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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酒樽倾(上部完) ...

  •   第八章、酒樽倾

      五灵剑阁的墙虽高,却挡不住几位少年身轻似燕,云天青吸气纵跃,半途伸足在墙壁上一借力,身躯便翻到了琉璃瓦上,回头一望,只见玄霄手足不动,却冉冉浮了起来,全身上下仿佛没半分重量一般,不由得赞道:“好厉害!这是什么功夫?”

      玄霄轻飘飘落在墙头,这才答道:“师父传的开阳心法,我才开始练。”

      “刚开始练就这么厉害,太清师父好偏心!怎么不教我?”

      玄霄不屑地瞥他一眼:“你先把之前学的练好再说罢。”

      云天青刚要答话,后脑勺忽然被轻敲了一下,只听夙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们两个小声点,被发现了怎么得了?”

      二人转身去望,见夙玉一手支颊,抿嘴微笑着斜倚在屋瓦上,一双脚足登着鹿皮短靴,在半空里荡来荡去,却不知她究竟是怎样上来的。

      夙莘看几位师兄师姐全上了墙顶,心中大急,顿足道:“我也要上来看!”

      夙玉哧地一笑,身躯向下探去,一只手抓着瓦沿,另一只手向夙莘伸出:“师妹,你跳起来抓住我的手。”

      夙莘依言提气一跃,果然纵起几尺,然而她功夫不纯,到得半空一口气便泄了,身躯方微微往下一沉,却被夙玉拽住胳膊拉了上来。夙莘只觉得一阵腾云驾雾,转瞬之间上半身已伏到了墙瓦上,不由得大是艳羡,叹道:“唉!我什么时候能像师姐一样厉害?”

      夙玉摸摸她的前额:“你年纪还小,再过两年便要超过我了。”

      夙莘道:“夙玉师姐境界我是不敢想了,只要能练到和夙瑶师姐比肩就行。”

      夙玉不由得失笑:“我怎能和夙瑶师姐相提并论?”

      夙莘还未及答话,忽闻剑阁中钟笙齐鸣,礼乐奏响,清越之声直入云霄。几人忙极目望去,见那天神台的筵席上黑压压坐满了人,直排到崖边,头顶苍穹澄蓝,远方重峦白雪,剑阁各角的石塔上垂下五色幔帘,随着山风猎猎鼓动。神榭之下立着琼华掌门太清真人,身后一字排开五位长老,端得是仙风道骨,卓立云海。

      少顷,礼部执事夙瑶上前挥手止了乐声,太清真人的声音随即朗朗响起:“诸位道友,时值除旧布新之际,承众位光降,敝派上下尽感荣宠。”他语声沉稳,相隔一座极大的广场依然听得极是清晰,仿佛响彻耳畔一般,场上众人不由心中皆是一凛。青霄玉三人平日虽亲自得其指点,却从未见过师父全力施为,此时方觉出他修为如同广阔大海,深不可测。几人对望一眼,再凝神去听,那太清真人又道:

      “祖师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修仙之人,种种物度轨则皆循于天道。今日诸天神归本位,四方道友云集,昆仑琼华众弟子感恩追始,遂设坛谢天,愿诸神庇护人间苍生,佑我道法长存不灭。”

      说罢,躬身行礼,席前众道当即起身还礼。之后,太清真人率众位长老登上神榭,净手焚香,举酒抛洒空中,九拜叩首接引恭送众天神,随后诸派门人鱼贯而上,神情肃然,一时之间惟闻足底踏上木板的响动、叩拜时衣物摩擦发出的细微声音。云天青原本看得有趣,渐渐便不耐烦起来,只觉得繁文缛节,啰唆无比,打了个哈欠,在瓦上翻身仰面朝天,双臂枕着头,百无聊赖道:“祭拜半天,也没瞧见个天神影子。神仙在天上忙着呢,哪有空管我们凡人俗世?人间妖魔横行,战乱不断,若是祭拜有用,那人间也该与天庭没分别了。”

      玄霄瞧他一眼,只觉得这话大违纲常,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夙莘也无聊至极,撇撇嘴低声道:“原来祭天神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还以为有多好玩呢!”

      夙玉笑问:“你想走了么?”

      夙莘想了一想,终于还是舍不得:“再等等看后面还有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繁长的祭天仪式完毕,宾主两方终于略微放松了形迹,待朝食奉上,席间渐渐响起笑语之声,夙莘见东首几张席案空着,却也放了满满的杯盘汤菜,不免有些奇怪,伸手一指:“那边怎么没人?”

      此话问过,云天青觉身边玄霄的身躯微微一震,心下分明,于是伸出手臂搭上他的肩。

      夙玉扯了扯夙莘的衣角,悄声道:“师妹,不要问了。”

      夙莘却仍是不解,仔细端详那几张席案,只见案边放了一面竹牌,隐约可见“蓬莱”二字,这才猛然醒悟,大是后悔,连连说道:“玄霄师兄,对不住,我、我先前没想到……”

      玄霄只略微摇头,淡然道:“无妨。”

      几人谈话之际,剑阁内主席与客席中忽各有一人长身站起,其中一人萧白头发少年容颜,正是重光长老,另一人穿着蜀山派服饰,却不知是谁。

      夙莘急于将话岔开,便伸手一指:“哎哟哎哟,看来又要打起来啦。”

      其余三人顿时奇道:“怎么?”

      夙莘嘻嘻一笑:“听说重光长老和蜀山的苍古道长是对头,也不知因为什么事,互相瞧不顺眼好多年,一见面就要比武分高下。”

      云天青见此光景,终于提起精神:“比武好哇,我都快被闷死了,最好大家都去比一比。”说话间,众宾客已将席案挪了位置,为重光苍古二人腾开一片空地出来。

      太清真人熟知这两人性情,也不阻拦,只淡淡点醒一句:“以武会友,原也没什么,只是切磋武艺时需点到为止,决不可伤了和气。”

      重光长老冷然一笑,也不答言,拔剑上前几步,萧杀之意立增,苍古道长立于他对面,亦举起剑来,打了个起手式。重光手抬剑落,破空声乍起,只见晴空中剑光胜雪,双剑相击之声如骤雨般响过,二人已极快地拆了七、八招。这时众位宾客都看出两人虽出剑极快,却当真是点到即止,并未使出内力,这才放下心来,有些性情豪爽的当下便拍手叫好。

      夙玉凝神看了片刻,忽然摇头道:“这二人若是拼命,重光师伯的力气定然不足,然而单拆剑招,却占了优势。”她话音方落,便见重光一剑斜斜刺出,点到苍古颈边,顿了一顿,又撤了回去,干脆利落地还剑入鞘,颔首道:“承让!”

      云天青向夙玉一望,笑道:“你说得倒真准。”

      场上的苍古松开手,掌中长剑叮当一声跌落尘埃:“是我输了。”

      重光哼地一声:“我们下次再来比过。”

      苍古转身入席,又有一灰衫道人跃出,站在重光身前,朗声道:“听闻琼华派剑法冠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玉虚派天垣,望与重光长老切磋剑艺。”

      重光拱了拱手:“谬赞了,天垣道长请!”

      天垣遂拔剑出招,一时间剑光纵横如雁行长空,二人身形穿插其中,更是矫若游龙。围墙后四位少年也看得心旷神怡,不知不觉探起身来,所幸场上众人的目光皆聚在比武的二人身上,无暇顾及其他,这才未被发觉。过得片刻,重光与天垣双剑相交,发出龙吟般地鸣动,一击之下,各自后退丈余,竟是难分伯仲,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各自收招。

      云天青忍不住赞道:“好剑法!”随即又转头问夙玉,“你觉得他俩谁胜?”

      夙玉道:“重光师伯最后一剑先发后至,比天垣道长稍逊了一筹。”此话说过,果然见重光退回席间,换了青阳长老上场与天垣过招。两人正要再说,忽然瞧见坐于宗炼下首的玄震将目光向这边转了过来,几人心里一慌,忙低头放矮了身躯躲回房沿后,连大气也不敢出,过了片刻,才见玄震将目光收回。

      云天青心有余悸地道:“你们说大师兄看到了没有?”

      夙莘吐了吐舌头:“谁知道?但愿他看到了也别跟掌门师伯说。”

      云天青低声道:“那我们走不走?”一边问着,目光却留连在剑阁中挪不开。这时青阳长老已击败天垣道长,玉虚派座下几位门人一同上场,琼华派五位执事亦结成剑阵,十数柄长剑一齐舞动,直如漫天花雨一般,看得人目眩神驰。

      玄霄也瞧的出神,只微哼一声:“走与不走有何分别?你即便现在离开,他也已经知道了。”

      云天青一怔之下,不禁失笑,只觉得这话甚合心意:“好!敢做就不要怕被抓,我们继续看就是。”

      片刻之后,一战终了,琼华玉虚两派也是难分轩轾,这时场下众人好胜之心全被挑起,众门派轮番上场,诸般兵器武功,各有千秋,当真是精彩纷呈,太阳慢慢从东移至头顶,不知不觉间已届亭午时分,而几位少年看得过瘾,丝毫不知时间流逝。到得后来,始终含笑观战的太清真人也一整衣衫,缓缓走下场去,云天青双眼放光:“师父终于肯出手了!”

      话音方落,只听背后一人笑道:“你们几个,看了半天还没够?”

      四人心中皆是一惊,回过头来,只见雪地上立着一位少女,正仰头望着他们,一双眼睛如月牙一般,巧笑嫣然,还带着三分俏皮。

      夙玉首先松了口气,然而趴在墙头上被人抓个正着也自觉很是狼狈,颇有点不好意思地唤了一句:“原来是夙汐师姐。”

      夙汐抿嘴一笑:“玄震师兄让我过来跟你们说,过了午时,掌门师叔要开始和众位道友谈经论道啦,你们几个再这么胡闹下去,铁定要被抓出来。”

      四人从墙上慢慢溜下来,站在地上对望一眼,都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云天青抓了抓头发,半晌才道:“夙汐师妹,帮我们谢谢大师兄。”

      夙汐道:“那还用说?要不是他啊,你们等会只怕都要在思返谷里过除夕了,要怎么谢他才是?”

      夙莘噗哧一笑,咳嗽一声,故意问道:“他来他去的,‘他’是谁啊?”

      夙汐白了她一眼,本打定主意不理她,却禁不住脸上一红。

      云天青接着问道:“师妹,这祭祀大典几时结束?”

      “再过两个时辰,用过夕食后也就散了。”

      “那……之后呢?”

      “之后?咱们修仙之人,没俗世间那么多讲究,但是啊——”夙汐说到这里,颇有些神秘地凑上前来,“除夕这天晚上没人管,我们约了好些人去醉花荫守岁,你们几个要不要一起来?”

      几人各自对望一眼,除玄霄之外,其余三人异口同声应道:“当然要去!”

      夙汐朝五灵剑阁的方向指了指,叮嘱道:“你们可别随处乱说,传到掌门和长老的耳朵里,大家谁都玩不成。”

      “这个是自然。”云天青听身边玄霄并未答言,便用胳膊肘暗自撞他一下。

      玄霄这才低声追了一句:“……我又没说不去。”

      夙汐听了又是一笑:“好啦,你们自己慢慢商量去,我也是偷跑出来的,得赶快回席上才行。”

      四人目送夙汐离开,玄霄瞥眼见云天青盯着远处的苍山云海出神,便问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云天青这才收回目光,微微眯起眼睛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玄霄略一思索,随即冷冷还了一句:“你想下山。”

      夙玉也在一边微笑看他:“你若不想被守门弟子捉到,便快去快回吧。”

      云天青见自己心思被猜中,嘿嘿一笑:“今晚守岁,要是什么都没有,岂不无聊?你们想让我捎点什么回来?”

      玄霄和夙玉对身外之物本不在意,当即摇了摇头,夙莘却很是高兴,拉着云天青的衣角连连说道:“天青师兄,帮我带蜜枣年糕回来好不好?”

      云天青故意拖长声音问道:“带年糕没问题啊,只是你要拿什么谢我——”

      夙莘双拳挥出:“我揍你一顿相谢!”

      云天青笑嘻嘻地大呼“饶命”,一溜烟向山下奔去。

      * * *

      琼华仙境脚下最繁华的市镇莫过于播仙镇,昆仑山脉万屏千峰阻绝飞鸟,唯有此处地势略缓,东西两方商贾来往必在此歇脚,日积月累,竟慢慢形成了一座大市镇。那西北大漠风情与中原景致大相径庭,新春将至,镇上人流如织,满街可见笑语晏晏的青年男女,一条大河自雪山上淌下,穿城而过,奔流向南,水势迅猛,隆冬时节也未结冰,密密层层的毡帐一直排到天际,帐外飞彩描金,与众人身上各色裘衣相映,一团浓厚的佳节气氛扑面而来。

      此刻云天青正斜倚在绿洲酒肆的大帐内,撑着下巴笑看来来往往的人群,采买来的各色事物在脚边堆了有半人高,最顶上是用油纸裹了一半的芝麻糖,在牛油烛光下发出诱人光泽。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只大大的铜碗,大半碗色泽如血的葡萄美酒在其中荡漾。塞外人豪爽,十枚铜钱的一杯酒竟然有海碗大小。云天青举起碗来,仰脖灌下一大口,感觉那暖融融的酒浆慢慢滑过喉咙入了五脏六腑,全身上下都仿佛活络过来一般,连眼睛也亮了。

      记得上一次在这里喝酒,帐外还是赤日炎炎似火烧,而这次来却已界岁末,琼华派种种清规戒律极严,云天青原以为自己呆不了几日必定会溜之大吉,却不想半年匆匆而逝,他竟像在这雪山上扎了根一般,想离开的心思也慢慢打消了,连他自己也觉得怪的很。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酒肆老板抬着两坛酒走了过来,往他面前一放:“这位剑仙,你要的酒装好了。”

      云天青只觉得“剑仙”这称呼又新鲜又有趣,嘴上却故意谦逊两句:“多谢多谢,不过我不是什么仙人,掌柜的别这么称呼啦。”

      酒肆老板伸手一指,笑道:“神山上的仙人可不是都像你一样打扮么?老朽我就算再眼拙,也能认得出来。”

      云天青不禁嘿嘿一笑,抬眼看了看天色,见阳光西斜暮色微现,便将碗中所剩的酒一气灌下,站起身来,摸出一吊铜钱放在案上:“掌柜的,你的酒当真不错,我下次约朋友一起来喝。”

      那老板甚是惶恐,忙将铜钱塞回云天青手中:“若不是仙人佑我一方水土不被妖魔欺凌,播仙镇哪能像今日这般繁荣?这钱就免了吧。”

      云天青想自己在山上半年,未有半分作为,再忆及太清师父今晨的叮嘱,不免心中暗自惭愧,当下只轻笑摇头:“扶危济困,是我派职责,喝酒付钱,也是天经地义。这两件事怎能混在一起?”说罢,也不接那铜钱,用剑鞘挑起身边的酒坛花炮桃符吃食等物,像扁担一般扛在肩上,飘然远去。

      他御剑之术已练的极精纯,只片刻工夫便上到半山,向下望去,太一仙径上银装素裹,山坳里零星散落着几间木屋,也被大雪埋了一半,见此情景,他心念一动,暗诵咒诀,降在那木屋前,抬眼见屋前所挂的驿站牌匾还在,便上前敲了敲门。

      少顷,屋内隐隐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门板吱呀一声打开,随着扑面而来的暖气,一张少女的脸露了出来,看到云天青,愣了一愣,随即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容:“你、你是——”

      云天青歪着头一笑:“西琳,我还记得你的名字,你倒把我忘了?”

      “你是云天青,我怎么不记得?”西琳上下打量他几眼,欢然道,“你果然成了剑仙,下山来找我了!”

      云天青笑道:“我要回山上,顺道来看看你们,你和你爹都还好吗?”

      西琳点了点头:“多谢你记挂,我们都还好。”一边说着,一边将他拉进屋里:“快点进来坐,外面很冷。”

      云天青也不和她客气,便进屋坐下,环顾四周,见那堂屋正中熊熊燃着炭火,与旧时摆设相同,只是少了人迹,不免显得有些冷清,于是开口问道:“最近都没人上山?”

      西琳微微颦了眉:“可不是?冬天这么冷,还有谁会来呢?正好我们也歇歇,等明年开春再说罢。”

      “巴尔扎大哥也不在么?”

      “今天岁末,哥哥说要去打点野味回来烤,出去了一下午还没回来。”西琳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忙站起身来,“差点忘了,我煮了奶茶,给你倒一碗来。”说着,便一路跑向厨房,等端着奶茶回来时,只见云天青正从背后的包袱里掏东西出来,当地的手抓饼、从中原运来的糖瓜糕点等等,摆了满地。西琳顿时慌了,连连说道:“我们是朋友,请朋友作客喝奶茶,不用吃的来换。”

      云天青冲她一笑:“我们是朋友,我带东西来看你,你也不要客气。”

      西琳愣了愣,随即格格笑出声来。两人闲聊了一会,冬日里天黑的早,未到申时,窗外天色已渐暗,风声也大了起来,吹得窗棂哗啦啦直响,屋外雪松上积雪扑簌簌乱落。西琳心里越来越是担忧,不住向窗外瞧去,云天青看得分明,便出声安慰:“这山上路险,或许你哥走的远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不如我替你去看看?”

      若在平日,西琳万万不愿意麻烦他人,可如今天色将晚,而兄长一直未归,她内心焦急,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便点了点头:“拜托你了!”

      云天青当下不再耽搁,携了承影剑出门,沿着雪中脚印细细找寻西琳兄长的踪迹,可大雪已晴了几日,连日来的各种脚印错杂在一起,根本无从分辨。云天青找了片刻,便驾剑升至半空,原本以为居高临下能看的更清楚些,然而那林子极密,遮天蔽日,从高处全然看不到地面,不得不又入林徒步搜寻。如此过了约有半个时辰,依旧一无所获。此时太阳已隐没在山后,林中一片昏暗朦胧,寒风异常凛冽。幸而云天青修了琼华内功,早已不惧严寒,仍是极有耐心地慢慢探查。

      行至一片开阔地前,不远处忽传出一阵狼嚎,尖锐凄厉,教人听了毛骨悚然。云天青心中一凛,暗自握紧了佩剑,循着那声音快步奔去。空地尽头是一座断崖,崖边正有一头白狼将一猎装男子扑倒在地,那人在雪地上剧烈挣扎,抽出腰间猎刀直刺那狼肚腹,白狼吃痛,厉声长嚎,松开了双爪,那猎户趁机翻身而起,又往白狼眼睛扎去。那白狼动作敏捷,向后一撤,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便要从侧面咬向猎户的手臂。沉沉暮色之下,只见它身上布满赤色妖纹,连一双眼睛也呈血红之色,竟并非兽类,而是一妖魔。

      云天青高声提醒:“小心!”一边喊着,一边拔剑飞掠过来。

      那猎户见云天青斗然冲出,吃了一惊,动作却半分不缓,反手猛地将猎刀掷出,正中白狼额间。那狼抽搐几下,扑的倒地,鲜血汩汩地自头上与肚腹中冒出,将身下皑皑白雪染成一片红赤。

      白狼已受了致命重伤,而那猎户却依旧警惕戒备,侧头喊道:“小兄弟,你莫要靠近,这不是普通野兽,是雪山上的白狼妖,被抓一下可不得了!”

      云天青一瞧,见那猎户身形矫健,一张年轻的脸上却蓄了满腮胡须,果然是西琳的兄长无疑,当下唤了一句:“巴尔扎大哥!”

      巴尔扎很是讶异:“你认得我?”

      云天青几步走上前,答道:“我以前上山时,曾经受过你一家照顾。”

      巴尔扎又端详他几眼,脸上表情渐渐变得惊喜,恍然大悟道:“你是云兄弟不是?”

      云天青点了点头:“大哥还记得。”

      巴尔扎道:“怎么会不记得?你上次给我们带来的美酒,大家都还念念不忘。”

      云天青笑道:“我这次也带了酒来,有时间再和大哥痛饮一番。”

      巴尔扎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好!”

      二人谈话之际,那白狼已然毙命,身上妖纹尽褪,又恢复原本的银白毛皮,却始终不肯阖上眼睛,无神的双目依旧死死盯着云天青,眼底仿佛还暗藏着一抹哀伤。云天青被它瞧得心中隐隐生寒,转开脸来,却忽然望见那白狼的一只后蹄上有一块黑色斑纹,极是熟悉,不由得一惊,失声道:“这狼我以前见过!”

      巴尔扎奇道:“你见过?这妖魔极是凶狠,那时候没伤了你么?”

      “没有。”云天青摇了摇头,回想自己初登琼华之时,那几头小小狼崽便和雪球无异,却不想事隔半年再见,竟变成这副模样,心中不免微微一沉。

      巴尔扎在狼尸面前蹲下身,拔出猎刀来,在它四肢血脉处各割一刀,放净污血,他动作又轻又准,显然是惯于此事,云天青看了一会,伸手指了指那狼尸:“这妖魔怎么会忽然伤人?”

      巴尔扎听了,颇有些得意的回答:“它就算再厉害,又怎么能伤到我?是我布置了半日陷阱,才引它上勾的。”之后又讲那狼妖皮毛如何贵重、狼牙可避邪、狼骨可做饰物,若能打到一匹卖了,半年的生活都不愁了云云。他讲得甚欢快,云天青在旁听着,却是一阵默然。

      待狼血放尽,巴尔扎便将狼扛在肩上,亲热地挽着云天青的胳膊一起向回走,他难得打到一头珍贵的狼妖,心情大好,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询问云天青近况,而云天青却懒得多说话,只问一句答一句。刚回了驿站门口,便见西琳迎了出来,眼眶红红的像是才哭过一场。巴尔扎伸出大手抚了抚妹妹的头,笑说小丫头没出息,自己一人在家便吓得哭了,西琳这才白了他一眼,继而破涕而笑,接过那狼尸挂到屋后,待明日天亮以后再慢慢收拾。

      兄妹二人挽留云天青共度除夕,却被其笑着推辞,与半年前一样,只留下一坛美酒、糖糕花炮等物,便又飘然无踪。小姑娘看着他渐渐消失在林间的背影,心中不免怅然,不知还要再过多久,才能再见到他。

      * * *

      云天青方入丛林,背后便传来轻微地踏雪之声,他仓促回头,目光正对上一双碧幽幽的狼眼。一人一狼对立僵持了半晌,那妖慢慢低伏了身躯,口中不住发出威胁的低吼。云天青朝前走了一步,嘴角微微一扯,低声道:“你还记得我吗?”

      狼妖依旧戒备地看着他,面上赤色妖纹尽现,一双眼睛也转成了暗红色,甚是可怖,云天青却全然不惧,又上前几步,蹲下身来,问道:“你想为你的兄弟报仇?”

      狼妖垂下头,凄厉地哀嚎一声。

      云天青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来,见狼妖并无异动,便慢慢抚上了它的头:“你打不过那家伙,去了也是送死。”那狼妖仿佛能听懂人言,靠了过来,挨着他卧在雪地上,云天青想到往日的光景,心里微微一酸,摸了摸它的脊背,又问:“你其他的兄弟呢?都不在了?”

      狼妖闭着眼睛,从喉咙中滚过一阵低哑的呜咽,仿佛长长的叹息。

      云天青在原地坐了片刻,忽然蓦地站起身来:“你走吧,以后别再回来了。”

      狼妖抬起头来,有些可怜巴巴的望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不解。

      云天青却不理,举起剑来喝道:“滚,不然我砍了你!”见那狼妖还站在原地,便抬手劈下一道雷光。狼妖吓得连连往后退,云天青又拔剑出鞘,在它面前比划几下,那狼妖急切地哀鸣几声,终于转身向林间逃窜,片刻已没了踪影。云天青看着它身影消失,这才御剑腾空,向山顶疾驰而去。

      回到琼华,已是群星初升,申时早过,祭祀典礼已散,众门人各归其位。云天青一步步踏上通往前山的石阶,心想自己定要被守门弟子抓个正着,在思返谷里过新春了。然而一直行到那白玉山门前,却未见有人阻拦,正在诧异间,忽然瞧见山门的楹柱下黑黢黢一团,仿佛靠的有人。他走上前来,一眼便瞧见玄霄握着剑倚在柱下,闭着双眼,已然睡了过去,另一侧坐着夙玉,环抱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正望着星光下的皑皑雪峰发呆。

      夙玉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云天青,愣了一瞬,之后立刻伸手去晃玄霄的肩:“玄霄师兄,天青回来了。”

      玄霄原本睡的不沉,稍一晃动便醒了过来,抬眼见云天青站在自己身前,当即站起身来,冷着脸道:“你还知道回来?”

      云天青歪着头笑笑:“好久没下山啦,所以玩的久了些。”

      夙玉呼了口气:“回来就好。”说着,微微一笑,“还好今天轮到我和玄霄师兄当职,要是换了其他师兄弟们啊,铁定把你抓个正着。”

      云天青明知这天负责守门之人并非他俩,却也不说破,只低声道:“多谢你们啦。”

      玄霄哼了一声:“不必!你既然在山上呆的难受,大可不用再回来。”

      云天青摇了摇头:“不,我……我喜欢这里。”

      玄霄没料到云天青竟会说出这话来,只觉得他自回山之后种种行径皆怪异的很,侧头瞥了他一眼,只见他也正看着自己,嘴角微微牵起,眼中亮闪闪的,仿佛倒映着星光。

      夙玉将云天青手中的包袱接过,掂了一掂,问道:“你都带了什么回来?这么沉!”

      云天青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眉毛一挑,神秘兮兮地回答:“反正都是好东西,不过现在不许看,等到了醉花荫再拆!”

      夙玉抿嘴一笑:“好好,既然人都齐了,我们这就去吧?”

      云天青连连拍手赞同,当先向前冲去,然而他步子方抬,玄霄已风一般地掠出丈许,将他遥遥甩在身后。云天青一怔,却见他回过头来,微扬着下巴道:“来比脚力如何?”

      云天青被他一激,好胜之心立起,当下嘿嘿一笑:“夙玉,我们超过他!”

      三人一齐向前奔去,玄霄身形潇洒,直如行云流水,天青飘逸灵动,好似凌波步虚,夙玉脚步轻盈,恍若柳絮浮萍,各有不同,一时难分高下。那醉花荫在前山的一处山坳当中,路途不近,三人直行了有一柱香时分方到。刚一跨入山谷,便觉醉香袭人,此处与太一宫所在之处相同,地表与地脉热泉相连,在隆冬时节也丝毫不冷,放眼望去,星光下凤凰花海环绕,谷中空地上聚了几十名琼华弟子,四周蜡炬高燃,当中炭火如炙。

      众人或坐或卧,笑语晏晏,一个个都没了平日里的矜持,瞧见青霄玉三人并行而来,一时全哄笑起来,将三人围在中间,连声说道:“来晚的都要罚!”

      云天青大呼不公平,却根本无人理会,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要罚些什么,有些平日里被云天青欺压惯的小辈弟子绞尽脑汁也要想些难题出来,刁钻如同夙莘夙汐者恨不得当场便要让玄霄师兄唱首山歌出来,玄济在一边冷眼瞧着,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轻飘飘抛出一句:“不如让他们三个去把掌门请来一起守岁吧。”

      此话一出,底下无数附和声响起,云天青瞪他一眼,心想自己平时不就多糟蹋了点他的草药么,临到关头竟然这么落井下石,这日子当真没法过了。

      最后还是玄震大师兄厚道,微笑开口:“不要为难他们几个了,今晨大典上众前辈以武会友,我们也让他们三人剑舞一场如何?”

      三人互望一眼,只觉得这提议与之前种种刁难相比,已是最容易做到的事了,便不再犹豫,相对站于空地前,各自将手中长剑亮出。暖风乍起,三人身形甫动,剑明胜雪,白衫轻扬,艳红的凤凰花瓣纷纷飘落,像是下了一场香雪。众弟子看到酣处,叫好声四起,更是有人击节用以祝兴,一时间热闹非凡。

      待剑舞过后,云天青将带来的硕大包袱打开,变戏法一般从中掏出各种吃食,末了,还捧出几坛酒来。有些规矩守得严的如玄真玄乙等人见了,不禁摇头道:“我派禁酒,这个便算了吧。”

      玄震听过一笑:“岁末饮屠苏酒,天下人共之,喝一点无妨。”说罢,取来一只茶碗,倒了半杯走到夙莘面前,又道,“喝这屠苏酒的规矩与平常不同,先幼后长,你年纪最小,你先喝吧。”

      夙莘年纪虽小,也是个谗酒的,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忙接过来一气饮干。夙莘之后,依次轮到元亦元广等小辈弟子,再接下来便是玄霄。玄震正要倒酒,云天青忙拦住他道:“这么小的碗喝酒多没意思!”说着,取过几只大海碗来,一字排开,“我和玄霄师兄、夙玉师姐一起喝,都用这个大碗。”

      玄霄从未喝过酒,刚入嘴便觉舌头被辣得发麻,险些一口吐出来,然而瞥眼见到云天青一脸欠揍的笑容,心想岂能被这小子看扁了?于是相当豪迈的将整碗灌下。夙玉举起碗来,先轻啜一口,继而慢慢喝干,其间连秀眉都不曾皱一下,便如喝水一般无异。

      玄字辈弟子当中,以玄济年纪为最大,玄震排行最长,到最后便只剩他二人还未喝那屠苏酒。玄震行至玄济面前,倒了两杯酒出来,对他说道:“我们二人共饮。”玄济点头举酒,与玄震对饮完毕,两人相视一笑。

      喝过酒后,众人更是不拘形迹,言笑无忌,如此过了不知多久,忽有沉沉钟声自远方传来,原来是子时已到,一年过去了。云天青忙抱着花炮奔至一座石崖上,放在地下点燃了,只闻尖锐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漆黑的苍穹中,绚丽烟花轰然盛放。

      回去的时候,已界黎明时分,天边微微亮起一抹蓝色,群星暗淡,众弟子三三两两散去,玄霄从未沾过酒,一海碗喝下去,已然醉得彻底,云天青唤他不醒,便索性将他背在背上,与夙玉并排在最后慢慢走着。

      三人无言走了一段,夙玉忽然开口道:“先前在山门前,玄霄曾说,山上清修并不适于你,此番下山,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云天青听了很是讶异,回头望了一眼背上沉睡不醒的玄霄,反问道:“我怎么会不回来?”

      “修仙者要守的规矩很多,也实在是为难你了。”

      云天青长呼一口气:“其实啊,我也不知我是怎么呆下来的。”他歪头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却说得很是艰难,与平日里口若悬河的情状大大不同:“前几日从幻境回到琼华,我、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家了。”

      这话说得无头无尾、颠三倒四,而夙玉却心若明镜,微微点了点头,低声答道:“……我知道。”

      云天青嘿嘿一笑,过了片刻,又歪头问她:“对了,那天在幻境里,我们都各自许了个愿,你说等过了关再说出来。你那时在想什么?”

      夙玉抿嘴笑了笑,并不回答,只沉默着向前走,三人行至醉花荫的谷口,远方天空越发的亮了,当云天青以为她不会再答言时,她却忽然张口,慢慢说道:“我想的是‘不离不弃’,如果大难不死,愿我们三人能永远像那天一样,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云天青听了这话,心中像是有一股暖流涌起,不禁冲口而出:“好,我们三人永远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那一刻冬日渐远,春日已界,醉花荫的暖风中饱含酒香,吹也吹不散,闻过之后,即便不醉,也是醺然。此情此景,毕生难以忘怀。

      《常棣之华》上部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酒樽倾(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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