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在野》渝辰

14、擅闯

　　对于江北的看法，无论是秦樾还是玄御都没有一口否决。
　　最终还是秦樾率先提议：“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也没有什么收获，还是先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于是一行人便往山下走去。
　　山路两旁的风景与来时并无二致，只是今夜无月，目光所及之处都被灰暗笼罩，留下一道模糊的轮廓。半山腰处灯火通明，高矮不一的吊脚楼连成一片，原先被山洪摧毁的河流西岸不仅恢复了原貌，还又往外拓了一块平地，以供与日俱增的族人居住。
　　昨日的洪灾惨象还没有从秦樾的脑海里消失，今日所见所闻却又是另一番歌舞升平的景象了。
　　时间总是能抹去很多曾经确实存在过的东西，譬如苦痛，又譬如信仰。
　　秦樾和玄御一行穿梭在各式各样的吊楼间。楼上未出嫁的少女戴着银项，倚在窗栏边轻轻地哼着歌；屋内头戴包巾的妇人坐在床边绣花，不时抬头看小床上正呼呼大睡的婴孩，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楼下石板路上，不足半人高的男孩们追逐打闹，偶尔被路边凸起的石头绊了一跤，也只是拍了拍裤腿，又紧紧跟上了前方的伙伴。
　　在温暖摇曳的烛灯下，一股宁静祥和的气氛正悄悄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蔓延。
　　身处在这样的氛围里，一行人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也得到了短暂的舒缓。
　　苏谌对这里的银制饰品颇感兴趣，看见路边有人摆着银梳、银质头花等首饰，便凑过去相看一二，看得入神了，伸手一拿，却摸了个空。
　　这便是这个阵法的绝妙之处——静看如身临其境，动则如水中捞月。
　　苏谌有些遗憾地收回手：“想不到这久居深山的部族竟还有这种手艺，虽不及黄金珠宝奢华，但胜在精致有趣，别有一番风情。”
　　他似是喃喃低语，身旁的江北不动声色地往这边瞥了一眼。
　　秦樾和玄御先他们一步走到溪边。不远处木桥的两端挂着几对灯笼，点点烛光倒映在水面上，随着流水层层荡开，像是生长在水底的花无声绽放，在一片静谧中舒展着自己的身体。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岸边，看着面前的山涧夜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晚风从山顶飞下，将桥上的灯笼吹得晃悠不停，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银铃也发出清脆的响声，汇成一首独特的夜曲在山坳间回荡。
　　“以前我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会想被所有人视作‘圣地’的龙栖滩到底是怎么样的。是妖异的大本营，还是人们竞相奔往的神庙。”
　　玄御闻声抬头，发现秦樾正在看他。
　　秦樾冲他笑了笑，又转过头去：“现在见到了，发现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玄御问：“有何不同？”
　　秦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讲了一个故事：“我进特调组的第二年，东边出了一件大案。有个几百人的村子一个月里连续走丢八个孩子，最大的十三四岁，最小的才刚满月。当时公安局是按拐卖人口这个方向进行侦查的，但因为没有摄像头也没有目击证人，线索很快就中断了。之后过了两个月，这件案子才上交到特调组来，孙副局就派我和督察司的一个姓周的年轻人一起去调查。”
　　“后来我们查到这些孩子都是在河边失踪的，于是沿着河一路找进了山里，才在山背面的一处沼泽里找到这些孩子。失踪的是八个，但当我们找到人的时候，只剩下两个了。”秦樾顿了顿，“严格来说是一个，另外一个被咬断了一条腿，失血过多，当场已经是救不回来了。”
　　“行凶的是一只快化形的鳄妖，沿着那条河已经吃了不少小孩，起初做得很小心，之后胃口越来越大，这才露出了马脚。”秦樾轻声道，“我和督察司的合力将它打成重伤，但鳄妖狡猾，诈死遁入沼泽，想趁机溜回河里。这时，幸存的那个少年突然冲过去死死抓住鳄妖，被一起拖入了沼泽，再救出来时，他腰部以下已经没了知觉，而鳄妖的长吻被他生生撕开，奄奄一息。”
　　玄御听到这里，已经猜到秦樾话中的少年是谁了。
　　秦樾见他明白了，才将话题又转回了之前的那个问题：“如果龙栖滩也像江北当年碰见的鳄妖一样，恐怕我本事再大也无法再救他一命了。”
　　玄御道：“依你之言，竟是龙栖滩更好欺负？”
　　“难道不该是龙君比世间万物更加心胸宽阔吗？”秦樾笑道，“正如那只小狐狸所说，世上有恶妖也有善妖。我相信，有他妖作恶，亦有龙君为善。”
　　玄御没有反驳他的话，只说：“竖子无知，祸及内外。”
　　这八字指的是谁，秦樾心中有数。他敛去笑容，回头看向隐没于吊楼间的青石板路。在道路那头，苏谌还在银饰摊前挑挑拣拣，江北则抱臂守在一旁，既不离去，也不靠近，始终和苏谌保持着三米左右的距离。
　　半晌，秦樾才收回视线，低声一笑：“再不行，我就亲自带他去龙栖滩拜访，请龙君的得力手下帮忙调教调教了。”
　　“好。”
　　他本来不过是随口一说，谁知玄御竟然毫不犹豫地应下。
　　面对秦樾诧异的目光，玄御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微妙的感觉，他面色不改，仍旧是一副冷淡的模样：“你若敢来，龙栖滩自然敢迎。”
　　“更何况——”玄御缓缓道，“服劳役半年，不是说说而已。”
　　秦樾：“……”
　　竟然忘了还有这件事。
　　看来回去得先罚江北写十篇检查才行。
　　他这样想着，笑意却一直挂在唇边，连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一同刻进玄御金色的眼瞳里。
　　“砰——”
　　一声枪响倏然划破寂静的夜空，也将沉浸在安谧之中的人们惊醒。
　　苏谌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回到了玄御身边，他大半个身子都挡在玄御面前，神情戒备地看着寨门方向。
　　一队不知从哪来的士兵出现在寨门口，为首的军官穿着一身藤黄军装，仿西式领，左胸别有徽章，腰挂皮质枪套，像是民国时期的款式。
　　秦樾大概明白他们这是处于哪个时代了。
　　站在军官旁边的副官模样的人放下手，将枪口对准人群中的一个青年，说：“去把你们族长叫来，我们团长有事找他。”
　　寨子里的人自出生起就一直在寨上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鲜少见过外来人，更别说是带枪的军人，大多数寨民都被吓得六神无主，有腿脚麻利的，风一样地跑去给族长和巫祝报信。
　　时任族长的已不是玄御他们最初看见的那个男人，而是一个不到四十的青年，巫祝也由白发老者变为了脸上画着奇异图腾的老妇。
　　族长年轻气盛，听说有人硬闯村寨，立即让寨上的男人们抄上斧头刀剑，组成一队自卫队随他到寨门前来。
　　两方甫一照面，副官看清他们手上的家伙就先乐了：“整这些幺蛾子，刀剑再快能有枪子儿快嘛？”
　　说完，他又冲族长招招手：“把东西收收，别搞这些没用的。我家团长刚从前方打仗回来，现在要征用你们这片寨子当根据地韬……那什么韬光养晦……对，韬光养晦！”
　　他一个人在那说得起劲，对面的寨民却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其中一个抡着木棒的汉子冲他们喊：“你们是什么人！来我们寨上做什么！快滚出去！”
　　有他打头阵，其余寨民也纷纷道：“对！滚出去！”
　　副官现在也明白问题所在了：“团长，我们这……语言不通啊！”
　　看着这群面露凶色的寨民，一旁的团长双眉紧皱。
　　这时，巫祝凑到族长身边，低声说：“这帮外来人肯定是不安好心，说不准是看着铃伽大人走了才来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族长冷哼一声：“能怎么办？都闯到我们家门口了，当然是打出去！”
　　巫祝迟疑道：“可是，铃伽大人还没回来。我看他们手上那些武器邪门得很，要是没有铃伽大人的庇护，我们……”
　　“别成天铃伽大人、铃伽大人的，一条蛇能做什么？”年轻的族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你们就是年纪大了，喜欢把希望寄托在这些所谓的神的身上，你看它都跑了一个多月了，有回来的意思吗？”
　　巫祝没再说话，但眉宇间表露出对这些言语的不认可。
　　自从铃伽离开寨子后，族长和巫祝就因为拆不拆祠堂的事吵了不下十次。
　　族长从记事起，就没见过受寨里人日日供奉的那只巨蛇为寨子做过什么事，前几年山里闹旱，庄稼都没得种，最后还是他带着族人从另一边的山头挑水过来才养活了这几千人。
　　而那条蛇始终都待在祠堂享受一餐不断的贡品。
　　即便如此，以巫祝为首的这群人也还是口口声声在说水源是铃伽大人找到的，铃伽大人又再一次救了他们。
　　如果这蛇竟然这么有灵性的话，为什么会在这个关头离开他们？又怎会任由外来人入侵他们的地盘？
　　说是神明，其实也只不过是一只趋利避害的畜生而已。
　　族长颠了颠手中的斧头，振臂一招，紧接着大喝一声，带着身后数百名壮汉往前冲去。
　　只听几声枪响，冲在最前面的几人应声倒下，各自捂着被子弹击穿的手和腿，在地上翻滚哀嚎。
　　站在正中央的团长收了枪，面沉如水：“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既然谈不通，那就不谈了！”
　　说完，他用枪指了指几步之外面色苍白的族长，对手下士兵吩咐道：“将这几个人捆起来看守，其他人都赶到对岸去集中看住，等关几天老实了再说。”
　　一队士兵领命而去。
　　不知道是不是被刚刚的场面给震住了，不少人都不敢出声，有性格冲动的还没来得及举起手中的刀斧，手臂就被一枪射穿，余下的见状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被端着枪的士兵推搡着，相继往东岸走去。
　　就在他们踏上木桥的时候，人群中一个脸上化着奇怪图案的老妇人突然大喊了一声，嘴里念着这些士兵听不懂的话，挥舞着双手就要冲出去。
　　士兵自然不会让人就这么逃走，当下直接用枪托往她后颈一砸，老妇人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这在人群里引发了不小的骚动，每个人嘴里都不约而同喊着“巫祝”，离得近的伸手就想去扶她，士兵却拦在跟前，一言不合就往天上鸣枪：“排好！都给我排好！谁都不许动！”
　　寨民们迫于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士兵将巫祝单独抬到一旁，剩下的人仍是按照原定的安排，被集中送往东岸看押。
　　然而，在这群士兵看不见的角落，有一抹小小的青色身影正绕过一座座吊脚楼，奔往山上的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