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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拾陆 硝烟 ...

  •   1937年。夏。
      伊藤新田跟着战友训练了一天,气喘吁吁地瘫在地上,用暗绿的衣袖擦着额头。他鬓角染着汗,肉嘟嘟的仍带有几分孩子气,手上紧握的枪支硬生生将他拉扯成军人。
      “懒猪,快起来啦!”伊藤的战友松下扬着笑,伸出宽厚的手,拉起伊藤。伊藤年纪最小,在这一部队里,那些个比他年长的战友都亲切将他认做自家弟弟。
      伊藤搭着松下的手,使下劲,便从地上起来。他双亲早亡,傍着家里的亲戚,进了军校,之后顺理成章地成为军人。他很感激部队里的一切。起初,他几乎没有家。但当他来到这儿,他得到前所未有的关爱。他想,他一定要好好报答他的哥哥们。
      松下拉着伊藤,直直冲向前线。他们作为援兵,自告奋勇地冲在警戒线旁边。
      乌压压的人群。高声地告诫。林立的枪支。空气凝滞了,风停止了。伊藤头次碰见这种阵仗,压抑的氛围仿佛有形,化为千钧压在他瘦弱的脊背。他喘不过气。
      他有些恍惚起来,不知怎地便走到了最前面。身上的枪因他的晃动似乎要掉,他朦胧间伸手去拿。只在一刹,后方一只穿着厚高军鞋的脚朝他的背狠狠踢过来,带着细微的风声。仓皇间,他震惊地回头,望见他的战友们,冷漠地望着他向外飞扑的身影。仿佛看着扑火的蠢笨蛾虫。
      伊藤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前翻滚。越过了拉起的鲜黄的警戒线。
      冒着白烟的枪支,是这个世界留给他最后的幻影。
      在他神识弥留之际,他隐隐约约地想到,今天,好像是自己十九岁生日。
      ***
      夏雨,沉闷而多变。雨声是雷公电母狠戾的鼓点,咬碎了风,撕扯着时断时续的哭号。
      幸好是雨。笨重的飞机被迫降落,意犹未尽地收起将坠的弹药,免了又一家的颠沛流离。在这平日里人人唾弃的大雨中,人们得以抽空数清身边倒下尸体,看清尸身里自己亲人的面庞。
      江未泯静静地坐在窗边,凝视着碎落一地的瓦砾。睫羽不住颤抖着,眸中盈满疮痍与狼藉。她眼尾红的好像下一刻便能淌出泪来,却端端坐着,成为面无表情的冰。
      那扇窗成为寰宇悲剧的缩影。伏在父母尸身上痛哭的孩子,倚在恋人尸身上嚎啕的青年,倒在儿女尸身上抽噎的老人。种种迹象,不差分毫地落在江未泯的眼里。她的手紧握成拳,长长的指甲用力掐进肉里,冒着丝丝的血。她好像没有察觉。
      她缓缓起身,望着在书桌前校稿的林想悠,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出去。”
      这句话不是请求,不是争得应允,是决定做出后礼仪性的告示。
      从江未泯发现林想悠跟着她那天后,林想悠便开始将她无声地软禁。林想悠拿身份压着歌舞厅的老板,为江未泯请了无限期的假。表面上仍然是懵懂娇憨的妹妹,实际上软硬不吃,掌控欲强烈地令人发指。
      起初,江未泯并不在意。重要的消息已经传达,幽竹也已告诫她明哲保身,近期少与组织联络。精明如她察觉林想悠那破土的感情,知晓无谓的抗争只会愈发激怒这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便由着她去,让她讨好也好,撒娇也好,自己都似有似无地受着,成为被精心豢养的毫无斗志的金丝雀。
      大家都是聪明人,爱说漂亮话,不忍心扯下精美的画皮,因此林想悠便从未做过出格的事。表面上相敬得似宾,深究起来,先前种种亲昵与依恋,早被无形的砍刀磨得不见踪影。
      怎会真的有客人死在她面前、吐了她一身血,仍处变不惊的舞女?怎会真的有学识渊博、通晓诗词的舞女?
      最初的相识,相知,相信,皆为完美的戏,早已操演百遍,烂熟于心。甚至不存在情爱二字,
      不过是场图谋深远的阴谋,各取所需。是蛰伏已久的晦暗,不经意与黑影触碰,便克制而放纵地纠缠,理性地汲取,深入,决绝地离手,弃去。她除了是一名地下党员之外,没有其他身份。组织代替她的七情六欲,成为她至高无上的信念。
      既然如此,江未泯便浑不在意林想悠所图为何。她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人罢了,只要不伤了自己,任她想做什么,江未泯都懒得费心在意。
      哪怕在她内心深处锁起的,是她从未向林想悠套取任何情报的事实,是她让林想悠得知自己真名的事实。她深处无机的空白,不愿承认林想悠绘上的浓墨重彩,以及笔画间带着颤颤的心悸。
      江未泯就这样胡乱想了良久,林想悠才直起伏在案上的身影,回头,对上江未泯的眸子,扬起笑容,说:“姐姐,外面如今可正兵荒马乱,还是不出去的好。”
      江未泯恍若未闻,直挺挺地走向玄关换鞋。她不会,也不能,被任何人中断自己为自己设下的任务。事关全局,唯一能够震撼她心弦的靡靡之音,便是家国二字。
      “姐姐,”林想悠面上仍挂起笑,声音先冷了下来,“还是听妹妹一句劝。否则你不知道,你究竟是先死在门口的保镖手里,还是葬身在流寇与炸弹脚下。”
      江未泯握着门把的手顿了顿,继而用力向下摁。国家危在旦夕,她无法置身事外。她需要和外界取得联系,弄清楚这被人抢先一步得手的兵力部署图,是否是招致祸患的导火索,同时知晓沪城同志们的安危。
      林想悠看着那人的背影,脊梁挺得笔直,不像阿谀奉承的舞女,掺杂着其他她所未敢想象的经历所融入的坚毅。她想搂住这人,如同妄想搂住四散的流云,终究从她五指间的缝隙逃窜隐匿。
      她不在意她。
      林想悠不敢细想这她早就得出的论断。这几个字如同魔障,在她四肢百骸流走,拍起灼热的血浪。
      她蹬着高跟,快步走到江未泯身边,将手握住江未泯肩头,发力,将人原地摁住,用手掌有力无力地摩挲着那圆润,道:“这世间疾苦,我无力管,也疲于管,我唯一所求,只是我所中意之人,能够一世平安。”
      江未泯将手覆在林想悠的手上,想记清那人的触感与温度,道:“我唯一所求,只是百姓福宁长乐,山河长存无恙。”
      江未泯把林想悠的手扯下,冲出门,继而迅速合上。那一拉扯江未泯用了些力气,林想悠跌坐在地上,呆愣地望着某处虚空。等她回过神来,冲到门外,那两位看守的彪形大汉早就倒地。脑门上的枪眼,仍热腾腾地冒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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