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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衣冠染 ...

  •   三月初三,寒食刚过,绿烟横过几十里,陌上花开遍。

      夷陵郡地处西南,长江水至此而夷,秦巴山至此而陵,气候湿润温热,四季繁花似锦,仲春时节赏花游春的习俗古已有之,今年也不例外。时值日暮,城中炊烟袅袅,临水一家客栈中灯火通明,楼外牌匾上书“四海驿栈”,果真是客从四海来,楼下饭堂八方食客云集,坐无虚席,掌柜的衔着支长长水烟,靠在门边笑得合不拢嘴,店小二在大堂与厨房间忙进忙出,只把那美酒佳肴流水价般端上,恨不能自己再生出三头六臂来。

      一时又有一行七人进了门,高声唤人来招呼落座,掌柜的亲自迎上来,只见来人各个身形彪悍,腰间别着明晃晃的长刀,显是走江湖的粗豪汉子,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连赔笑道:“各位爷,真对不住,小店已经客满了,请去别家吧。”

      其中一人向内张望一眼,见大堂正中还空了张条案,便伸手指了指:“不用!我们就坐那儿。”

      掌柜的尴尬一笑:“那地方既不临水也不临窗,又挤又吵,恐怕众位看不上眼。”

      领头的汉子不悦道:“哪来这么多啰啰唆唆?快看座上酒,我们吃饱了好赶路!”

      他嗓门极大,那掌柜的听了吓了一跳,连连点头:“是是是!”那一行人再不看他,径自大踏步走进来坐了,吆喝小二上酒上菜。待酒至三分,耳酣目热,更加放浪无忌,高声喧哗,粗言秽语不绝于口,直听的其余人等纷纷侧目皱眉,却惧于那几人腰间兵刃,只得默默隐忍。

      席间一虬髯大汉忽问道:“大哥,我们此番上蜀山挑战,有几成胜算?”

      领头那人得意一笑:“这还用说?凭我们几人的功夫,走到哪儿不是所向披靡?”

      下首其余六人顿时叫好:“大哥说的是!”“我们雁行七侠独霸武林,指日可待也!”

      那七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却自称“雁行”,此话一出,立时有人嗤地一笑,笑声虽轻,却极是清朗,混在嘈杂人声中也清晰异常。领头之人听到大是不满,皱眉仔细望去,只见身前几张席上坐着的不是儒生即是老者,最尽头是一扇临水的窗子,窗下摆了一张条案,三名青年男女侧对着自己而坐,白衫蓝衣,也无特意之处,却不知那笑声是谁发出的,无奈之下,只好当没听见。

      只听又一人问道:“等胜过了蜀山派,我们下一个去挑了谁家?”

      那大哥捻着唇边络腮胡须,故作深沉地回答:“蜀山再往西北就是昆仑山,山上的修仙门派以琼华最为有名,要是我们打赢了琼华派的太清老道,其他门派还不得对我们俯首称臣?”他为人粗俗,竟然还晓得俯首称臣这等文雅言辞,倒也不算胸无点墨。

      七人一阵得意哄笑,同时举起酒碗,那领头大哥正待将酒一饮而下,忽哗啦啦一阵响,手中瓷碗霎时裂成片片碎块掉落案间,酒浆淋了他满身。他一呆之下,登时怒从心起,刚要拍案发作,却听四周赞叹声此起彼伏:“大哥一手震碎酒碗的工夫当真厉害!”“对啊、对啊,兄弟们真是大开眼界!”一时僵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甚是尴尬。

      驿站掌柜的忙奔过来换碗倒酒,将碎瓷扫去时,一枚针灸用的金针赫然露出,其余诸人都未注意,而那大哥一眼瞧见,却一阵惊疑不定,知道方才打碎自己酒碗的便是此物,这种金针又细又软,若要震碎硬瓷,究竟得贯注多强的劲力才行?他虽狂妄自大,却也并不算蠢笨,留神仔细探查,只见临窗的那张案前,正有一位青年斜靠在竹席上,穿一身灰白粗布短打,约二十岁上下,还没戴冠,半长不短的头发在脑后随意一绑,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手里翻来覆去正把玩着几枚金针,接触到那雁行大侠的目光,便略抬了抬眉毛,冲他一笑。

      那人对面另有一男一女,与他年纪相仿,那女子一手端着碗清茶,另一手托腮,含笑看着窗外春山碧水映斜阳,那男子白袍高冠,正襟危坐,不动声色地夹菜,若不是这两人都是一身道装,瞧上去倒像极了一对璧人。

      雁行大侠霍地起身,向三人大踏步走来,在座的众食客看见,知道怕是要生事,有些胆小的便纷纷起身算帐走人。那散发青年也瞧得分明,却是不理,只伸箸向那白袍青年的手背敲去,笑道:“哎哎,师兄,拿一吊钱来。”

      白袍青年手中双箸正夹着枚滑腻浑圆的芋头丸子,见此情景,敏捷地向后一撤,双箸之间那丸子却还稳稳夹着。散发青年敲了个空,摇头一笑,声音清越,分明便是先前嘲笑雁行七侠的那人。

      白袍青年慢慢将丸子吃了,这才答话:“不给。”

      雁行大侠阴着脸走到三人面前,略一拱手道:“这位朋友,借一步说话!”

      散发青年却似全然没听见,只叹了口气:“玄霄师兄真小气啊……”

      白袍青年轻哼一声打断他:“想买酒直说,当我不知吗?”

      散发青年也不否认,只嘿嘿一笑。

      雁行大侠见这几人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心头火起,伸手在案上重重一拍,只听啪地一声巨响,那一直观望窗外风景的年轻女子蓦地回转头,澄澈清亮的目光打量了他两下,雁行大侠见她容光照人,心中突地一跳,想说什么,却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那散发青年这才抬起双眼来,问道:“这位大哥,有何贵干?”

      雁行大侠瞧见他的笑容,只觉得甚是欠揍,恨不得一拳捶到他脸上去,深吸一口气,抬高声音道:“方才见兄弟暗器功夫俊的很,想向兄弟讨教几招。”

      “师兄,他说你功夫厉害呐。”散发青年突地一笑,侧头向一边的同伴看去,“这次换我替你收拾烂摊子,你是不是得请我一顿酒?”

      白袍青年眉目不抬:“知道你手痒,快去快回罢。”

      散发青年大喜,长身而起,对那雁行大侠道:“好说好说,我就陪大哥过几招。不过这里地方狭窄,伸展不开腿脚,我们出去比试如何?大侠不妨将你那几位弟兄们一起叫上,人多了才好玩啊。”

      雁行大侠冷笑一声:“是你自己找不自在,别怪我们不客气!”一挥手,其余六位弟兄一同起身,向门外走去。

      窗边那女子瞧着几人的背影,颇有些无奈地笑笑:“这家伙,每天不生点事就浑身不舒坦。不过他们七个对一个,天青他当真能应付过来吗?”

      白袍青年只淡淡回答:“这种货色都应付不了,他往后也别下山了,在思返谷呆一辈子罢。”

      那散发青年听到这话,立时扒着门框转回头来,冲两人笑着做个鬼脸。他身量虽长高不少,可眉眼笑容却还是与往昔别无二致,正是云天青无疑。

      时光流逝如同白驹过隙,自太清掌门准许他与玄霄夙玉三人出山历练后,到如今已有三年。

      江湖风霜如刀,在外跑的久了,少年稚气渐渐被磨了个一干二净,眉目容颜虽然如旧,然而一人越发洒脱飞扬,一人更见沉稳刚毅,另一人则沉静似水。

      太阳底下无新事,循环往复,长江后浪推前浪,小辈们似雨后春笋般的长大,长辈们以看不见的速度慢慢衰老。

      若论有何异事,自当首推宗炼道长闭关锻剑之事。自第一年的元辰节后,这位长老便在承天剑台内闭门不出,历时整整两年之久,琼华绝顶上忽然华光大胜,风云斗变,一青一红两道光芒纠缠交错直入云霄,千里外犹清晰可见,一时被山下众居民传为奇闻。待光亮平息下来,剑炉底现出一对阴阳双剑,阳剑集白昼至阳之气,明如烈日,以羲和为名,阴剑聚夜晚阴寒之气,亮似冷月,以望舒为名。

      剑成当日,众长老破关而出,护持双剑来到琼华大殿,宣玄霄与夙玉来见。太清掌门亲手将羲和与望舒分赠于两人,语重心长道:“我派自道胤祖师了悟升仙之法后,穷三代之力,方炼成这阴阳双剑。你二人体质一极阳,一极阴,天赋异秉,是众弟子当中最适合执拿这剑之人。从今往后,你们需得勤加修炼剑法,以自身内功助这两柄神器合璧。到时,巨大灵力将形成剑柱直冲仙界天庭,门派中诸人皆可由此飞升成仙。”

      二人听闻大为惊诧,不想自己竟然身负全派上下成仙之重任,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从此,玄霄执羲和剑修开阳心诀,走至刚至阳的路子,夙玉执望舒修长庚心诀,越修炼体内阴寒之气越胜,再由师父指点,功夫修为一日千里。几个月下来,极阴与极阳的两种功夫互补,双剑同出,当真是威力无俦。

      玄霄与夙玉始修双剑起,便忙得不见踪影,云天青身边同时少了两位好友,一人当然穷极无聊,十天里倒有八天是在外游逛,剩下两天还是呆在思返谷。他一向偷懒懈怠,三年来将派中各类功夫全练了个初窥门径,却无一精通,倒把那御剑轻功并医药之术学得越发精纯,俨然成了玄济的半个徒弟。太清掌门最初还时常板起脸来训斥他一番,时日长了,也就随他去了,想人人有各自的缘分,既然无心成仙,只要大节处把握得住,当个江湖游侠也没什么不好。

      匆匆又是一年过去,直到近日传闻长江中游水妖作怪,三人又奉命一齐下山除妖,离了琼华清修之地,渐渐言笑无忌少了拘束,方又将往日相处时的亲密光景找寻回来。

      * * *

      云天青与雁行七侠先后出了驿栈大堂,那掌柜的原本一颗心已然提到嗓子眼,最怕他几人在店内打起来,此时见几人出了门,这才安下心来,抹抹额上的汗,又靠在门前看起好戏来。这市井百姓平日里最喜聚众围观,不一会那四海驿站门前已里三层外三层的站了一圈人。

      玄霄与夙玉听着窗外乒乒乓乓兵刃相接的声音,神色半分不动,只悠然吃菜喝茶。过了一会,只闻一声惨呼,一阵哗啦啦水响,夙玉哧地一笑:“这是第几个被踹下水的?”

      “第四个,再等片刻也该差不多了。”玄霄说罢,抬手招呼店小二过来。那小二正看得出神,半晌方瞧见玄霄,忙不迭地奔过来,连声问道:“二位客官有什么吩咐?”

      夙玉弯起嘴角来,反问道:“你们店里最好的酒是哪种?”

      店小二一听立时来神了,忙答道:“我们夷陵最好的当然是宜春酒,不喝上一点可算是白来了。”

      玄霄并不懂酒的优劣好坏,只取出银子往案上一放:“来一壶,把之前的帐也一并结了。”

      片刻,宜春酒烫好呈上,玄霄提了那红泥酒壶的把手,起身道:“我们出去看看。”

      夙玉抿嘴一笑:“好!”

      玄霄与夙玉一同出了门,只见那门前黑压压一片人影,挡得严严实实,全然瞧不见里面的情形。两人对望一眼,忽然一同纵身而起,轻飘飘自众人头顶掠过,落到另一边的江岸上,中途玄霄手一扬,那酒壶朝云天青直飞过去。云天青瞧见了眼睛一亮,手中长剑一荡,将那雁行七侠剩下三人逼退几步,伸臂一抄,接住那酒壶,朗声道:“多谢师兄!”

      刚拔开酒壶塞子,面前风声飒然,一柄雪刃劈下。云天青眉一轩,伸脚踹去:“不要扰我喝酒!”一脚踢飞那人手中长刀,只见微光一闪,那刀已扑嗵一声落在江水里。先前被踢下水的一人正挣扎着游将回来,眼见一柄亮闪闪的钢刀自头顶削过,吓得又将头缩回水里。

      玄霄立在对面江岸,负着双手摇了摇头:“真是全无章法,乱七八糟。”

      云天青得了美酒,再懒得恋战,将剑往鞘中一插,连着剑鞘一并挥出,他动作奇快,剩下那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似有剑影闪烁,接着便觉身上穴道酸麻,扑的一声栽倒在地。

      云天青举壶仰脖,一股清冽水线直灌入口,他连喝了小半壶这才止住,扬眉一笑:“你们还想上蜀山挑战?乖乖的回去再去练三十年吧!”

      雁行大侠挣扎从地上爬起来,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云天青嗤地笑出声来,“我是在蜀山上扫台阶的。”

      那人听了一愣,云天青却不再多说,飞身而起,足尖在江面碧涛上点了几点,已跨过了江,一拍玄霄肩膀,三人齐步并行,转瞬消失在对岸紫竹林当中。

      雁行二侠狼狈不堪的从水中爬起,对大侠道:“大、大哥,一个蜀山上扫台、台阶的竟然都这、这么厉害?”

      大侠恼羞成怒,一拳捶上他脑袋:“你脖子上顶的到底是头还是冬瓜?真信他是个扫台阶的?!”

      四侠在一边插口:“看他这样,倒像是江湖上传闻的那个锦帆大盗,叫,叫李什么空的……”

      六侠道:“大盗?那和我们不是同行吗?都说同行不相杀,他也太不厚道!而且他旁边那俩人是道士啊,道士也偷东西?”

      “道士怎么就不能偷东西了?”

      大侠脸色一阵灰败:“他要真是锦帆大盗,我败在他手下,就算认栽了吧。”说着,又渐渐高兴起来,“与锦帆大盗交手百招以上还能生还,我们七人已经算是江湖上一流的好手了!”殊不知云天青剑下容情,连半分真力也未使上,意在让他几人晓得些天高地厚,自此知难而退。若是换了玄霄出手,纵是不被重伤,身上也得青紫黑红一片,恐怕比那开染坊的还要更鲜艳些。

      几人连滚带爬从地上站起,搀扶着走远,自觉虽败犹荣,脸上有光,听到身边围观众人纷纷发出窃笑,还以为是赞扬之声,更加昂首挺胸阔步前进。一场闹剧落幕,众人渐渐散去,那夷陵郡又恢复往日宁静,只有四海客栈的掌柜最为高兴,不仅未毁店内一物,方才众人围观时,还以二十枚铜板一碗的高价卖出数十碗桂花羹,小赚一笔,可喜可贺。

      * * *

      顺着长江水逆流而上,出了夷陵郡后再往西,便到了西陵峡。黄昏人定时分,青霄玉三人御剑而至,在沉沉暮色中,脚下山峰重岩叠嶂,险峻雄奇,江水滚滚流逝,百折不回,浪花拍上岸边礁岩,发出隆隆响声。山风乍起,带着春日傍晚的寒气卷过峡谷,伴随着声声猿啼,哀转久绝。

      三人落在一侧山崖上,云天青望着眼前景致,赞道:“都说长江三峡美景冠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等把这妖怪收拾了之后,我们正好可以游玩一趟。”

      夙玉一笑:“拖延不回山,恐怕我们三个都得进思返谷呆上几天。”

      云天青道:“就算要被罚,也要好好玩,不然岂不是浪费这美景?”说着,侧目去看玄霄,“是不是啊,玄霄师兄?”

      玄霄就地盘膝坐下,半阖了双目,视面前美景于无物:“你们先不要想着玩,那魔物昼伏夜出,今夜怕是会有恶战一场,你我三人要养精蓄锐。”

      云天青清楚他性情,知他若不把正事做了,万万不会想着去游山玩水,当下只笑道:“你们两个休息就是,我来望风,有什么动静再来喊你们。”

      玄霄连日来苦修双剑,难得休息,如今有云天青在旁,心思宁定,当下不再多想,只微微点头应道:“好。”随即头颈低垂,再无声息,竟真的坐着睡了过去。夙玉与他背对而坐,也闭目养神。二人体内气息流转不休,此时天色渐晚,在一片昏暗当中,玄霄身周隐隐有赤色阳炎腾起,炙热如有火焚,而另一边的夙玉身躯则被青色寒光笼罩,只略一接近,便感到冰寒彻骨。

      自霄玉二人合修双剑起,便不再与琼华门中其他弟子一同练武,这一年以来,云天青还是头次见到两人运功时的情形,只觉无论是那阳炎还是寒气都隐约透着一股凶煞戾气,与本门平和中正的心法殊不相同。他心中一阵诧异,又隐约觉得不祥,然而究竟为何不祥,又难以述说明白,只好摇了摇头,将心中升起的念头打消,起身向悬崖边走去。

      这时天已全黑了,一弯浅浅月牙挂上东山,朦胧光线照上峡谷对面的山崖,只见那宛若刀削般平整的山壁上,陷下去一排黑黑的空洞,云天青晓得许多民间异事,知道那是巴人祖先殉葬用的悬棺,倒也不觉得惊奇,随地在崖边坐了,一双脚吊在半空中,摸出腰间的酒壶晃了晃,随即拔开塞子,刚喝了一口,便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于是回头问道:“还剩半壶酒,一起喝?”

      夙玉走到云天青身边坐下,接过酒壶,长呼了口气,叹道:“我们三人好久没这样聚在一起了。”

      “的确。”云天青点了点头,“你们两个不在,没人跟我一起喝酒,更没人陪我吵架,真是没意思的很。”

      “我这不是来陪你喝酒了么?”夙玉口中答着,却不忙着喝,只将酒壶的拴绳在手指上绕来绕去,盯着对面的山崖出神。一片黑云飘过来挡住月光,四下里顿时一片昏暗,然而却有几簇青蓝的火焰在对岸亮了起来,浮来荡去,明灭不定,如同鬼魅一般。夙玉伸手一指,说道:“以前在家乡时,我们村子后面有个大墓,一到春天夏天的晚上,也总飘这样的鬼火。”

      云天青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碰见你的时候,也把你当成了鬼。”

      夙玉也嫣然一笑:“怎么会不记得?”扬头喝了一口酒,再递还给云天青,“你看,人死了之后,就只占这么大一块空洞,还有几团鬼火而已。”

      云天青点点头:“所以活着的时候才要好好玩啊,等死了之后,一了百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世人都想当神仙,也为的是这个道理。人生不过数十年,的确太短了,总想要多活一阵子才甘心。”

      “谁不愿意多活几年?”云天青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可我看你和玄霄天天为了那什么双剑飞升,练功累个半死,连人都找不到,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会不会修到最后神仙没当上,倒练成两块石头了?”

      夙玉微微睁大眼睛听云天青说完这段话,忽然又笑起来:“谁知道?不过我想……总得试一试看才行,这样就算日后修不成,也无愧于心。死生在手,变化由心,我自己的命得由自己掌握。”她声音虽低,然而语声坚决,透出几分寻常女子所不及的豪气来。

      “说的好!”云天青扬眉举酒,“死生在手,变化由心。”

      将将刚念完这两句,背后便有人朗声接道:“地不能埋,天不能煞,我命在我不在于天。”

      二人一同回头,这时明月又渐渐从云层间露出来,洒下一地的清辉,柔和光线照上玄霄的凤目长眉,滔滔江水急流直下,卷起万千雪浪。

      云天青把手中酒壶向前抛去,玄霄宽袖一扬便稳稳接住,仰脖将所余酒浆尽数灌下。

      云天青笑着看他,语带调侃:“想升仙,得守那些乱七八糟的清规戒律,你喝了酒,早破戒了。”

      玄霄哼地一声:“我只要想成仙,怎样都能成。喝酒不喝酒,又有何分别!”

      云天青大笑,玄霄将酒壶随手向地下一掼,陶瓦碎裂声中,羲和剑已然出鞘,光芒胜火,龙吟不绝,只听他冷声喝道:“拔剑,迎敌!”

      云天青与夙玉二人心中俱是一凛,立时拔剑在手,凝神向江中望去,果然见水流洄溯,聚起团团旋涡,水底银光闪烁,一条巨大蛟龙自江心翻将出来,赤眸白鳞,面目狰狞。天际云块翻卷着聚拢,刹那间遮天蔽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须臾,一道闪电划破苍穹,将四野照得亮如白昼,闷雷滚滚袭来,倾盆大雨直浇而下。那雨下得天倾地摇,罡风卷着密集的雨丝自山崖上横扫而过,而三人却稳稳站立,赤青蓝三柄剑联成剑阵,阵心华光大胜,慢慢向外扩散开去,竟将那雨势罩住了。

      那蛟龙施了一半法术,却被束手束脚,心下不由大怒,他寿数已逾百年,早能开口人言,当下耸立身躯,腾于半空,居高临下望着青霄玉三人,一声怒吼:“哪里来的杂毛臭道士,胆敢阻本尊施法布雨!”

      三人几年间也算是遇妖无数,此时玄霄与它双目对视,丝毫不惧:“便是要阻你兴风作浪!妖魔,纳命来!”

      蛟龙听了,狂笑数声,三人一时间只觉得脚下山崖都簌簌摇晃起来:“我白龙王在此百年,还是头次被称为‘妖魔’,无知小儿,口放狂言,竟敢如此无礼!”

      云天青哈哈一笑:“你自称龙王?不过是条成精的蛟蛇罢了。”

      蛟龙听他口气轻蔑,气得连腮边长须也直立起来,伸爪便向下疾抓。青霄玉三人飞身而起,各向一边掠开。那蛟龙一下扑了个空,心中怒火更炽,尾翼一扫,竟硬生生将三人站立的山崖削下一块去。它身周罡风骤雨环绕,原本极难接近,但云天青身形极是敏捷,趁这一击凌空翻起,双足已踏上蛟龙尾鳍,几步奔至它背上。

      蛟龙自成精以来,几时受过被人踏背的侮辱?身躯一阵猛烈摇晃,企图把云天青甩下去,可云天青双脚仿佛粘在它身上一般,随着它一同上下摆动,还有余力暗念束身咒诀,想将其困缚。然而咒法降下,却如石沉入海,未起半点作用,云天青这才想起这蛟龙会呼风唤雷,多半与自己所修的仙术五行相生,自是没了用武之地。

      而他这一番折腾,却将那蛟龙大半注意力引开。夙玉趁此机会御剑降至江面上,冰寒细长的望舒剑直插入水,只见一阵淡色水烟缓慢腾起,那波涛汹涌的长江急流竟已在表面结了一层冰壳。冰层越结越厚,到得后来,连漫天飘撒的雨点也化做了鹅毛大雪冉冉落下。待那蛟龙惊觉,全身已被寒气冻得僵硬。他勉力伸爪,方要向夙玉袭去,斜刺里忽然冲出一剑,剑气中夹带焚天烈焰,劈筋斩骨,竟将它整只手爪削落。

      那蛟龙剧痛,仰天长嚎,玄霄却毫不容情,纵身跃起,夙玉与他一同练剑多时,配合极是默契,两人双剑合击,由下自上猛地将蛟龙披着银白厚甲的身躯纵劈开来。刹时间血花四溅,将他二人的半幅衣衫染透,而羲和望舒两剑饮了妖血,青红光芒更是大盛。

      二人收势后退,云天青也自龙背上跃下,玄霄冷冷看着那蛟龙剧烈抽搐了一阵,终于倒在冰面上,这才又上前几步,举起羲和,剑身方贴上龙鳞,便响起一阵滋滋之声,炙热温度几乎要将它烧化。那蛟龙死死瞪着他,哑声道:“你们……为何定要狠下杀手?”

      云天青走到两人身边,见此情形,心下一黯。他在琼华三余年,也降妖除魔无数,然而只要那妖魔不曾伤害人命,他也必定剑下容情,可面前这妖物的确作恶多端,扰乱一方水土,留之不杀,那是绝无可能,当下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你曾多次布下洪水之灾,淹没良田,毁人宅院,被你所伤所杀之人不计其数,我们留你不得。”

      那蛟龙狂笑一声,喷出半口鲜血:“原来如此。真是无知狂徒!你们逆天而行,今日杀我,日后终将自尝恶果。”

      夙玉皱眉问道:“逆天而行……你这话作何解?”

      蛟龙身受重创,血流不止,越发虚弱,却硬撑着道:“自古以来……世间种种灾祸皆有定数,生死亦有定数。有亏才有满,有缺才有盈,生灭不息,如此……方天道恒常。”

      夙玉的颜面一时间变得苍白,垂下剑来,极轻声地重复:“有亏才有满,有缺才有盈……”

      “正是。你可知道,洪水虽是祸事,可若无此灾,不出三年,此地定然又将迎来大旱,因果循环,又岂是你杀我便能了结的?”

      云天青心下大惊,一时之间手足皆尽冰冷,低声喝道:“你此话可当真?!”

      “我命数将尽,骗你又有何用?”那蛟龙瞧着他,露出一丝讥诮的惨笑来,“况且,我妖族子孙也需充沛雨水……方可繁衍生息。难道只许你生,便不准我存?……我不过顺应天道而生,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云天青只听得心中如有疾雷闪过,他目视那蛟龙,只见它眼底暗含一分哀伤,那神色竟与他多年前所见垂死狼妖别无二致,看得他胸口似被重锤所击,手中长剑再握不稳,叮当一声跌落血泊中。

      若说那山上猎户为了一己之私残害其他生灵,而今天自己所做所为与他有何区别?

      若一时除去了祸事,日后反而招来更大的祸事,究竟是对是错?

      若为守护一方百姓平安而断绝妖族子孙的活路,究竟是对是错?

      人为众生,妖为众生,飞禽走兽亦为众生。六道众生,谁为对,谁为错,谁为贵,谁为贱,谁该生,谁又该死?

      云天青脑中一片混乱,他最初上琼华,只为学好仙术、行侠仗义、快意江湖。人有善有恶,妖也如此,善者当护,恶者应除,在他脑中不过简单如是。可真正何为善,何真正为恶?他并未清晰的想过,这许多年以来,不过都是率性恣意而为罢了。

      而玄霄却哪知云天青心中所想,只断喝一声:“一派胡言!你降下灾祸,为害人间,便是该死!”

      那蛟龙却不再答话,冷笑数声,声音渐渐低弱下去,便不再动了。它既已身死,所布法力尽失,一时风偃雨收雷声退,乌云逐渐散开,露出深蓝晴空、皎洁明月。半晌,只听脚下脆响连绵,冰层破裂,激流翻涌,玄霄与夙玉各自御剑腾空,而云天青却兀自呆着不动,直到江水漫到脚下,这才猛然惊觉。汹涌波涛席卷而来,将那龙尸冲入下游,抹干一切血污痕迹,仿佛先前一场恶斗根本不曾有过。

      * * *

      三人方按剑降在岸边,玄霄立时神色一凝,握紧羲和剑:“此地妖气还未除净,要小心戒备。”

      话音方落,岸边礁岩后银光闪动,斗然冲出几条蛟蛇,最大的一条不过只有碗口粗细,最小的看上去便与寻常水蛇无异,众蛟蛇嗅到三人身上残留血迹,纷纷扬头吐信,发出丝丝威胁之声,却碍于玄霄凌厉气势,无法接近。

      玄霄冷哼一声:“这妖魔果然留有子嗣!”赤芒一闪,手起剑落,却听刺耳金鸣之声响过,手腕被震得发麻,一柄雪亮长剑赫然横在自己面前,诧异抬头时,目光正对上云天青的眼睛。

      玄霄双眉一轩,略抬高了声音:“云天青,你干什么!”

      云天青摇了摇头:“我们回去吧,留它们一命。”

      玄霄冷然道:“我知你素来容情,但这妖物祸害人间,如若不除,日后必再生大祸。你不愿杀生便让开,莫要挡我!”他向来傲气十足,无论想做何事,从不多作解释,如今肯对云天青多言几句,已是极大的容让。

      云天青却站在原地,不曾移动分毫:“你若连它子嗣也赶尽杀绝,今后如真有大旱,谁来施云降雨?”

      玄霄只觉此话甚是可笑:“妖言惑众,你也深信?莫非你早忘了师父叮嘱,‘行事时须牢记琼华门规,心中慧剑长存,绝不可混淆是非善恶。’你如今回护妖魔,言行举止,哪里还像个琼华弟子!”

      云天青答道:“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只是……正因心中有善恶分别,才不想再次铸下大错!”

      玄霄紧紧盯住云天青,羲和剑上一时阳炎大盛,袖袍随气息鼓动,额前一点朱砂痣散成几瓣火莲形状,一头墨发也渐染赤色。他此时白衣染血,神色冷峻,身周戾气腾空,与那炼狱修罗倒有几分神似,云天青看得心中隐隐生寒,却咬牙架住长剑,半分不让。

      两人相对而峙,只听夙玉在一边高声道:“你们两个都停手!玄霄师兄,天青说的不无道理,请你剑下留情!”

      玄霄心中震惊异常,转眼向夙玉望去:“夙玉,你也要阻我?”他略一分神,灵力顿时低弱片刻,一只幼年蛟蛇便得了空子,闪电一般猛力向前蹿去。

      夙玉只惊呼半声:“小心!”那蛟蛇已咬上云天青的后肩,长长獠牙嵌入肌肉中,夙玉手间望舒寒光一闪,想将它格开,却还是晚了半步。

      云天青眸光一暗,急促呼吸两口,玄霄羲和剑下压,将他的剑震开,冷言道:“你不伤它,它也要伤你!妖性凶残,本就如此,你不该不知道!”

      云天青咬牙一笑,抓着那蛇七寸,将它扯开掷入江水里,蛇牙中生着倒刺,直将他肩头勾得鲜血淋漓,他也未皱一下眉头,只叱笑道:“废话!是我们先杀了那头老蛇,它们当然要报复。可今天你杀了我,明天我又来杀你……这样杀来杀去,什么时候是尽头?”说到此,神色又是一阵黯然。

      夙玉也点头温言道:“正是如此。玄霄师兄,你好好想一想——”

      玄霄厉声打断她:“收手不杀,你们倒说的容易!难道我蓬莱派上下三百余人,全白死了不成!”

      云天青一怔,未想到他竟然提及蓬莱往事,随即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早对你说过,就算杀光了这天底下所有的妖魔,死人也不会复生,你……”

      他刚说一半,玄霄瞥眼见到云天青与夙玉身后几道银光骤闪,驾雨云向天际飞驰,眉心一皱,不愿再与二人多作纠缠,御剑腾空而起,疾追过去。然而他御剑之术不及云天青,刚行得几步,便见白影一闪,那人又挡在自己身前。玄霄心中早不耐烦之至,喝道:“让开!”

      云天青不答,却悬立半空,半分不让。玄霄凝视他一眼,嘴角微微牵动,随即一掌挥出。云天青闪身格开,两人身形乍动,终于交起手来。他二人同门多年,几乎日日在一起练功修习,对彼此一招一式早了如指掌,互拆数招,难分高下。夙玉迎头追上,见两人缠斗在一起,心下大急,一时也顾不得多想,催动脚下望舒,风摩电驰穿入两人之间,正巧玄霄一掌挥出,掌风夹带阳炎之息,夙玉扬眉抬手,掌间泛起玉色寒光,竟硬生生接了下来,却被震得后撤半步,云天青忙扶了她一把,玄霄也收掌后退,如此一来,三人倒都一齐停住了手。

      夙玉脸色一寒,盯着玄霄道:“兄弟之间打什么架?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玄霄看了她一眼,神色变幻不定,之后重重哼了一声,催动足底羲和剑,转身倏忽而去,赤色光炎在暗蓝的天际一闪,随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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