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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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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轮渐渐向山后滑落,黄昏将近,风沙反有减弱的势头。
苍欻道长长地铺展出去,不见尽头。
不减余威的日晖透过窗,落满丁瞳的眼睛:“他们盯上的人不是我。”
林尚琂道:“不是你,难道还是我不成?”
丁瞳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不错。”
这下林尚琂诧异了:“你认得我?”
丁瞳又认真地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三位。”
热气渐渐稀薄,面条挤作一团,变得毫无生气。
林尚琂拿起筷子,竖插进面条中:“若我吃下这碗面会如何?”
丁瞳道:“你会睡得很沉很沉。就算是将你的一只手砍下来,你也不会睁一下眼睛。”
林尚琂的手顿了顿,瞧着他道:“这三碗面是你做的?”
丁瞳道:“不是。”
林尚琂道:“这三碗面是你端上来的?”
丁瞳道:“也不是。”
林尚琂道:“那么你如何知道这面吃不得?”
丁瞳道:“因为我听到了。”
林尚琂不解:“听到了?”
丁瞳笑了笑,道:“瞎子的耳朵总是特别的好。”
几人俱都吃了一惊,齐齐瞧向他的眼睛。
日光直刺进他的眸中,他却一点反应也未有。丁瞳偏了偏头,暗灰无神的瞳仁。
枕星河呆呆地瞧着他:“你......你看不见?”
“并非完全看不见,”丁瞳又转回了头,仰面迎着光明,“我看得见光。愈是明亮,愈是瞧得清楚。”
枕星河怔道:“可你一点也不像是个......是个......”
“一点也不像是个瞎子么?”丁瞳脸上的笑容也如同光一般明亮,“因为我的耳朵特别好使。我听得到柔风吹过花瓣,细雨落入沙河。听得到枯叶坠入泥土,新雪压弯枝头。世间万物皆在耳中,纵是瞧不见,我一样可以感受得到生命的美好与力量。”
光,光明。炽烈的,亦或是柔和的。正因为有了光明,有了日与月,才有了生命,有了希望。
失去了光明,黑暗之中,也会生出希望么?
黑暗中,只有绝望。黑暗是无,黑暗是死。
可再幽暗的长夜,也阻挡不了黎明的第一道天光。
同样,再耀眼的白昼,终有尽时。
人亦如此,纵是圣贤,亦在红尘。
善恶本无心,人心生善恶。相生相克,阴阳纠缠。
林尚琂想起了一个人,那个生于更深的黑暗,却从未遗弃光明的人。
那么,活在光明之中的人呢?是否人人俱都真正看得见光明?
枕星河低下了头。丁瞳分明看不见他,那双灰暗的眸子,却令他觉着自己无所遁形。
沈寻瞧在眼里:“丁公子真是好口才。”
丁瞳淡淡道:“不过一介书生。”
沈寻心中转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听得林尚琂又道:“不知丁兄听到了些什么?”
“在你们未出现之前,我便已听到店家几个在柜台边窃窃私语......”丁瞳微微侧过头,听着四下里的声音。各人仍在忙各自的事情,并无一人留意他们,似乎丁瞳走过来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们说,林尚琂必定会经过此处,到时想法子拿下他。闲杂人等,除掉便是。”
林尚琂的手攥紧了。
沈寻亦不禁骇然。说到底,林尚琂不过一个世家大族之子,若说因抗旨离府被通缉捉拿……但这些人显然并非官府中人,如此费尽心思甚至不惜杀人是为何?他们又怎知林尚琂已到了这里?
贺家军擅自入关竟将许多江湖势力牵扯其中。若说只是林尚瑎一人意图叛军,图谋不轨,究竟是为了什么?明知是火坑,偏要跳进去么?
想不通。
丁瞳亦想不通:“我本以为是个与人结下了仇怨的江湖客,却未想到竟是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
林尚琂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柜台,正与方才那店伙计目光相接。店伙计先是一怔,旋即移开了目光,低头擦着酒坛子。
“你们一进店门,那店伙计说了声来了,便知就是几位了。”
“丁兄何必特意来告知于我们?”林尚琂目光灼灼,“岂非是在惹祸上身?或许此刻他们已在疑心你了。”
丁瞳闻言,神情变得有些不安。少时,强自镇定道:“我纵是不愿多事之人,可也不愿同强盗同流合污。”
“丁公子这般耳力,纵是内力深厚之人,也是极难做到。”说至“内力深厚”几字时,沈寻手中的筷子忽然飞出,直打丁瞳的双眼。
这一出手又快又狠,出其不意。枕星河甚至还未看清她是如何出手的,那筷子已重新回到沈寻手中。
她与丁瞳相距不过几尺,在这个距离,要捉住瞬间击出的筷子,无异于追上一根离弦之箭。
筷子前端几乎已贴住丁瞳的眸子。
丁瞳的姿势仍如方才一样,一动也未动过,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沈寻放下了筷子,不过瞬息之间,一切似如从未发生。
丁瞳仿佛一点未觉察,轻轻道:“一个人若只能呆在黑暗之中,想要同常人一样活着,便要做到常人做不到之事。”
沈寻道:“这黄沙古道,丁公子千里迢迢,连一匹马也未有,想必走得并不容易。”
丁瞳道:“原来姑娘是在奇怪这个。自然是有一辆马车的,不然我还能飞过来不成?”
沈寻道:“那么丁公子的马车呢?”
丁瞳苦笑道:“跑走了。”
沈寻蹙眉道:“跑走了?”
“各位是不是觉着我身上干干净净,一件随身行囊也未有,简直不像是一个出远门的人?”丁瞳垂着头,懊丧道,“本来我是雇了一辆马车并一个马夫的,先付了定金,约好到了地方便交付余款。可未想到,昨夜休憩之时,那马夫竟将我打昏,抢了我的包袱,将我丢在路上,驾着马车跑了......醒来后没法子,只得胡乱地走,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走了几里地竟寻到了这面馆。幸好身上还放着点碎银子,这才先吃一碗面,再慢慢想法子走这接下来的路......”
沈寻的目光落下。丁瞳的一双手又细又白,这样一双手,莫说要他去杀人,只怕是杀一只蚂蚁,也要抖上三抖。
沈寻的口气软和了些:“自这里向东南方向走下去,两三天便可走到人烟之处的。”
丁瞳摇了摇头:“既已走到这里,岂能半途折返?”
沈寻道:“丁公子如此执着,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寻人,”丁瞳顿了顿,神色黯然,“一个我几乎以为早已不在人世了的人。”
沈寻没有再问,因为店伙计提了一只茶壶,正慢慢走过来。
“几位客官,怎不动筷子呢?您看这面都坨了,放凉了可是吃着没味道了。”
沈寻笑了笑:“店家,这几碗面麻烦包起来,我们要带走。”
店伙计依旧陪着笑:“客官急着赶路?看你们聊了这半日,想必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何妨吃了再走?”
“我这弟弟,”沈寻仍握着那双筷子,无奈道,“同我闹脾气。非要走,没法子。”
林尚琂偏过头去。
“那客官稍等,”店伙计瞧了一眼丁瞳,“这就去替您包起来......”
店伙计一面说着,一面缓缓转过身。
突听门外一阵长嘶,紧接着便是沉闷的一声响。
枕星河与沈寻皆变色:“马车!”
就在这时,店伙计手中的茶壶突然旋了出去,又快又急地打向枕星河的脑后。
“走!”枕星河头也未回,向旁一闪,已挟起了林尚琂,冲向纸窗。
只是还未及他掠起,一条绳索已自身后卷来,旋成一个圈,正将他与林尚琂环在中间。绳索迅速收紧,枕星河立即松手,林尚琂便自绳索之中脱了出去。而枕星河在松手的刹那,亦缩了下去,那绳索收了个空,卷了回去。
这一会的耽搁,便错失了良机。不过眨眼的功夫,这不大的面馆,又多出了两个人。
方才飞出的绳索,来自一个厨子打扮的男人。衣裳与皮肤皆是油烟熏出的黑黄之色,瘦瘦巴巴,眯着眼睛,无精打采的,仿佛终年睡不醒一般。他站在柜台旁边,一双手蔫蔫地垂着,那绳索也耷拉着。
“几位便是要走,是不是先得将饭钱结了?小店虽是赚不了钱,可也不做赔本的生意。”
说这话的人来自柜台后。一身绸缎衣裳,肥头大耳,鼻子也很大,说起话来一耸一耸,胖胖的手指将算盘珠子打得噼啪作响。
面馆里变得安静起来,吃面的放下了筷子,喝酒的停下了酒杯。那名叫岚岚的少年,将黑猫抱在怀中,又是惊又是奇地瞧着他们。
沈寻的目光瞟过丁瞳,这弱不禁风的书生已是骇白了脸,缩在枕星河的身后。
“那么店家算一算,这饭钱是多少?”
胖胖的店主笑起来时,脸上的肉都挤在一起,连眼睛也瞧不见,就像是一个发过了头的大面团:“不贵不贵,一碗面也就值一条命。三碗面么,那就是三条命。”
枕星河的手已握住了剑柄。沈寻突然抬起手扇了扇:“枕公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好大的臭味?”
枕星河愣了愣:“臭味?”
沈寻皱起鼻子:“嗯。像是很久未刷过牙,好大的口气。”
胖胖的店主也不生气,大笑道:“小姑娘,放心好了,很快你便闻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