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在野》渝辰

17、背弃

　　寨上。
　　天蒙蒙亮，朝阳还未从山的那头露出脸来，笼罩了整夜的黑暗便已悄然退散。
　　晨光铺洒大地，身披朝日的光辉，驻扎在此地的团长领着手下的三队士兵，从山中巡查而归。
　　没有黑夜的掩盖，此时的村寨显露出它原本的面貌。倚山临水，吊楼林立，山中有悦音，溪上浮清影。
　　宁静悠远，怡然自得。
　　跟在团长身旁的副官也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处风水宝地，环境优美，易守难攻。团长真是眼光独到，有此宝地，咱们必能东山再起！”
　　他句句都说到了团长的心坎里，团长不由得朗声笑道：“说得好！待我等重振旗鼓，一定教那帮孙子好看！”
　　副官也跟着笑：“团长说得是！团长——”
　　当他们踏进寨门的那一刻，笑声戛然而止。
　　原本空旷的东岸上此刻堆满了尸体，隔着河流与对岸遥遥相望。每一具尸体身上都穿着相同的军服，被整齐地排列在平地上。大片的暗红色的血迹凝固在他们身下，一直延伸到河岸边。
　　在阳光的照射下，每具尸体脖颈上的刀痕显得尤为狰狞。
　　团长的视线从躺在地上的士兵脸上一一扫过，眼中的戾气越来越重。
　　这里躺着的每一具尸体都是跟随他在战场上拼过命，败仗后又义无反顾随他撤退隐居，实实在在的只效忠他一个人的下属，也是他的兄弟。
　　他甚至能够准确地说出里面每一个人的名字。
　　然而，现在这些名字却只能变成一行行墓志铭，冷冰冰地刻在他们的坟前。
　　“是谁！”
　　团长猛地拔出枪，冲着天上连射了好几发子弹。
　　他无疑被面前的景象给激怒了，对着空无一人的村寨大吼：“是谁！是谁他娘的动了老子的兵！是谁！给老子滚出来！”
　　他口口声声像是在质问凶手是谁，但无论是他，还是一旁沉默的副官，他们都对此心知肚明。
　　他们本以为已经镇压住了这群刁民，但哪曾想过，手无寸铁的羔羊也会有跃出栅栏、咬死牧民的一天。
　　“搜！给我搜！”团长下令道，“把这些吊楼的里里外外全都给我搜干净！挖地三尺也要把这群刁民给我揪出来！”
　　“是！”
　　士兵们领命而去。
　　他们将每座吊脚楼的上下内外全都搜了一圈，连楼底豢养牲畜的地方都没放过，每一处可能藏人的角落更是仔细地翻找一通，但最后半个人影都没找见，只能两手空空地回来向团长汇报。
　　“没人？”团长问，“这附近还有什么出口？通往哪的？”
　　有个擅长侦察的士兵说：“报团长，只有寨子北面有一条山道，看样子是通往山顶的。”
　　团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须臾一挥手：“一连留下来待命，二连三连跟我走！这些胆大包天的刁民一个都别想跑！今日必要手刃这帮山匪，为弟兄们报仇！”
　　“手刃山匪！为弟兄们报仇！”
　　激愤不平的声音迎风而上，在山林中穿梭回响。手持枪弹的军人们在山腰处集结成一队，正沿着崎岖的山道，向着山顶的溶洞进发。

　　与此同时，溶洞内。
　　“人死不能复生，我没有能力去复活任何一个人。我也没有……没有你们想象中的神力。”
　　在铃伽说完这句话后，寨民们的脸上出现一瞬间的呆滞。
　　他们不敢置信地看着铃伽，离她最近的阿瑶甚至脱口而出：“您不是神明吗？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大人吗？怎么会做不到？……怎么能做不到！”
　　“您不是已经化为人形了吗？”有人急切道，“化为人形就应该有神力啊，有神力就一定能够复活死人的，对吧？”
　　“是不是我们的态度不够虔诚？铃伽大人，之前是我们不识好歹，是我们胡说八道，求求您、求求您显一次神通吧！”
　　话音刚落，说话的人就砰砰地磕起头来，其余人见状也纷纷效仿，生怕诚意不够而令神明不满。
　　就连之前牵着铃伽的手，喊着最讨厌铃伽大人的小男孩，也跟着众人磕头，脑门磕红了一片也不哭，只说：“铃伽大人，求求您救救我的阿爸阿娘，就算拿我的命去换他们的，也求求您把他们救回来。”
　　这些幸存下来的人们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将求生的期望与丧失至亲的痛楚全都寄托在“神明”身上，此时此刻，哪怕是给他们编织一个虚假的陷阱，他们也会怀揣着信仰，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但铃伽没有这样做。
　　她始终不愿意欺骗任何人。无论是对三百年前奉她为神的族人，还是对如今向她祈祷的寨民，她都无法坦然地说出“我就是神明”这句话。
　　“我不是神明，”铃伽道，“我没有让死人复生的能力，甚至我也无法掌控他人的生死。但是，我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你们。”
　　她一而再的拒绝令所有人心灰意冷，其中一个同时失去了父亲和心上人的少女，终于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捂着脸痛哭起来。
　　每个人脸上的神色灰败无光，眼睛里也失去了以往的神采。
　　有的听完了铃伽说的话，也只是苦笑道：“保护？没有神力的‘神明大人’，要怎么从那群魔鬼的手里保护我们？”
　　“你是能杀了他们吗？”
　　他一说完，不少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铃伽。
　　里面掺杂着怀疑、失望、冷漠、仇恨的情绪，无声地在空气中弥漫，将铃伽压得喘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在洞口外把风的人突然跑进来，报信道：“山下有人上来了，人数很多，估计是之前出去的那拨人回来了。”
　　一听那些外来人竟然找到了这里，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尽管他们当中有人带着小刀木棒，但要是真打起来，肯定抗不过对方手里的那些厉害又怪异的铁疙瘩，到时只能任人鱼肉。
　　在这种紧要关头，铃伽也顾不得其他，带着寨民们往暗道跑：“先躲进来，这下面很安全，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句话她反复说了三遍，寨民们才有所动作。
　　一开始是阿瑶先钻进了暗道里，随后是跟她差不多大的孩童们，紧接着便是女人和男人，铃伽则是最后一个。
　　她进暗道之前，用法术将开启暗道的石头藏起来，再在入口处加了一层伪装。确保万无一失后，铃伽才关闭了暗道。
　　顺着暗道往下走三五米便是一间开阔的暗室。暗室呈圆形，位于祭坛正下方，但比祭坛还要大上一圈，容纳数百人不成问题。
　　暗室里空气稀薄，铃伽只能从墙缝里提出一些蕴藏在泥土中的空气，以供这些躲在暗室的人们呼吸。
　　大约过了一刻钟，暗室顶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的听不懂的交谈声。
　　“报团长，洞里洞外都搜遍了，没看见人。”
　　团长道：“这条山路就只通到这里？没有去其他地方的路了？”
　　侦察兵道：“周围山势险峻，光是开路都很不容易了。”
　　“奇了怪了，他们难道还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团长在祭坛边上来回踱步，每一下都恰好踩在暗道口的石板上，底下藏着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是不是铃伽施的法术起了作用，团长没走两步就停了下来，说：“既然到处都搜遍了，也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副官道：“团长，难道这就算了？”
　　“算了？我能算了，弟兄们的性命能算了吗？”团长忽然冷笑一声，“他们不是爱躲爱藏吗？咱们现在就回去，一把火烧了他们的寨子，我看他们还能不能继续当缩头乌龟！”
　　“走！下山！放火！”
　　团长一声令下，士兵们扛着枪又沿着原路返回。
　　他们来去停留不过半个时辰，暗室里人人背上都渗出一层冷汗，有的人为了防止自己呼吸声过重，一直用手紧紧地捂住口鼻，憋得脸色发白。
　　然而还没等他们缓过劲来，就接到了“放火烧寨”的噩耗。
　　“什么？他们要放火烧了寨子？！”
　　铃伽点了点头：“他们是这样说的，我们得想想办法。”
　　“还想什么办法，他们不但杀了人，现在还要放火烧了我们的家，”有人咬牙切齿道，“我们难道还要再忍下去吗！”
　　“只要有那些外来人在，我们一辈子都不得安宁，”还有人说，“只有杀了他们，我们才能活下去，才能为我们死去的亲人报仇！”
　　“反正现在都是死路一条，我们不如冲出去跟他们拼了！”
　　“对！跟他们拼了！”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们个个攘袂扼腕，妇人们则抱着小孩缩在角落里，其中有位年长点的中年妇人冲他们道：“你们说拼死就拼死，有没有想过你们要是死了，这些孩子们怎么办？他们能逃得掉吗？能活下去吗？”
　　“我们现在不也活不了了吗？我们上不了山也下不去寨子，我们只能待在这里，每天都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说着，他们又往铃伽这里看过来，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恨意：“哦对，我们还有无所不能的铃伽大人。可是有用吗？铃伽大人早就不管我们了，我们是生是死她都无动于衷。”
　　他似是说出了绝大多数人的心声，偌大的暗室里竟无一人反驳。
　　“我不会杀人，但我会保护你们。”铃伽一字一句道，“我不会让那些人烧了寨子，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们。”
　　她说得足够真诚，但这些寨民并不把她的承诺当回事。
　　他们或许是真心供奉过铃伽，但与铃伽从不亲近。在太平盛日时，神明的存在在他们眼里是锦上添花；而如今大难临头，不能顺从他们心意的神明便如同一尊华美的石像，除了碍事，别无他用。
　　“连杀了这些入侵者都做不到，您又拿什么来保护我们？”
　　“他们屠杀我们的父母亲人时，您都保护不了他们，现在您又拿什么来保护我们？”
　　“铃伽大人，您既然不愿意为我们杀人报仇，那您就不要再说这些空话了，不要再来恶心我们这些家破人亡的可怜人了！”
　　说完，领头的青年一把推开铃伽，径直从暗道走了出去。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寨民从铃伽身旁走过，追随着那位青年离开暗室，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与孩童，也都互相扶持着，沉默地走出暗道。
　　转眼间，暗室里只剩下铃伽和最先来到这里的阿瑶。
　　阿瑶走到铃伽面前，仰着头问：“铃伽大人，您真的要抛弃我们了吗？”
　　铃伽垂眸看她，少顷，她伸手摸了摸阿瑶的头，轻声道：“我一直很想成仙。如果我修成妖仙，就能真正地成为你们的神明了。而真正的神明，是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信徒的。”
　　阿瑶似懂非懂，铃伽也不再多说。
　　就在她们正要离开暗室时，忽然从洞外传来零星的枪声，随后一声尖锐的惨叫刺破晴空，如一根尖刺狠狠地扎进了铃伽的心脏。
　　她呼吸一滞，转瞬便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