！”
　　两道快门声同时响起。
　　面对玄御投来的探究的目光，秦樾暗自懊恼自己忘了把手机调成静音，面上却还镇定自若地说：“刚才那边好像有一个影子晃过去，拍下来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玄御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下去，就在秦樾快要松口气的时候，只听他缓缓道：“你知道神明是无法在这世上留下影像的吧？”
　　秦樾一愣，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手机——照片上印着幻境中的晴空白云、门梁飞檐，印着他的半边眉眼，而在他的身旁，一袭白衣的玄御正看向镜头这边。
　　从拍到的神态来看，他的偷拍行为显然已经被发现了。
　　“你果然在拍我。”
　　玄御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到了他身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廓上，他一个激灵往后一仰，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玄御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拉他，却被秦樾握住手腕一拽，两人一道掉进了底下的树丛里。
　　这一块连着石梯，地势不高，但在落地的瞬间，玄御还是感受到了透过秦樾胸腔传来的震动。
　　他正想从秦樾身上起来，却听到头顶传来轻轻的一声：
　　“嘘。”
　　不知何时起，他们上方不再有苍祈和孟诗蕙的谈话声，原本碧蓝的天空转眼变为深沉的黑夜，周遭一片寂静，偶尔响起一两声虫鸣。
　　虽然知道是在幻境中，但静谧的环境和鼻尖萦绕的青草香气，以及怀中温热的躯体，还是让秦樾不可避免地有几分恍惚。
　　好似他与玄御本就是生在这处山野中，一起过着远离尘嚣、悠闲惬意的生活。
　　他闭上眼，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喉结一动：“龙君。”
　　“嗯？”
　　“回去以后，我能和你拍张照吗？”
　　玄御沉默了一瞬，轻声道：“为何？”
　　“要是我说没有理由呢？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行为都需要一个确切的动机，”秦樾道，“就像在龙栖滩时，龙君你请我看那一出《天地生》一样。”
　　或许是黑暗和幽静滋生了勇气，又或许是时机正好，秦樾终是将一些暗藏于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说：“龙君，我感觉，你待我似乎是不同的？”
　　从踏上龙栖滩起，他的脑海里就隐约有这个念头了。
　　无论是破例让他住在从未有人居住过的三楼、在禁海对他伸出援手，还是在水晶宫里特意编排那出戏为他解惑，都与玄御平日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这些种种出人意表的行为，无一不在提示秦樾：他在龙君心里的定位似乎和别的人类不太一样。
　　但是，又有哪些不同呢？
　　秦樾又想起玄御喝醉的那个夜晚，他的手摸上自己胸口，用可以称得上是欣喜的口吻说“找到了”——他究竟在自己身上找见了什么？
　　从他们相遇开始，秦樾就像掉进了由一个又一个的谜团编织的、深不见底的黑洞中，而他之所以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寻找真相，是因为这些谜团都跟玄御有关。
　　或许他能够从玄御这里听到他想要的答案，又或许玄御也在等待他主动解开所有的谜团。
　　而玄御对他的态度，则是决定这一切的关键。
　　乌云掩去最后一丝月光，玄御的黄金瞳在幽暗的夜里散发着微弱的光亮，令秦樾想到了夏天森林中最浪漫的萤火虫。
　　过了许久，久到天上开始掉下雨滴，秦樾才听见怀里传来声音：“所以呢？”
　　秦樾：“嗯？”
　　玄御轻按着他的胸膛，半撑起身，大半个身子罩在秦樾上方，雨水沿着他的下颌滑落，滴在了他的唇上，冰凉又灼热。
　　那双金灿的眼瞳中装着凌驾于世俗之上的威严，和无与伦比的傲然，就这样望进他的眼里。
　　“所以——”玄御道，“你这般胆大妄为的底气，便是源自我对你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