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贻色》日林斐然

1、忆昔

　　1936年。沪城。
　　又一年的冬。鹅绒般的雪洋洋洒洒的逗弄风，划过亭台楼阁，轻吻幽谷巷口。像是吸饱甘露的棉，轻飘飘地落在贺惜迟头上。他鳖一眼身后暖烘烘的茶馆，狠狠吸一口气，裹紧单薄的大衣，转身走进雪中。
　　车夫赤着脚，拉着破车，路过巷口。阵阵打骂声和讥笑声络绎传出。“不就一没爹疼没娘爱的小乞丐么，不知道在这牛什么劲儿！”“瞧他刚刚笑的，敢在我们的地盘上攀上江爷？反了天了！”“哟，哭什么呀，动不动就哭，跟个娘们似的！”男孩无助的呜咽缓缓传出，车夫不忍看，狠下心，拖着车向前奔去。
　　不要哭，不能哭。全身上下像是散了架，脑袋昏沉沉的，密匝匝的拳如雨点般砸在贺惜迟身上，痛的钻心。他太小，太疼，太瘦弱，无力反抗，只得用双臂抱紧头。贺惜迟，忘了阿娘和你说的话了么，不能哭，要忍住，那个人就快来了，那个人就快来了。男孩们骂得愈加难听，他眯紧眼，抿紧唇，不愿哭出声。
　　一位约莫15岁的少年，持着伞挡雪，在路口候着黄包车。他穿着宝蓝长袍，套件黑马褂，鼻峰挺拔，眼尾扬起，拇指的扳指质地极佳，似萤火般隐隐散出光，着实清贵。
　　“少爷，您等久了”车夫喘着粗气跑到少年跟前，献媚的笑。林止栖缄默，上了黄包车“您这又是去接江爷吧？他老人家也真是，都大把年纪了，还好酒，整日在茶馆喝的烂醉，还要少爷您亲自去接。”车夫一面卖力得赶路，一面与林止栖唠嗑。“这年头啊，兵荒马乱的，真叫咱老百姓过不安生。这米着实贵，我合家老小都只能吃吃老菜过日子。就刚刚，我路过前面的巷口，您猜怎么着，一群小孩在打架呢！被打的孩子也可怜，愣是不敢哭出声，一个劲儿的呜呜叫，也真是苦了他。”
　　话说着，就经过车夫所说的小巷。男孩无助得虚弱的抽咽声，伴着少年们不堪入耳的辱骂传出巷。“停。”林止栖说着，跨下车，望着巷里的情形。一群穿着破烂的孩子对一个男孩拳打脚踢，鲜血洒满四周的雪。被打的男孩或已麻木，或以晕眩，抱紧头部，一声不吭。忽的又似是忍不住般，扯着嗓子吼叫，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愣是用脚奋力地往其他孩子的方向乱蹬，生生踹翻了一个人。林止栖似墨般的黑瞳微微掀起波澜，打量着那孩子毫无章法的身手，仿佛若有所思。
　　“是林爷！快走快走！”那群孩子见来人是他，拉上同伴，慌张得逃走。
　　混乱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贺惜迟缓缓睁眼。冷气一瞬侵入他的鼻腔，他退到墙角，把头埋进双膝。微微抬眸，瞥见落满雪的皮鞋。
　　“叫什么名儿？”“贺……贺惜迟。”“你爹娘呢？”贺惜迟咬咬牙说，“死了。”林止栖望着与墙角瑟瑟发抖的男孩，忆起自己早已辞世的娘，心出同情。“没有兄弟？”贺惜迟呆滞片刻，“都死绝了。”“为什么不哭？”贺惜迟缓缓抬头，盯着林止栖。那个人生的真好看啊，有着双桃花眼，偏是不显风流，尽是疏离和淡漠。贺惜迟微微失神。“阿娘说了，要替她和爹好好活下去，不能糟践自己。”林止栖垂眸沉思，没有回话。他注视眼前的男孩，白皙的双颊上满是乌青，浓黑的发被扯作一团。嘴角还在淌血，他却像浑然不知。眸子很亮，清澈，盈着坚毅，忽又暗淡，似是瞥见世间刺骨的阴暗，不复神采。
　　“你知道我是谁么？”贺惜迟微点头，清亮的眸中充满希翼。林止栖走到他跟前，微微弯腰，将伞向前倾。风雪不再打到贺惜迟身上，伞在雪下圈出淡淡阴影，似是光晕般圈圈散开，莫名温暖，莫名安心。“和我走罢。”林止栖俯下身，将伞挨得更近，向贺惜迟伸手，拇指上的扳指散出光，晃着贺惜迟的眼。贺惜迟就连鼻畔的呼吸都变得温热，鼻尖萦绕的淡香是独属林止栖的气息。
　　“好。”贺惜迟将手搭上去，不禁轻轻抚摩他掌心的纹路。恨意似毒酒般愈加深入他稚嫩的心，隐没了踊跃的心悸。
　　阿娘，孩儿今儿见着污了你们清誉的坏人。孩儿定不会让你们含冤长眠，忍受世人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