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贻色》日林斐然

2、茄草

　　林止栖领着刚从街边捡回来的小孩，穿过长长走廊，路经森森绿茵，步入正堂。
　　大抵也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刚被揍了一顿，稀里糊涂地和不相识的人坐上铺有丝绸垫的轿车，步入暗香浮动雕梁画栋的宅子，被辉煌的金光闪了眼，一时半会儿会不过神，仿佛一脚便踩上软棉的云，虚虚地挂在云端。
　　林止栖一路无言，直到推开沉重的木门，望着远处的人，才开口出声：“父亲”。
　　正处不惑之年，高坐于正席上的林汉成将刘海平滑地梳于脑后，露出程亮的额头，带着军有手套的双手细细把玩质地纯佳的汉白玉，慢慢打量玉上流转温润的微光。听到林止栖的声音，浅笑着，将玉轻轻放下。林汉成，沪城军事委员会第二厅厅长，权势滔天，同时祖辈历代经商，掌控着当地的经济命脉，触手遍及各行各业，是真正的跺跺脚整个沪城便抖三抖,家喻户晓的人物。
　　“这就是你从路上领回来的孩子？”林汉成说着，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嘴角仍挂着蜿蜒的血痕，额角划破道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吐出鲜血。衣裳破破烂烂，布满灰沙与尘埃，光着脚，踩在绣着金丝的地毯上，垂首，不安地扭绞着衣襟。仿佛误入豺狼占据地盘的幼犬，局促与不安将他紧紧裹挟。
　　“去，给孩子拿套新衣裳。”林汉成望着贺惜迟，仿佛善解人意地缓缓开口“别怕，孩子，既然跟着止栖回来了，便定不会让你受苦。听话，来，先回屋睡个觉，晚些我让许医生来给你好好治治伤。”林汉成语气平缓而毋庸置疑，仿佛只是个心怀子女的慈父，命人将正处于云里雾里的贺惜迟带了下去。
　　这是，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林止栖才低声开口：“这孩子身子骨倒也清奇，性子也倔，若好好磨砺，指不定能成为合手的利刃。”林汉成爽朗地大笑几声，目光透出几许赞赏，招手示意一旁的江爷，问道：“茄草都点上了吗？”江爷点点头。“好极了。希望那孩子，可以忘的干净些。”话音未落，他便示意林止栖退下，继续拿起同僚所送的玉，细细摩挲。
　　贺惜迟换套衣服，便深感乏力，重重地倒在香气浓郁的床上，失去意识。
　　他整整昏迷了三天。
　　在意识的尽头，他又瞥见满天的火光，瞥见散落一地、惊慌失措的人影。他躲在狗洞里，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猩红的舌生生扑倒父亲母亲，扭曲变形的人影渐渐化为呛人黑烟，既而落为任人践踏的灰烬，想要大声哭喊，想要大声吼叫，被浓烟呛过一会的咽喉却死死发不出声，只能像濒死的老人般一声不倒一声的呜咽，睁大干涩通红的双眼。他挣脱肮脏的狗洞，不顾一切地向外逃，向外奔，看到林汉成在宅子外面，倚靠轿车，夹着烟，望着纷飞的火星，与旁人谈笑风生，心中恨意更甚。
　　为什么？为什么父母真心以礼相待、推心置腹与他交往，却落个葬身火场、挫骨扬灰的下场？为什么他那么天真，把林汉成的儿子当作知心朋友领回家，却引来了军官的重重包围、将宅子烧成残垣断壁？
　　他想不通期间利害关系，想不通背后种种虚与委蛇与尔虞我诈，只想往前跑，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让自己永远不忘这刻骨仇恨，让复仇的种子深深根植年幼的心，让自己为能手刃亲凶不惜付出一切。
　　可渐渐地，他陷入了一场大雾。跳跃的火光变得扭曲，撕心裂肺的哭喊渐渐泯灭，他被乳白色的雾气包围着。他看不见听不清，视线所遍及之处只有毫无生机的白。他觉得四肢百骸的力量好像正被人一点一点吸尽，瘦弱的脊柱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令他跌倒在地。记忆的胶卷被人生生扯断，他突然迷茫起来。
　　我为什么到这里？我的爹爹娘亲呢？他们去哪了？
　　我有爹爹娘亲吗？我有家吗？我是谁？
　　他双手紧紧抱住头，胡乱揪着头发，脑袋混沌一片，他越想弄清真相，尖锐的刺痛便一阵又一阵地袭来。他的目光缓缓涣散，晕倒在一片乳白色的白雾里。
　　第四天的早晨，林止栖推开紧闭的房门，便看见少年已经醒了，靠在床头坐着，目光在空中虚浮，愣愣地发怔。他望见有人来了，双眸渐渐有了聚焦，小心翼翼地问：“你好，请问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有家吗？”
　　林止栖把冒着丝丝热气的香粥放在床头，说：“你叫贺惜迟，这儿便是你的家。你是鸢沥的一员。我叫林止栖。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大哥。”
　　贺惜迟似懂非懂地睁着眸子，点点头，温顺地小口小口地吃着林止栖端来的浓稠的香粥。

作者有话说

　　哎
码字不易
且更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