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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须臾境 ...

  •   第五章、须臾境

      出得那片水域,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芦苇丛,长长的穗子随夜风起伏,被月光一映,如同万顷银色波浪。背后的木舟已消失无踪,而三人像是被那神秘女子的心情所感,一时之间竟无人发话,只沉默向前而行。然而方走得几步,脚下土地忽然毫无征兆地向一边猛然倾斜,三人甚至连惊呼也未来得及发出,身躯便顺着地面倾斜的势头歪倒下去,一阵慌乱的震动之中,双手无论碰到什么,便抓住了牢牢不放。

      待面前的一片混沌渐渐宁定,天空与大地已然掉转过来,头顶上倒悬着一团团连绵起伏的芦苇荡,狭长的水道从苍穹的这一端横拖至另一端,银光闪闪,璀灿生辉,而身边则变成了暗黑的虚空,蛛网般的道路自脚下蔓延,毫无所依的悬浮在空中,一弯新月斜斜沉在深渊之下,仿佛映在水中的月影,那景致简直诡秘到了极点。

      三人惊魂甫定之下,不免又诧异至极,只觉得这短短一段时间内遇到的种种奇特之事,比自己一生当中所遇的加在一起还多。云天青呼了口气道:“我还以为这一栽下去,是必死无疑了。”

      玄霄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哦,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怕成这样。”

      云天青一呆,这才发现自己一手搭在夙玉肩上,另一手还死攥着玄霄的手,当下也不放开,指上加力,狠狠一捏,同时仰天打了个哈哈:“是,你勇敢得很,也不知道方才是谁吓的手冷得像冻鱼似的,还拽着人家夙玉师妹的袖子不放。”

      玄霄痛得脸色一白,又被他话刺得尴尬无比,脸上青红不定,比在染缸里浸过还精彩。夙玉不着痕迹地向旁边一撤,将压着月白宽边的袖子抽回来,微笑道:“刚才那么危险,我们几个要不抓牢对方,早就失散了。往后路途艰难,我们三人都要像现在这般共同进退才是。”轻描淡写一句话,给了一人一个台阶,将此事揭了过去。

      饶是云天青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听了夙玉这话,也觉得颇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将话岔了开去:“这地方好玩的很,也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在天上还是地下?”

      玄霄当先在前领路,一边走一边解释:“我曾听净微长老提起,六界当中,有一夹缝连接神魔两界,唤做‘神魔之井’,天地颠倒,日月不分,倒和此处有几分相像。”

      云天青心想,你倒是什么都懂,嘴上却道:“我怎么没听净微师叔说过?该不是你编的吧?”

      玄霄也不与他争辩,只冷冷地道:“她授课的时候,你睡过去了。”

      夙玉在旁一笑:“我刚拜入师门不久,也未听过此事,玄霄师兄可否详细说说?”

      玄霄脸色稍霁,又道:“神魔井中的生灵,多半是失堕的神与飞升不成的仙,心怀邪念,徘徊此处,无生无灭。”

      云天青接口道:“那岂不是太可怜了?要是我们修仙不成,难道也要在那种地方呆上一辈子?”

      玄霄摇摇头:“琼华派以兼济天下为己任,降妖除魔,修仙练道,走的皆是正途,又怎会下堕到那般田地?”

      他这会儿板起脸来,神情气度倒是与琼华派的白胡子长老们有了几分相似,云天青瞧见了,只觉得他虽在身边,却距离自己甚是遥远,倒不如方才被逗得气急败坏、打打闹闹来得有意思。这么一想,忽然莫名觉得有些悲凉,心想若是修仙到最后,都要变得这般无趣,还不如在十丈红尘里嘻笑滚过几十年,最后潇洒自在的去鬼界投胎。

      那浮在夜空中的天路走到尽头,现出一座大平台来,光洁如镜却空空荡荡,只在当中放了一只硕大无朋的铜鼎,鼎脚处靠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矮矮胖胖倒似个老寿星的模样,怀中抱着一枚酒葫芦,睡得正熟,一股醉人的酒香弥漫在他身周。

      玄霄走上前去,行了一礼,朗声道:“老人家,可否打扰片刻?”他语声不大,却催动了几分内力,寻常人听了,就算睡得再沉也要被震醒,而那老人恍若未闻,竟然还打起鼾来。

      夙玉笑着摇头:“看来这位老先生醉得厉害,只是……要找到出路,想必还得着落在他身上,少不得要把他叫起来。”说着,上前晃了晃那老人的肩,柔声道:“老先生,你醒一醒,我们有事相询。”

      那老人迷迷糊糊张开眼睛,望了她一眼,咂了咂嘴,含糊着道:“你这女娃……倒长得漂亮,不过老头我、我年纪大啦,只爱美酒……不爱佳人……”

      夙玉脸上一红,向后退了一步,那老人翻了个身,又合上眼睛。

      云天青听到“美酒”二字,转念间已有了计较,嘴角勾起一个笑,几步上前,伸臂轻轻巧巧将他怀中的酒葫芦夺了去。那老人立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大喝一声:“你这小娃娃恁得无礼!把酒还来!”

      云天青却不理,轻飘飘向后退去,拔开瓶塞,仰脖灌下一大口,末了一抹嘴,赞道:“果然好酒!”

      那老人气得直跌脚:“你懂得什么好不好?喝了老夫的酒,还不快赔来!”

      云天青晃了晃手中酒瓶:“这百花蜜酿的酒性醇和,慢慢喝有什么意思?当然要大口灌下去才过瘾,老头你也太小气了。”他话音方落,忽觉衣角被扯了一下,侧头看时,只见夙玉皱眉微微摇了摇头,与此同时,玄霄压得极低的声音自另一边响起:“天青,休要胡闹。”他回身冲两人扬起下巴一笑,示意无妨。

      那老人被他说得一愣,过得片刻,竟然哈哈大笑:“看不出啊看不出,你这小子也是同道中人,这蜜酒被你喝了,倒也不算太糟蹋。”

      云天青嘿嘿一笑:“老人家,你行个好,告诉我们怎么从这里出去,这剩下半瓶酒就还你。”

      那老人抚须道:“这酒送你又有何妨?我在此地这么多年,还是头次遇上像你这么有趣的小娃娃,老夫交了你这个朋友,你留下来与我谈酒论道,做个逍遥快活的酒仙怎样?”

      云天青听了此言,险些背过气去,没料到竟然弄巧成拙,心想你身边就算酒再多,天天对着你这张枯树皮似的老脸又有什么趣味?于是连连摆手:“不好不好!在这里呆着,闷也闷死了!”

      那老人甚是诧异:“老夫藏酒万千,你怎么会闷?”

      “你这里酒虽多,可都是陈年老物,没半点新鲜的。”

      “酒者,越陈越香,要新鲜做什么——”

      云天青见那老人拖着腔调又要长篇大论,连忙打断他:“老人家,我问你,你在这里住了多少年啦?”

      “一百、二百……”那老人掰着手指算了半天,最后摇头道,“你这小子,净会刁难人,老夫哪还记得这些!”

      云天青叹了口气,仿佛不盛遗憾:“这就是了。怪不得你孤陋寡闻,原来是太久没出去了。我随便提几种酒的名字,你一定不知道。”

      那老人神色间甚是自满:“这世上有什么酒是我酒仙翁不晓得的?你且说来听听吧!”

      云天青笑了笑道:“临江郡有种‘十月白’,用上好的溪水和甜糯米酿成,埋在荷花池的淤泥下,到了冬至那天挖出来,酒色金黄,味道清甜,那醉人香气三里外都能闻得见。”

      酒仙翁听得一阵心痒,面上却摆出不信的神色:“老夫从未听说过什么临江郡,该不会是你杜撰的吧?”岂不知他自列位酒仙之后,与世隔绝多年,未知有秦,况两汉魏晋乎?临江郡地处吴越水乡,自古以来繁华富饶,历经各朝,几次更名,这酒仙翁不晓得也属寻常。

      云天青当下既不争辩更不解释,只紧挑那美酒来说:“还有徽州毫县的九酿春,单取古井水酿造,当真是色清如水晶,香纯如幽兰,怕是你也从未喝过吧?”他自小嗜酒,刚学会走路就爬到叔父家的地窖中偷酒喝,后来年纪渐长,在江湖上滚了几年,所阅之酒更是无数,他口才本好,这般如数家珍的讲出来,直把这酒仙翁说的目瞪口呆。

      云天青连说了七八种才住了口,笑嘻嘻瞧着酒仙翁,见他脸上又是艳羡、又是惭愧,心中不禁甚为得意。酒仙翁沉默良久,终于叹息一声:“想不到我出世多年,世上竟又添了这么多种美酒。我自诩酒仙,其实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惭愧啊惭愧。”

      云天青歪着头笑道:“这有什么干系?你只要放我们三人离开这鬼地方,我保证逢年过节都捎几种美酒给你。”

      酒仙翁听了这话,脸上沮丧之色一扫而空,喜道:“你这小娃娃说话可当真?”

      云天青收起笑脸,正色道:“怎么不当真?我向来说话算数,答应朋友的事,无论如何都会办到。”

      那酒仙翁哈哈大笑:“好,好!你往后要带酒给我,只需到道观请一尊酒仙像,焚香一柱,将酒洒在地面,我便可收到。”嘱咐完毕,反手在身后的大铜鼎上一敲,只听得一阵沉重的金铁之声响彻四周,震得那平台也晃动起来,待响声过后,三人面前的地表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圆阵,闪烁点点淡金光芒。

      云天青指着那阵,奇道:“这便是出口了么?”

      酒仙翁摇头笑骂:“臭小子想得倒美!从这里出去,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世间种种痴缠诱惑无外乎‘酒、色、财、气’四样,你们刚过了前两关,往后的自己看着办吧。老夫瞧你们都是好孩子,这才提点两句,言尽于此,可不能再多说了。”

      云天青爽朗一笑:“多谢多谢,抢了你的酒喝,又要你指路,已经很过意不去了,管它之后还有什么,我们一行三个人,难道还怕闯不过去么?”

      三人当下拱手拜谢,正要踏入阵中时,忽听酒仙翁又问:“小子,你不再考虑考虑?你今日留下,便等同升了半仙,胜过十数年修行,要是离开了再想回来,可就难喽!”

      云天青却不甚在意,只随口道:“好意心领了,只是这么容易就升了仙,我反倒觉得不好玩。”

      “果然如此。”酒仙翁笑着叹息:“你根基虽好,但太过贪恋红尘,要想修仙入道,只怕难的很,大大比不上你身边那两个小朋友。”

      云天青回身一笑:“老头,你再啰啰嗦嗦的,当心我不给你带酒!”话音未落,已是一阵微光闪过,三人身影自平台上消失无踪。

      * * *

      云天青方跨入阵中,忽觉脚下一空,身躯笔直向下坠去,他先前经历种种异事,知道不过又是幻相而已,倒也并不如何惊慌,感觉那下堕之势越来越快,耳边风声呼啸,四周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忽然后背重重撞到地面,与此同时,一物沉沉地拍到他胸腹间,他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还没返过神来,另有一物又坠了下来,不偏不倚压到他腿上,虽比先前那事物轻些,却也砸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不由“哎哟”一声惊呼出来。耳边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人奇道:“天青?”另一人却喊了句:“云师兄!”

      云天青痛得直哼哼:“老子八辈子没积德,白白给你俩做上好的人肉垫子。”

      玄霄与夙玉忙站起身,连问:“可有伤到哪里?”云天青自地上爬起,兀自头晕目眩了半晌,只觉眼前仿佛被泼了一盆浓墨,不透丝毫光亮,定了定神,才问:“这又到了什么地方?”

      夙玉叹道:“实在太暗,什么也瞧不清。”

      “现在可能看见了?”玄霄话音方落,其余二人只觉眼前一亮,黄橙橙一小团火光自他掌间冉冉升起,刹时照亮三人的颜面。

      云天青捉住他手腕,上下仔细瞧,笑道:“这五灵仙术的炎咒好厉害,以后出门忘记带火石火绒也无妨,玄霄师兄就是现成的火把,烤肉生火都方便。”

      “那我先点了你这干柴。”玄霄嘴角一牵,修长的食指忽然一弹,一簇火苗腾地蹿起,燎焦了云天青一缕头发,云天青忙跳着脚向后连退几步。

      夙玉见他二人身在不明险地,竟然还有闲情怡致说笑,也算是胆大之极。然而这一闹之下,连带着自己心情也放松了许多,不禁笑了笑道:“好啦,先找路出去才是正经。”

      一边说着,一边借着幽暗光芒打量四周,见到脚边摊着书籍般的几摞纸张,便拾起卷成个长筒,伸到玄霄手边点燃。火焰腾起之时,只听她“咦”地一声,语声中含着讶异:“这可不是普通的纸,好像是……宝气钱庄通印的飞钱。”

      云天青凑过去看时,那纸已燃了大半,但还能依稀认出钱庄的印花与字样,不由得失声道:“真的是!似乎还能用呢!”

      夙玉却管不得那许多,眼见火焰即将熄灭,便又扯了大摞钱票出来,一并点上。一时火光大胜,照亮四壁,只见三人所处之地,乃是一座山腹的石窟,幽深的甬道直通向前,一眼望不到尽头,此外再无其他出口。

      三人面面相觑一番,玄霄忽然道:“给我。”也不等夙玉答话,便将她手中纸卷取了过来,当先在前领路。

      云天青挥挥手:“你二人先走,我殿后。”随即将余下的钱票一并抱在怀中,一备不时之需。

      行了一段,玄霄见手中火把又将灭,便向云天青伸出手来。云天青拈了数张飞钱出来,一边递给他,一边摇头叹气:“你倒不心疼,把这玩意当柴来点。”

      玄霄不解,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云天青知他自小在蓬莱长大,多半不识此物,眼看这山腹甬道一通到底,路途无聊,便耐心解释起来:“别看这纸薄薄的,每张可都价值万贯呢。商人外出经商时,随身携带银两不大安全,于是经常会将钱财寄存在钱庄,等到了异地,再去同号钱庄的分铺兑换银两,这取银子的凭据,便是你手里正在烧的飞钱。”

      玄霄略想了想,摇头道:“钱是死的,命是活的,要走不出去,钱再多又有什么用?”

      夙玉微笑接口:“这话不错。况且这银两也非你我之财,即便得了也是不义,徒增烦恼而已。”

      然而飞钱再多,也终究有燃尽的时候,随着最后一点火光的熄灭,整个山洞又重归黑暗。三人原本还时不时的玩笑两句,见此光景,也渐渐没了心情,闭口沉默不语。

      玄霄暗诵仙诀,五指间又腾起一团火光,照亮前路,可那五灵仙术甚是耗费体力,只不到一会工夫,他额上便现起细密的汗珠,呼吸声也沉重起来。夙玉瞧得分明,一只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柔声道:“玄霄师兄,看不到也没什么,你别太耗真气。”

      玄霄摇了摇头:“无妨……”然而终究是真气枯竭无以再续,手中微光闪烁几下,也终于暗了下来,四下里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裹。

      云天青凭脚步声辩明玄霄与夙玉的方位,伸出双手,摸到两人的手,紧紧握住了,低声笑了笑:“我们拉着手走,便不会走散。”这句话说过,其余二人都未答言,然而黑暗却仿佛有了形质,如温水一般缓缓流过身躯,直教人心也柔软了几分。

      三人并排摸索着石壁一路前行,走不多远,路途自左右分岔开来,玄霄燃起火咒,云天青用剑尖在石墙上划下个记号,随意挑了一边继续向前走去。如此这般沿着甬道不知走了多久,前面仍旧连一丝光亮也瞧不见,而岔道越分越多,早已不知身在何处。三个人都累得脱了力,越走心中越是没底,只凭着心中一线执念不断,才咬牙勉强继续而行。

      又过得片刻,玄霄真气消耗最多,第一个力竭,身躯摇晃着便要向旁边侧倒。云天青觉出不对,伸手要扶,却跟着一歪,连带着夙玉也向前栽去。三人狼狈不堪地摔在一处,好在山腹中不见半点光亮,倒也不觉得尴尬。云天青心里忽然莫名觉得有趣至极,忍不住笑出声来,夙玉一怔之下,想到自己的狼狈境地,也是摇头一笑,玄霄紧接着清咳一声,也难掩其中笑意。

      他们三人先前一直强撑着行走,倒还不觉得怎样,这会忽然间停下来,才发觉四肢早已酸涩得抬不起来了。云天青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连根手指都不想再动,只苦笑着问道:“你们两个……还走得动吗?”

      夙玉伸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歇一歇再走吧?”

      玄霄并不直言,隔了片刻,才道:“不知前面还有多少路……”

      云天青知道他其实也累得很了,却不点破,只笑道:“夙玉师妹,你刚来不久,有没有碰上重光掌老授课?”

      夙玉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此事,颇有些讶异:“还未曾。怎么?”

      云天青道:“哎!你是不知道,这个重光长老最严厉不过,每次早课都要让我们轮番上前比武,这样车轮战比下来,大家都累得不行,又不敢偷懒,哀嚎连天的,只有玄霄师兄从来没抱怨过。”

      夙玉听得有趣,问道:“后来如何了呢?”

      云天青续道:“快到最后的时候,我又问,‘玄霄师兄,你不累吗?’,他也不回答,过了一会反问,‘不知还要比几场?’我还没等回答呢,就又被重光师叔叫上场了,再下来的时候,一眼看到师兄他手里拿着个小木棍,在地下划字——”

      夙玉想到玄霄握着树枝在地上划字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玄霄却醒过神来,低声喝止:“云天青,你再多胡说八道一句——”

      云天青笑吟吟接下去:“怎样啊?你在地上划了好几个正字,难道不是在盘算自己还要比几场么?我可没瞎说。夙玉师妹,你现在也知道啦,这家伙最口是心非,就算快累死了,也不会说半个累字的。”

      玄霄哼地一声:“很好,你下次早课迟到,我不会再帮你开脱,你自己直接滚去思返谷吧。”

      云天青却不以为意,随口应道:“思返谷多好哇,少了一堆训斥,再清静不过,就是没饭吃,有点可惜。”

      夙玉听到这里,在黑暗当中蓦然一笑:“你们两个,感情可真好。”

      云天青与玄霄立时异口同声:“谁和这家伙感情好了!”

      夙玉也不以为忤,只略有些感叹:“看到你们,倒让我想起一位朋友来。”

      云天青立刻大感兴趣,追问:“哦?是谁?”

      “那人是我结义兄长……”夙玉说了半句,并未立即接下去,仿佛在回想过去的事情一般,顿了一顿,才又道:“我跟着他在四处飘荡好几年,可后来他武艺高强了,说要去当什么盗侠。我心里当然很不痛快,和他吵了一架,便这么分开了。再后来,我遇上了太清师父,上了琼华,从此以后没再见过他。”

      云天青道:“原来师妹你也喜欢四处游逛?难怪你会认识宝气钱庄的飞钱。”

      夙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续道:“当年义兄还在时,我们也总绊嘴吵架,可分开之后再想想看,他当真像我亲哥哥一样。也不知道他现在还好不好?”

      玄霄一直未曾说话,这时候忽然开口:“只要人还在,以后再见不难。”

      云天青也在一旁插嘴:“等从这里出去,便有机会下山了。到时候我们陪你一起去找你大哥,一定很快就能找到。”

      夙玉展颜一笑:“玄霄师兄,天青师兄,多谢你们啦。”

      说罢此话,三人都沉默下来,只静静坐着调息。洞窟中阴冷潮湿,石壁上的水汽慢慢凝结,滴落在地面上,发出细小的嘀哒声。黑暗当中虽然瞧不见对方的身影,却能感觉到彼此近在身边,一时之间,谁也不愿再开口扰乱这静谧的气氛。如此稍过了片刻,云天青忽然打破沉默:“好饿好饿,早知道应该带些吃的来。”

      他一句话说出,其余两人也有同感,夙玉皱了皱眉道:“师兄这么一说,我也……我们在这里呆了有多久?”

      玄霄微一沉吟,答道:“至少有四个时辰了。”

      “可师父说过,若一个时辰不归,便会将我们召回,如今——”夙玉说了半句,便住了口,之后的话不必说,三人心中都已是一片明镜。这一节其实他们早已隐隐约约料到,只是谁都不愿意细想下去,如今再被提及,终于无法再回避,心底不由升起一阵寒气,先前轻快安宁的气氛顿时又变得有些沉重。

      半晌,玄霄忽从鼻腔中微哼一声,道:“管它怎样,这区区山洞又能奈你我何?”声音不高,口气中却自有一种镇定自若的气度。

      云天青原本略有些沮丧,听了这话却精神一振:“不错,与其寄希望于他人,不如凭自己的双脚走出去。”

      夙玉当先站起身来:“既然都歇够了,那就继续走吧。”

      然而此后路途更是难行,洞中水气渐胜,终于在脚下汇成细流,湿滑无比,加之那甬道斜行向上,越来越狭窄,到得后来只容一人弯腰通过。夙玉一时不查,胳膊撞在尖锐山石上,划出深深一道伤口,痛得满眼泪花,却忍住了没呼出声,用手背狠狠一抹眼角泪水,与寻常一般继续前行。

      然而云天青却觉察出身周弥漫的淡淡血腥气,皱眉问道:“你们两个谁受了伤?”

      玄霄也觉出不对,立时燃起火咒,却见夙玉左面半幅袖子已然染作了血红色,便伸手将她那只手臂拉近身前。

      夙玉却并不在意,只淡然道:“无妨。快些走吧。”

      刚要将胳膊抽回,手腕却被攥住,耳边听玄霄低喝一声:“别乱动!”心中不由得一凛。

      云天青哈哈一笑道:“别的没有,金创药管够。”说着,从怀中摸出个瓷瓶来,扬手抛给玄霄。玄霄伸手掬起石窟中流水,淋在夙玉手臂上仔细洗净了血污,又在伤口上涂了厚厚一层金创药,夙玉咬着下唇,凝神瞧着他微微皱起的眉与散落在颊边的墨黑长发,道谢的话临到嘴边,却终究未说出口,只冲他弯起嘴角笑了笑。玄霄略微点了点头,示意还礼。

      待伤口妥善处理过后,云天青又扯下半幅衣襟来,将夙玉半条胳膊严严实实包成个粽子,这才又道:“哎呀,幸好划得不是脸,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破了相,该多可惜。”

      夙玉抿嘴一笑:“你可不知道,我爹娘一直把我当男孩儿养的,从小和同村的小子们疯惯了,哪里没磕过撞过?上次爬树倒栽葱摔下来,额头磕的像寿星似的。”

      云天青奇道:“你爹和你娘放心让你四处游逛?还自己一个人上琼华来修仙?”

      夙玉解释道:“双亲早去世了,我没人管,一个人自由得很。”

      云天青“哦”了一声,指着前方的玄霄背影道:“那你和我们两个也是一样的。”侧头想了一想,忽然又笑道:“我们三个都没爹没妈的,不如结拜成兄弟,怎样?”

      玄霄听了一怔:“我们三人俱是同门,还结拜做什么?”

      云天青摇摇头:“我管你叫师兄,管玄泰那种棺材板也得叫师兄,一点分别没有,多不好玩!江湖上朋友之间都互称兄弟,这样才亲切。”

      玄霄颇无奈:“谁要管你叫兄弟了!”

      云天青大笑:“我年纪比你大,你当然不能叫我兄弟,你得叫我大哥。”他随性起念,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当下也不犹豫,拉着玄霄夙玉两人相对跪下来,口中念念有词:“皇天在上——”刚说了半句,看看头顶一片漆黑,后半句便噎了回去,“老子才不管它有没有天呢,总之我云天青今日与玄霄、夙玉二人结拜为兄弟,从此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生,但求共死……”一边说着,一边俯身叩下头去。

      他幼时看遍各种游侠列传,最是向往那意气相投、结义金兰的段子,这一串话早倒背如流,平日里无事便拉着同村李家铁铺的儿子胡乱结拜一番,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小时候顽劣无比,村里的孩子们都怕他,结拜来结拜去总是同一人,日子久了便无聊至极,却不想今日又多了两个异姓兄弟,心中颇为欣喜,一时间觉得那无边的黑暗也不算什么了。

      夙玉拜伏完毕,站起身来,含笑道:“同生共死,我们三人今日走这一遭,也算得上是同生共死了。”

      玄霄听到她这句话,忽然忆起半年之前,自己千里迢迢从蓬莱前往昆仑,若非在太一仙径上碰到云天青,不知焉留得命在。他想的出神,并未出声,云天青却以为他不情愿,只拿话来逗他:“磕头都磕完了,还不快叫大哥?”

      玄霄这才回过神来,哼哼两声冷笑:“见过云兄弟。”

      云天青这才知他早已答应,心中暗笑,嘴上却道:“又当师兄又当大哥,这天底下所有便宜都要被你占尽不成?”

      夙玉也忍着笑道:“这有什么好争的?把年纪报上来,自然见分晓。”

      三人叙了年纪,玄霄果然比云天青小了半岁,而夙玉却大了云天青整整一年,如此一算,云天青虽然如愿以偿当了玄霄的兄长,可这二人全得唤夙玉为姐姐。最年幼的是师兄,年长的反而是刚入门的师妹,云天青一边走一边摸着下巴想这琼华派的辈份称呼果然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不过无论顺着排倒着排自己总夹在中间,倒也算不上吃亏。

      谈谈说说之际,脚下的路也仿佛变得不那么艰难了,行不多时,那甬道忽然又开阔起来,云天青原本靠着石壁走,却不想额角重重撞上一处半月型的凸起物。他心下诧异,也忘记了疼,伸手仔细摸去,摸到当中凹下去一块,里面盛着些油腻腻的膏状物时,心中一阵欣喜,连忙唤住前面二人:“墙上似乎有灯!”

      玄霄转身祭起火咒,看准了往墙上的凸起之处一燎,只听哧地一声轻响,果然有一盏灯亮了起来,过了片刻,与之相隔几丈外,又有一盏灯燃起,三人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一时间灯火点起,反而被睁不开眼,好一会才适应过来,只见那灯光如同活的一般,一盏接一盏自行沿着那石壁一路向前点去,到得最后,灯光连成了一线,如同一条细细地火龙,将整个甬道照得灯火通明。

      三人正看得惊叹不已,忽听墙间一阵轧轧之声,石墙豁然洞开,从中跳出一物,张牙舞爪便扑了过来,夙玉拔剑如风,弧光一闪,手起刃落,将那物劈作两半,定睛看时,发现竟是个制作精巧的机关木人,虽被砍翻在地,可机括犹在运转,四肢做出各种招式,惟妙惟肖。

      云天青咋舌道:“这东西做的好厉害!要是被打中了也够痛的。”一边说着一边也拔剑在手,凝神戒备,放慢了脚步。

      夙玉微微点头:“此处机关众多,咱们要多加小心。”

      玄霄瞥眼见到夙玉手中长剑,不禁有些讶异。他在琼华时苦修,不仅功夫大有长进,连铸剑之术也有小成,可跟着宗炼长老修习半年,也从未见过如此样式的剑,好奇心起,忍不住问道:“夙玉,你这剑从何而来?”

      夙玉错后半步,与他并排而行,答道:“入门时宗炼师伯所赠,名为‘脊练’。怎么?”

      玄霄微一摇头:“我见这剑并无剑格,式样奇特,才有此一问。”

      夙玉举起剑来,笑着叹息:“是了,没有剑格的剑难用的很,我到现在也用不惯。”

      二人说话间,身前的云天青又斩断两只木人,回身喊道:“你们两个可不要光顾着闲聊,小心脚下才是!”

      玄霄快步追了上来,一拍云天青肩膀:“你退后。”

      云天青方撤后两步,便见玄霄伸臂在左右两侧石墙各击一掌,那石壁受了内力震动,碎石与粉尘簌簌地从穹顶滚落下来,灯光一阵摇晃明灭,墙壁间的机关一齐被引发,众机关木人倾巢尽出。玄霄扬眉抬手之间,耀眼的火光如流星火雨一般挟势飞出,击到木人身上,当即熊熊燃烧起来。热浪袭卷过来,云天青与夙玉又被逼得连退了几步,他却立在原地岿然不动,被火光映成橘红色的白袍上下翻飞,飘飘然仿佛即将与那火势融为一体。

      待火势渐渐散去,设计再精巧的机关也荡然无存,只余一地焦炭残骸,还有弥漫整个石窟的死寂。

      云天青看着玄霄,赞叹之余,内心又隐隐约约泛起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安。想那木人无生死病痛,但烧无妨,可要是这世间的生灵呢?是否也要全部除之戮之一个不留?又向夙玉看去,只见她眸光明亮清澈,手中长剑似雪,脸上神色却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略微过了一会,这才开口道:“如此一来,料想前路也无阻碍了。”说着,目光转向玄霄,“只是这招耗力太剧,你……还好么?”

      火光熄灭之后,玄霄的脸色又显得有些苍白,却毫不迟疑答道:“无妨,走吧。”

      云天青将目光收回,点了点头,却未再说什么。他原本笑言无忌,此时沉默下来,玄霄与夙玉反倒不大习惯了。三人从烧焦的朽木上踏过去,脚下时不时发出断裂的脆响,此外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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