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在野》渝辰

16、质疑

　　在做完这一系列的示威行动后，寨民们将搜出来的枪支弹药全都带到山顶，即便他们不会使用，也绝不能让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留在敌人手里。
　　一路上，铃伽都缄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一只手还牵着之前被她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小男孩。
　　男孩的眼眶红了一圈，到现在还没消肿，一看就是醒来后已经哭过一回了。
　　为了避免和外出巡查的军队撞上，寨民们脱困后就直接往山上跑，善后的也在解决剩下的士兵后，跟上了大部队的步伐。
　　性命危在旦夕，他们没有时间再去西岸为自己的亲人好友一一收殓，只能隔着一条血色山涧，远远地看着数以百计的尸首躺在摇曳的灯火下，每一位生者的脸上都露出悲痛欲绝的神色。
　　夜空之下，流水潺潺，仿若声声哀泣。
　　小男孩便是在那个时候大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他像是一瞬间成长起来，不再任性地喊着要找阿爸阿娘，而是异常乖顺地跟着大人们上山，走不动也不抱怨，直到两条腿都支撑不住了，才一个踉跄，不小心摔倒在地上。
　　铃伽连忙将他抱起来，为他拍去裤腿上的泥尘。
　　男孩低头看着她，突然说了一句：“铃伽大人呢？”
　　铃伽的手一顿，还未开口回答，又听男孩问：“为什么铃伽大人不来救救我们呢？”
　　“族长说，铃伽大人不要我们了，”男孩自顾自地道，“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吗？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可是，就算是我调皮不听话，我是个坏孩子，为什么会是我的阿爸阿娘死了？明明是我做得不好……明明是我……”
　　铃伽将他抱进怀里，低声道：“不是你的错，是……铃伽她来晚了。她不应该离开你们，不应该去那么久。”
　　“铃伽大人……”男孩喃喃念了一声，放在铃伽肩头的双手突然握紧，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哭腔，“我讨厌这些外来人，我讨厌他们的武器，我讨厌……我讨厌铃伽大人！我最讨厌的，就是铃伽大人了！”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大喊出口，走在前面的寨民们纷纷回头，目光集中到铃伽怀抱的这个男孩身上。
　　有人倏然冷笑道：“什么铃伽大人。说是世代供奉的神灵，虔心敬拜便能护佑我们一生，现在人都死绝了，她呢？伟大的神明大人在哪呢？”
　　也有人不愿相信他说的话，反驳道：“如果不是铃伽大人，我们早在旱灾的时候就死了。铃伽大人是我族的神明，她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受苦？或许……或许这次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又有人说：“难言之隐？我看她是见苗头不对就跑了吧！我们敬她畏她，可不代表别人也这样。说不准她是看见有外来人来了，害怕被他们捉起来杀了，才跑走的。”
　　“铃伽大人怎么会……怎么会……”不少人不敢置信道，“铃伽大人真的……抛弃我们了吗？”
　　“不然呢？不然她为什么到现在都不现身？为什么又任由外人杀害我们的父母亲人？”最初开口的年轻男人又道，“醒醒吧，什么神明，什么守护神，全都是骗人的！全都是……骗我们的！”
　　说完，他攥紧了拳头，不再看这群族人，转身继续往山顶的溶洞走去。
　　“铃伽大人……”
　　有人仍在不甘心地呼唤着，回答她的却只有一阵阵轻柔的风声。
　　继那个男人之后，停下脚步的寨民们陆陆续续地又再度出发。
　　小男孩也从铃伽的怀里跳下地，强忍着腿上的疼痛，茫然而又麻木地跟着人群前行。
　　谁都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下去，也不知道失去了神明的庇佑后，他们还能依靠谁。
　　他们走在这条看似通往希望和未来的路上，但谁都不知道等太阳升起后，这处唯一藏身的避难所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西岸。
　　半个时辰后，这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祭坛。
　　铃伽从队伍的最末端走上前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敲响了祭坛边上的石头。
　　在她敲完第三下后，暗道应声开启。
　　铃伽无视所有人投来的或疑惑或惊讶的目光，指着洞口说：“这下面有一间暗室，先进去避避风头吧。”
　　这时有人才发现她不是寨子里的人，于是警惕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密室的？还有，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帮我们？”
　　他一说完，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你看着像是外来人，不会跟那些人是一伙的吧？”
　　“你这么好心，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我懂了，你是想把我们骗下去，然后让我们在里面被活活闷死！”
　　“我们不下去！你有什么阴谋诡计最好现在全都交代清楚！”
　　“你……你要是不说清楚，我们不会放过你的，我们……我们杀了你！”
　　“对！杀了你！”
　　……
　　在此起彼伏的喊杀声的驱使下，几个面露狠色的青年拿着短刀，向铃伽缓缓走来。
　　这时，一直藏在底下的阿瑶从暗道探出头来，又惊又喜地喊道：“婶婶！阿蒙哥！二叔！夋夋！大家……大家都回来了！”
　　众人看见阿瑶皆是一愣。
　　一位穿青色布衫的妇人走到她面前，拉着她来回看了好几遍，才道：“阿瑶，你怎么在这里？”
　　“婶婶，是奶奶让我来找铃伽大人的，”阿瑶说，“多亏了铃伽大人，不然阿瑶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们了。”
　　说着，她往人群里张望：“奶奶呢？我奶奶、阿爸、阿娘呢？他们……人呢？婶婶，他们人呢？”
　　见她一脸期盼，妇人不忍心地别过了头。
　　半晌，才有人回答她：“巫祝大人被那群魔鬼给……已经、已经魂归苍天了。”
　　阿瑶脸上欢喜的神情瞬间凝固。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她的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眶。
　　她拼命地找到了铃伽大人，却还是不能挽回她的亲人的生命吗？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跑到铃伽面前，她紧紧地抓住铃伽的手，像是抓住了她最后的希望。
　　她仰头看向铃伽：“铃伽大人，您既然能变成人，您既然有神力，是不是能复活我奶奶他们？这对铃伽大人来说，应该不难吧？您可是伟大的神明啊！”
　　她这番话一说完，周围人的脸色连着变了好几回。
　　他们先是不相信眼前这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竟然是他们苦苦等待的铃伽大人，但在看见对方腰间的银色铃铛后，便信了五成。之后又听阿瑶说铃伽大人拥有神力，可以起死回生，于是剩下的五成质疑立即变为了全心全意的信任和敬慕。
　　“铃伽大人，求求您救救那些死去的族人吧！”
　　“铃伽大人，我知道您不会扔下我们不管的，请您救救我们！”
　　“铃伽大人，您拥有这么强大的神力，一定可以复活他们的！”
　　“铃伽大人，我们都是您最忠诚的信徒，求求您用神力救救我们吧！往后我们一定更加虔诚地供奉您！”
　　几乎所有人都跪下来朝着铃伽叩拜，他们嘴里喊着念着以往祭祀时用的祈语，神态无比的恭敬、真诚。
　　——仿佛之前的憎恶与埋怨都只是铃伽的一场幻觉。
　　“见不到神明便丢弃信仰，见到了神明又祈求庇佑，”站在人群之外的苏谌道，“不得不说，人类骨子里的功利性真是其他种族所无法比拟的，‘趋利避害’这个词我看用在他们身上应该更为恰当。”
　　说完，他下意识地瞥了江北一眼，这一次，江北却难得地没有跟他呛声。
　　秦樾则是把目光放在那群寨民身上。当他看到他们脸上笃信不疑的表情时，饶有兴致道：“一个被供奉数百年、刚刚化为人形的‘神明’……真有起死回生的神力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但还是一字不差地落进了玄御的耳里。
　　玄御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寨民们，只说了两个字：“愚昧。”
　　喜恶反复，是为薄志；盲目无知，是为愚昧。
　　生死轮回本就是不可逆转的天道时序，从古至今，除却涅盘而生的凤凰一族，无论是人、妖还是神，都无法撼动这则由天道设下的铁律。
　　哪怕天道对人类有诸多眷顾，对妖异有再多不满，对世上所有生灵有所偏爱、有所漠视，但唯独在死亡面前，众生平等。
　　面对无数的信徒近乎恳求似的膜拜，铃伽闭上了双眼。
　　尽管被人类供奉，尽管被人类称作“神明”，尽管努力地不去辜负每个人的信仰，但铃伽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她不是真正的神明，她只是一个经过几百年的修炼才能勉强化为人形的，不受天道青睐的妖怪。
　　只是一个尽力去做好每一件事的蛇妖而已。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对这群饱含期待的人们说：
　　“人死不能复生，我没有能力去复活任何一个人。我也没有……没有你们想象中的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