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在野》渝辰

15、祸变

　　枪响过后，山林又再度归于平静，只有树叶摇晃的沙沙声不时响起，听力出众的或许能从中捕捉到一丝属于人类的微弱的喘息声。
　　年仅十岁的阿瑶独自穿行在深山密林中，自树梢投下的阴影，遮去了她脸上夹杂着恐惧、悲伤和焦虑的神情，只留出一截被汗水浸湿的鬓发。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山上的溶洞里，身上有好几处地方都被树枝划破，腿上全是深浅不一的伤口，裙摆边缘也沾上了点点血渍。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扑到祭坛边上就开始沿着石头一块一块地敲过去，边敲边轻声喊着“铃伽大人”。
　　她出生于巫祝家庭，祖上世世代代都担任着寨上的巫祝一职，如今的巫祝便是她的祖母。
　　或许是有意将她培养成继承人，巫祝无论有什么事都不会瞒着她，包括铃伽千里寻水源的事，也包括铃伽会时不时地到祭坛底下闭关休息的事。
　　因此，在大家都被这群外来人抓起来后，祖母才会冲藏在吊楼背后的她喊话，让她来祭坛这边找铃伽大人。
　　一想到祖母，阿瑶的脑海里就会冒出祖母苍老的身影，以及那声从她身后传来的枪响，眼眶顿时红了。
　　“祖母……”阿瑶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泪水却是止不住地往下淌，“铃伽大人……铃伽大人……铃伽大人救救我们……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们……”
　　她把祭坛周边的所有石头都敲了个遍，始终没有发现祖母说的暗道在哪，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一边拍着地面，一边呼唤着铃伽的名字，拍到最后她索性放下手，对着祭坛狠狠地磕了几个头。
　　“铃伽大人……铃伽大人……求求你……”她跪伏在祭坛前，绝望而无助的低泣声在洞窟里回荡，“求求你……求求你现身……我的奶奶、我的阿爸阿娘……求求你救救他们……”
　　她的祖母如今已是生死未卜，再这样下去，整个寨子里的人都会……都会死的吧？
　　连她……也会一起死在那些人的枪下。
　　阿瑶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她是那么的近，仿佛就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如影随形，好似只要她一转头，她的呼吸就会瞬间停止。
　　——太可怕了。
　　——谁、谁能来救救他们？
　　阿瑶的泪水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上，浸入土壤，晕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直到泪水流干，凝成两道泪痕，鲜血不再从伤口流出，阿瑶仍然跪在祭坛边上，嘴里喃喃地呼唤着“铃伽大人”这四个字。
　　忽然，从她的前方传来一道细微的响声，她一直苦苦寻找的暗道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一个长发及腰，身披黑白长袍的冷艳女子从祭坛底下缓缓走上来。她眉眼细长，本是妖魅的长相，却被眼神里透出的冷意压下了几分媚色，加上她周身金光环绕，竟无端有一种神圣之感。
　　她腰间挂有一个黑尾流苏的银铃，正随着她的走动叮当作响。
　　尽管阿瑶再怎么惊讶，当她看见那颗银铃时，便已经确定了这个女人的身份。
　　这颗银铃，是世上独一无二、供奉在铃伽大人跟前的信物。
　　阿瑶连忙唤道：“铃伽大人！铃伽大人！”
　　刚化成人形的铃伽闻声停住，上下打量了面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小女孩一番，才认出她来：“……阿瑶？”
　　阿瑶没想到铃伽能记住自己，更没想到铃伽还有化形为人的本事，激动地直点头：“铃伽大人，您总算出来了！”
　　铃伽看着她额头上被细小石子划出的血痕和衣服上的划痕，沉声道：“出什么事了？”
　　“有外来人闯进寨子，族长、巫祝大人……寨上的人全都被他们抓起来了，”阿瑶哽咽道，“铃伽大人……铃伽大人求求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她每说一句，铃伽的脸色就冷一分，待她说完，铃伽便扶着她的肩，道：“在那块石头上敲三下就能开启地道，你在底下待着，我去救他们。”
　　阿瑶摇头：“铃伽大人，我、我和您一起去！”
　　“阿瑶，”铃伽轻声道，“你在这里比较安全，我会把他们带回来的，相信我。”
　　良久，阿瑶终于流着泪点了点头。
　　她按铃伽说的躲进了祭坛底下的暗室，在地道关闭的一瞬间，她看见那抹熟悉的黑白身影飞出洞口，转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化形后的铃伽行如疾风，从山上到寨上这段路程她如今只需一炷香的时间便能走完。倒是苦了跟在她身后的秦樾，用尽全力也追不上她的速度，只能和玄御一同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当他们抵达村寨的时候，还没喘过气，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只见西岸的空地上堆满了寨民的尸体，有男有女，有的两三个摞在一起，有的还被扔在溪边，绵软的手臂垂在半空中，鲜血顺着指尖流进水里，将原本清亮的溪水染成暗沉的红色。
　　每个人都瞪大双眼，瞳孔涣散，胸前或者眉心都有一个凝固的血洞，皆是被一枪毙命。
　　面对这样的场面，不仅是铃伽，秦樾和玄御也是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死去的寨民的尸体被随意地丢弃在西岸，连一个看管的士兵都没有。铃伽一个一个找过去，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压在一具男人尸体下的昏睡过去的小男孩。
　　男孩估计是慌乱之中被卷进这场杀戮的，他的父亲死前把他挡在身下，才让他躲过一劫。
　　铃伽将男孩抱起来，藏在旁边的树林里，而后咬破自己的指尖，用血在男孩周围画了一个圈。
　　护阵画成之时，一道光罩从地上升起，将男孩裹入其中，同时也把男孩的身影从凡人的眼里抹去。
　　铃伽安顿好这个男孩，便潜进了东岸的成片吊楼群中。
　　玄御和秦樾跟在她身后，在吊脚楼附近找到了一直守在寨里的苏谌和江北二人。
　　秦樾一来便问：“这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提到这个，苏谌和江北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江北说：“秦哥，你们走了以后，之前闹事的那个老太婆就不行了，她被那群当兵的砸得后脑出血，还不让抢救，加上她岁数也大了，没几分钟就断气了。”
　　“这人好像是这里的巫祝，她一死其他族人就坐不住了，”苏谌接道，“有个士兵的手臂在混乱之中被人砍断，他的同伴看不过去，拔枪杀了七八个，其他人见了也跟着开枪，当场将暴动的族人全部就地射杀，一个不留。”
　　苏谌还能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那群士兵像是杀红了眼，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是跑在他们面前的，最后都死在了他们枪下。
　　强占别人的住地，被对方断了一臂，就要用那么多条人命来泄愤。
　　无论过了多少年，人类骨子里的残忍和自私仍旧存在，且根深蒂固、坚不可摧。
　　短暂的沉默之后，秦樾再度开口：“领兵的那个团长呢？”
　　江北道：“他下令把剩下的寨民都看守起来，然后带着一队兵出去了，看样子是要把周边都巡视一遍，多半是决定要驻扎在这里了。”
　　秦樾微微点头，正想转过去找玄御，却发现玄御的目光正盯着吊楼楼上。在他们交流情报的时候，铃伽已经走到了关押寨民的那层楼。
　　为了不惊动这些士兵，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铃伽藏在楼梯下先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他们将寨民集中关在两座楼里，值守的士兵只有二三十个，虽然个个带枪，但好在人数不多。
　　正在这时，有士兵从对岸过来，手里还提着一桶水，看架势是为这群值守的士兵送水来了。
　　铃伽心里立即有了主意。
　　她两指并拢，张嘴从尖牙里逼出一滴如针眼大小的透明毒液，指尖一转，往外轻轻一弹，那滴毒液便无声无息地掉进了士兵提着的水桶里。
　　一盏茶后，铃伽将倒在地上的士兵移走，打开了紧闭的房门。
　　然而，迎接她的不是喜极而泣的呼声，而是一双双冷漠戒备的眼睛。
　　在她推开门的一刹那，人群中有不少年轻的母亲连忙将孩子抱在怀里，男人们护在她们身前，恶狠狠地盯着门口的这个“陌生人”。
　　有胆子大的冲她道：“你是谁？外面的人怎么了？”
　　铃伽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化形，这些族人根本认不出来，但眼下情况紧急，她也没时间跟他们一一解释，只道：“我是来救你们的，外面的人我已经放倒了，你们快跟我走吧。”
　　屋子里的人将信将疑，凑到门边一看，看守的士兵果然晕倒在地，于是也顾不上深究铃伽的身份，急忙安排几个年轻力壮的带着老少妇幼去山上避难。
　　被稀释的毒液进入人体后，只能维持一段时间的效用。铃伽趁机去另外一座吊楼，将剩下的族人都救了出来。
　　眼看寨民们大多安然无恙地离开，铃伽不禁松了口气。就在她准备回去接藏在树林里的小男孩时，走在她前方的几个年轻人突然转身，当着她的面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刀，毫不犹豫地捅穿了躺在地上的士兵的心脏。
　　他们似乎是担心一刀捅不死，留有后患，又在每个倒地的士兵胸口补了几刀。鲜血很快染红了军装，不同人的血液混杂在一起，沿着锋利的刀刃滴在黑布做的鞋面上，转瞬即逝。
　　整整四十八个士兵，全都被这几人用小刀刺了个遍。
　　末了，他们将这群士兵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吊楼前面，不知是为了报仇还是威慑他人，他们用刀在每具尸体的脖颈上都划了一道口子，足有一个指节深，看上去触目惊心。
　　“外来人就该死，杀了我们那么多父老家人，就这样都还是便宜他们了！”做完这一切后，这些人仍是愤愤，“这群外来人就应该全部都死干净！一个都不能活！”
　　“对！必须死！既然铃伽大人抛弃了我们，那我们就用自己的双手来复仇！杀光他们！”
　　“就算没有铃伽大人，我们也能活下去！也能报仇！”
　　“对！复仇！我们要复仇！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糅杂着愤怒与仇恨的声音在铃伽的耳旁回响，她看着地上这群士兵身下渗出的血液缓缓汇到一处，流进早已被染红的山涧中，与那些丧命的族人的鲜血互相交融，一同流向看不见的彼方。
　　或许是夜风太凉，她的背脊忽然升起一阵刺骨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