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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踏歌行 ...

  •   第四章、踏歌行

      那重光长老如同雷霆一般,迅即而来,训斥一番之后,又飘然而去,待他身影自剑舞坪上消失,众人这才长呼一口气。元广从地上爬起来,一咧嘴角,笑得比哭得更加难看:“玄霄师叔,天青师叔,实在对不住……”

      “这算什么,不关你们的事。”云天青随意摆摆手,仿佛还未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呆呆问道:“那个重光长老究竟是什么人?怎么看起来比掌门人还神气?连太清师父的名号都敢直呼。”

      元亦道:“两位师叔刚入门,恐怕还不知道,派中除掌门之外,另有五位长老,重光是排行最长的正法长老,掌管门规制度,为人再严厉不过。”

      云天青摸了摸下巴:“他到底多大年纪?脸这么年轻,头发又是白的,该不会已经修成仙身了吧?”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元亦苦笑,“师叔这么有兴致打听他人的事,倒不如先关心一下自己。”

      云天青一脸疑惑:“嗯?”

      “思返谷,思返谷啊。”元广小声提醒。

      玄霄在一旁问道:“方才长老让我二人前去思返谷思过,不知是什么所在?”

      元亦解释道:“凡是触犯门规的弟子,都要罚去思返谷,除了思过期间不提供饭食、未经允许绝不能擅离之外,其余倒也没什么。”

      云天青与玄霄对望一眼,仿佛觉得此等程度的惩戒倒也不算什么,半晌,云天青忽然回过神来,抱头哀嚎:“我今天一天还没吃过饭啊啊啊!!!”

      玄霄狠狠瞪过去:“闭嘴!”

      * * *

      饭可以不吃,然而思过不能不去,入得琼华门下,便要守如此这般种种规矩。此时正值午后,明媚的阳光斜斜照进思返谷,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头顶一片瓦蓝天空,四周白桦苍松环绕,薄雪融成了清浅的细流,顺着脚下的石滩蜿蜒流淌,只怕是寻遍昆仑山脉也找不到比这更美的所在,却白白被琼华派做了思过惩戒之处,实在是浪费至极,可怜可叹。

      云天青软泥一样歪在一块大石边,揉了揉肚子,叹道:“肚兄啊肚兄,我云大爷打出生起便没亏待过你,今日是对不住啦。”

      玄霄盘腿坐在地下,瞥了他一眼,“你倒知道对不起它?”

      云天青一只手撑住脸颊:“别人我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是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饭一起吃,师父一起拜,有过错也一起罚。你下次干错了什么,我也陪你就是了。”

      玄霄忍不住扶额,想此人当真不可理喻。

      云天青嘿嘿一笑,扬了扬下巴:“你看前面的那个门神,跟白萝卜似的,我们就是从他俩面前大摇大摆走过去,恐怕他也发现不了。”

      话音刚落,立在谷口的玄泰立刻转过身来瞪着他,一张脸原本便与棺材板有五分神似,此时更是像了个十足十。

      云天青凑到玄霄耳边低声道:“你想不想溜出去找东西吃?”

      玄霄一呆:“什么?”

      云天青一拍他肩膀,大笑起身,几步走到玄泰面前,行了个礼:“玄泰师兄好啊。”

      玄泰斜睨他一眼:“你不在谷中思过,过来做什么?”

      云天青道:“昨晚师兄在山门前露了一招,让师弟我很是神往,从今往后我们都是同门,还请师兄多多指点才是。”

      玄泰哼地一声,心想这小子倒也不算十分讨厌,入门第一天被罚了思过,收敛了不少,于是微微点头:“那是自然。”

      云天青又道:“不过师兄剑法虽好,轻功却差得远了,本门武功若无迅捷身法辅助,招术练得再好也没多大用处。”

      其实玄泰乃是肃武长老辛和道长的徒弟,功夫半点不弱,但他为人最是自负,又不受激,听了云天青此言,忍不住大怒:“放屁!你不过才被太清掌门教了半日,便在我面前说三道四,真是狂妄之极!”

      云天青一笑:“师兄休要动怒,功夫高低,一试便知。昨晚原本有机会和师兄切磋武艺,结果却被玄震大师兄阻挠,今日正好再行比过。”

      玄泰怒极反笑:“看来你不是讨教武艺的,倒是来寻仇的?好啊,我就先捉了你这小鬼,替掌门人惩戒惩戒你!”说罢,也不拔剑,伸手便向云天青胳膊抓来。云天青嗤地一笑,侧身轻巧让开,玄泰抬步正要追上,后脑却受了重重一击,眼前一黑,向前扑倒。

      云天青暗自险些笑断肠子,却故作惊讶地嚷道:“玄泰师兄,你怎么了?!……玄霄师兄,你对玄泰师兄干了什么?”

      玄霄将玄泰高大的身躯放在地上,回身一脚向云天青踹去:“少啰唆两句!”

      云天青板起脸来:“玄霄!你打伤同门,罪加一等!”

      玄霄冲他寒冷一笑:“你说过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若受了罚,你便陪着罢。”

      云天青忍不住大笑,玄霄却将他一推:“你要做什么便快滚去做,此人功力不低,至多一柱香时分便会转醒。”

      云天青奇道:“你……不一起去?”

      玄霄正色道:“思过便是思过,门规不能坏,我等你回来。”

      云天青一呆,他本打算此次出了思返谷便不再回来,至于规矩法度如何,他并不甚在意,然而听了玄霄此言,却垂头犹豫了片刻,随即抬头一笑:“好,你等我,我帮你带吃的。”说罢,正待出谷时,却听见不远处的山路上有人遥遥喊了一句:

      “玄泰师弟,辛和师叔吩咐你去见他,让我二人来替你。”

      云天青暗叫不好,刚要快步离开,那两个人影已从山路上转了出来,远远瞧见玄泰软倒在地,急忙飞奔而来。当先一人问道:“发生何事?”

      云天青万般无奈,心思却转得甚快,随口答道:“两位师兄,我二人在谷中思过,见玄泰师兄太累,便叫他休息片刻,却不想他竟然睡得这么死。”他这话倒也并非全在骗人,然而让玄泰睡下的居心究竟为何,却是不得而知了。

      那两人半信半疑,其中一人自怀中取出个明黄的钟鸣符,伸指一弹,那符上发出一道白光,罩住玄泰头顶,玄泰立时转醒过来,睁眼见云天青立在自己身边,一跃而起,伸掌向他击去:“小兔崽子,你休想再逃!”云天青嘻嘻笑着让了开去,躲在玄霄身后。

      持着符咒那人奇道:“玄泰师弟,你做什么?”

      玄泰侧身看到两人,心中一凛,停下脚步行礼:“玄乙师兄,玄真师兄。”

      玄乙见玄泰先是不管不顾的席地大睡,醒了后又如此失态,心中不悦,皱眉道:“玄泰,守卫之事,岂可儿戏?”

      玄泰怒道:“分明是这两个小混……这小子欺人太甚!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刚入门的少年戏耍,说出来更是颜面全无,便生生改了口,一张面皮却气得紫涨:“是,师兄教训得是。”

      玄真看了看云天青与玄霄二人,心知必有内情,当下也不多说,只淡淡吩咐:“玄泰,辛和师叔唤你前去,这里守卫便由我二人替了吧。”

      玄泰垂头称是,又道:“二位师兄,这两个新入门的家伙很是狡诈,可万万不要着了他们的道。”

      玄真点头:“我自有计较。”

      一时玄泰离去,玄乙与玄真把守思返谷口,无论云天青再动何心思,只把两人当成山石树木一般,不理不睬。最终,云天青颓然仰倒在地,望着头顶蓝天上缓缓飘动的白云,叹道:“没指望喽,玄泰师兄总爱动怒,可比这两段木头要好骗得多……”

      而玄霄打自进了思返谷起便没动过要私自逃离的念头,无论换谁守卫,于他来说并无半点分别,当下盘腿而坐,闭目默想师父清晨所传的心法。运功一个周天过后,太阳已然西斜,霞光将整个山谷镀上了一层非金非红的奇异色彩,云天青靠着一株白桦树,早沉沉睡去,眉目舒展,口角含笑,像是在做着什么好梦,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两声苍鹰的鸣叫划破长空。

      玄霄心想这小子睡着了倒是份外安静,半点看不出飞扬跳脱的模样,与这等人在一起,连自己也变得不像平日里的自己了。以往在蓬莱的时候,最尊师守礼的弟子绝对是他玄霄,像在掌门面前胡闹啊、进思返谷啊、打昏同门师兄啊这样的事情,以前想也没想过,可现在自然而然就做了,他觉得有些惶恐,可内心深处又隐约觉得似乎也并没什么不好,反而有意思得很。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鼻端痒痒的,忍不住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耳边听到哈哈一阵笑声,睁开眼睛,只见日落霞沉,四下里已经暗了下来,云天青趴在他面前,手里举着一根毛绒绒的草,在他脸上晃来晃去,露出一脸无赖的笑:“玄霄师兄,睡得可香?梦中有没有好好思过?”

      玄霄一把夺下那根草:“看来你在思返谷内倒愉快的很,不如往后在此定居如何?”说着,将那草在手里团了几团,撂在地下。

      云天青嘿嘿一笑,从地上抓起一物,往他领中一插:“这个给你玩。”

      玄霄拔出一看,却见是一只用绒草编的兔子,长长两只耳朵,混身毛绒绒的,可爱之极。他握在手里不舍得放开,口中却道:“你果然无聊得很。”

      云天青就势在地上一滚,又嚎道:“饿死了饿死了!草兔子又不能吃!师兄你不饿吗?”

      玄霄答道:“以前我闭关辟谷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不吃也无妨。”

      云天青瞪着眼瞧他:“啊,果然修仙的都是疯子。”

      玄霄立刻回瞪过去:“你要受不了辛苦,就滚下山去!”

      云天青心想你装什么厉害,昨天晚上不知道究竟谁哭来着,又是师父又是娘的,还要老子去哄。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却不再说话了。

      玄霄见他如此,倒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怎么?”

      云天青挑着眉毛一笑:“受得了还是受不了,口说无凭,到时究竟谁先叫苦,要比比看才知道。”

      玄霄冷笑道:“很好。”

      两个少年虽然嘴上不说,然而暗地里却开始较起劲来。此时天越来越暗,夜幕缓缓低沉,苍穹如盖,星光闪烁,云天青抬头望天,恍恍惚惚间只觉那星星一个个的都化做了家乡河塘里的银鱼,恨不得捞一把起来煮汤来喝。腹中正响声如雷时,冷不防被一样硬邦邦的事物砸了脑袋,耳边闻得玄霄的声音:“拿去!”

      云天青拾起,就着星光一看,只见是个蓝花粗布的小包袱,看上去颇为眼熟,拆开一看,里面竟是几块麻糖,不知是不是在怀中揣的久了,那糖已经碎成了小块,表面微微融化了,一塌糊涂地粘在包袱上。云天青也不甚在意,欢呼一声,拾起一颗便吃,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你竟然还藏着这个,真是救——”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喂,这该不会是我早上分给你的那个吧?怎么放到现在都没吃?”

      玄霄一怔,随即淡淡回答:“我……不爱吃甜的。”

      云天青拈起一大块糖,飞快往玄霄口中一塞:“啊哈哈那我就甜死你!”

      那一瞬间玄霄觉得认识云天青简直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败。

      * * *

      思返谷中日子再难熬,也终有尽头。月亮自东向中天升去,再自中天向西落下,云天青在梦中正与红烧蹄膀相会时,恍惚间听到一人在他耳边说道:“两位师弟,五更已到,你们可以离开了。”

      睁眼一看,只见玄震正立在他身边,云天青险些泪流满面:“大师兄!”身边玄霄也跟着爬起来行礼。

      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自玄震身后响起:“我还说是谁这么厉害,入门第一天就被罚去了思返谷,原来是你这笑嘻嘻的小混蛋,还有你这木头似的家伙。”

      玄震皱眉回头,语音中却藏不住三分笑意:“夙莘,别这么没大没小的,过来向你玄霄师兄和云师兄行个礼。”

      夙莘撇撇嘴,走到二人面前,瞪了一眼云天青,却向玄霄规规矩矩点了点头,温言问道:“你伤好些了没?”

      玄霄一愣,他所受本都是外伤,昨日被玄济妥善处理后,早结了疤,也不怎么觉得痛,此时夙莘提起,这才想起来,答道:“已无大碍。”

      夙莘一笑:“好,既然没事了,你们两个都快些来上早课吧。”

      云天青一时间只觉得山崩地裂,此命休矣:“我,我还没怎么睡够呢……”

      “谁管你睡没睡。”夙莘横了他一眼,转身自与玄震在前带路。

      云天青如受大刑一般,愁眉苦脸跟在几人身后往剑舞坪走去。可巧这天是重光长老授早课,见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硬是叫站在身边的玄否拎一桶冰水来,浇在他头上。玄否兴高采烈地得令而去,一张冻茄子般的脸油光锃亮,忽然变成一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紫茄。

      山上修行清苦寂寞,可自从来了云天青其人,派中却变得热闹起来,不到几日,此人便与派中上下人等混得溜熟,成日里以无伤大雅的捉弄众人为乐趣。这小子不爱修练仙术武功,却跑到藏经阁中专挑暗器医药机关术来学,又偷偷溜进玄济房中调配草药,净拣那些老实巴交的师兄弟们试药。

      一日,腹泻得面目发青的玄乙来到玄济房前,央求他将丹药房的大门锁好,玄济却只是凉凉一笑:“是你没本事,着了他的道,为什么反怪我的药房?”转身回屋,冲猫在自己房中几乎笑断肠子的云天青道:“净配这些毒不死人治不好病的东西,我的草药不是给你这么糟蹋的。”

      云天青听过之后痛定思痛,缩在药房里几日不出来。此后有一天夙瑶下山除妖,被那魔物拍了一掌,受了内伤。云天青神秘地递给她一瓶药水,说喝下之后药到伤愈,此话果然不假,只不过夙瑶大美人喝过药之后整整一天未见人影,听同屋的夙莘说是因为脸上忽然生了疹子。

      被罚去思返谷对云天青来说也早成了家常便饭,每次元亦盯着那空荡荡的床铺都要忍不住叹息:“唉!天青师叔今天又没回来。”

      玄霄亦摇头做惋惜状,内心却想,好得很,今晚又没人和我抢被子。

      就在云天青如此这般没心没肺的玩耍时,玄霄的功夫却越练越是精纯,一月过后,太清掌门传唤新进入门的弟子在太一宫前比试武功。云天青懒惰成性,然而仗着天资聪颖身法灵活,竟然场场险胜,玄霄更是以一手踏水面而不起半分涟漪的内功技压全场。一路战至最后,云天青已然累到腰酸腿痛,眼见玄霄缓缓走到自己面前打了个起手式,一张脸顿时皱得苦瓜也似的,再懒得全力施为,随意挥出几招便被玄霄一脚踹至台下。

      自此,玄霄与云天青在众弟子当中脱颖而出。太清真人捻着三绺长须沉思一番,最终发话道:“这两个孩子天资果然与寻常人大大不同,若是按寻常方法教,倒可惜了。”随即吩咐两人每月初上太一宫来,由他亲自指导调教。

      玄霄知师父对自己青眼有加,更不敢松懈,从那天起便终于弃了从蓬莱派的刀法,开始专心习剑。然而某一日云天青夜半转醒,发觉身边那张床铺是空的,出门走到屋后,正瞧见玄霄呆呆立在月下,手中提着那柄长刀。

      云天青问道:“你心里不痛快,为什么又要练剑?琼华派虽然以剑术冠绝天下,可也不是非要使剑才行。”

      玄霄转过身来,自云天青初见他起到现在,已过了好几个月,少年人长得快,他身量比之前高了不少,更显得长身玉立,脸上稚气也退了几分,只听他缓缓说道:“若学不到最精妙的功夫,我来拜师修仙又有何意?人生不过百年,怎能事事由己,一点不痛快又算得什么。”

      云天青看着他,笑了笑,那一刻天上繁星无数,月明风清,玄霄还是那个玄霄,只是,几月之前在夜里流泪的少年,如今只存于彼此的记忆当中。

      * * *

      思返谷中无岁月,半年匆匆而逝。

      转眼到了腊月,这日清晨大雪初降,屋外寒气袭人,滴水成冰,玄霄与往常一样不到五更便起床,收拾停当之后,随手将旁边那只懒虫的被子猛地一掀。云天青被冻得清醒过来,立时呼天抢地:“玄霄师兄你还让不让人活了啊啊啊——”一句话把身边正睡得迷糊的元广和元亦也嚎了起来。

      玄霄才不管他究竟嚷些什么,只淡淡问道:“冻一早上和被太清师父罚去练功,你比较喜欢哪个?”

      云天青这才想起今日又是掌门亲自授课,平日不去早课也就罢了,要是今日也缺席,可不得被那老头念死?立时蹿起来,那动作简直比中了箭的兔子还快,随意抹了把脸,抓起长剑便跟着玄霄一同出了门。

      冬日里天亮的晚,两人一直行至太一宫,天空还泛着青黛色,朔风刮过,雪雾弥漫,四下里一片灰白苍茫,看守宫门的两位弟子抱着佩剑缩在廊柱后,正香甜地打着盹。二人在宫门前候了片刻,并不见太清身影,云天青等得无聊,又开始胡思乱想:“师兄,你说这山上有没有鬼?”

      玄霄一怔,随即正色道:“琼华派是清修之地,怎会有鬼怪?”

      云天青哈哈一笑:“人死了都是要变鬼的,琼华派建了好几百年,有几只鬼又算得什么?”说着,伸手向山谷中一指,“你看,那边就飘过来一个!”他这话不过唬人而已,趁着玄霄转身之际,手心里团了一把雪,便要往他领子里塞去,抬眼却见玄霄神色一凝,一脸的不可至信。

      云天青心中微微一凛,想自己不过随口一说,莫非真的灵验了不成?一时连雪球也忘了塞,顺着玄霄的目光往下看去,只见远处山坳中果真有个淡色身影,正缥缥缈缈地行了过来。云天青顿时大惊失色:“当真有鬼啊!”

      玄霄心中也是一阵发毛,被云天青一吼,更信了三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叱道:“胡说什么!不过是哪位同门罢了。”

      云天青阴森森一笑:“这时候大家都在剑舞坪上习武,谁往山上跑?”

      两人正说着,那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子脚不点地,走得极快,不到一会工夫便从山坳翻上了山顶平台,离得近了,只见那身影纤腰一束,手中撑着一柄雨过天青色油纸伞,挡住了上半边脸孔,只依稀瞧见尖尖的下巴和披在肩头的乌黑长发。

      云天青咂了咂嘴:“哎呀,竟然还是只艳鬼。”

      玄霄这时早已瞧见那人袍角上所绣的琼华标志,知道是人非鬼,当下只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那撑伞之人在盈尺之外站住脚,轻声一笑,缓缓说道:“鬼字还算贴切,艳字不敢当。”声音柔和清冷,如那正在飘落的雪花一般。

      云天青想这人当真有意思得很,哈哈一笑,顺着她说下去:“鬼姑娘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那少女却懒得再与他说笑,将纸伞一收,露出脸来,两人顿时觉得面前一亮,阴霾的天空仿佛裂开明亮的一线碧空。只见她微微俯身,向面前两人抱拳:“若我猜得不错,二位想必便是玄霄师兄与云师兄了?”这少女容貌如花,行的却是男子之礼,言语之间不带半分扭捏,自有一种清新舒爽的风情。

      玄霄还礼答道:“正是。却不知姑娘是——”

      那少女道:“我是太清师父新近收入门下的夙玉,见过两位师兄。”

      云天青见到美貌姑娘向来管不住自己的嘴,尤其这姑娘还如此有趣,于是张口便调戏之:“哇,你长得这么漂亮也来修仙,岂不可惜了?”

      玄霄心中突地一跳,只觉得他此举甚是无礼,立时出口喝止:“云天青,休要胡言乱语!”

      云天青斜睨他一眼,想这小子果然装蒜的功夫一等一,平日里见我把元亦元广两只土豆耍得团团转只会在一边暗笑,这会怎么又装起正人君子来了?

      夙玉却毫不在意,听到玄霄说出“云天青”三字,一双明澈清亮的眸子向他上下打量一眼,随即淡淡说道:“除去表象容貌,你我不过都是白骨一架。又有什么分别?”

      云天青只觉她句句答得有趣,又拿话逗她:“师妹年纪轻轻的就看得这么透,岂不是不好玩了?”

      玄霄在旁咳嗽一声:“又是外表又是年纪,天青师弟入门半年,这俗世间的分别心半点也没改。”

      云天青怒视玄霄,心想好哇,你这家伙见了漂亮姑娘就拆我的台,这种兄弟还不如不要。于是贼兮兮一笑,道:“自然是玄霄师兄道行深厚,照你这般修下去,再过不久定可修成一段老年朽木,与天地日月常在。可喜可贺!”

      玄霄岂不知他是拐着弯的骂自己迂腐?他认识云天青这许多时日,早将他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当下只微微点头,冷笑道:“过奖过奖,承让了。”

      夙玉在一边静观两人斗嘴,嗤地笑出声来。她年纪本就稍长,女孩自来早慧,与这二位小师兄站在一起,倒显得她更像个姐姐。她笑声一出,两位少年都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平日里斗嘴习惯了,此时方觉得自己与对方言行幼稚。

      一时太清真人御剑落在山头上,走上前来,见三个人背冲着自己正说得热闹,忍不住抚须温言道:“身为同门本就该亲厚无间,玄霄、天青,夙玉新近才入门,你们做师兄的,要处处照拂她才是。”

      三人听到师父语声,忙回身行礼,青霄两人点头称是,互相对望一眼,心中却转的是同一个心思:谁与这混蛋亲厚无间了!

      太清却哪知他二人转的什么念头?只道:“很好。今日修行与往常不同,我要将你三人送至一处幻境,如何脱身,需得你们自行体悟。若能顺利返回,往后再有降魔除妖的任务,为师也可放心教你们下山一试。”

      云天青这半年困在山上,早闷得无聊至极,听到“下山”二字,顿时双眼放光,玄霄虽不致他一般急迫,然而苦练半年仙术,也是跃跃欲试。太清微笑瞥他二人一眼,又补充道:“限时一个时辰,过时不归,我自然会将你们召回,下山之事也不用再想了。”

      “只有一个时辰??”云天青惊道:“师父,你再多宽限点吧,我和玄霄师兄虽然没什么,可夙玉师妹才刚入门——”

      太清笑骂:“为师自有计较,哪里轮到你这小子讨价还价?说好一个时辰,半刻也不能多饶!快给我速去速回罢。”说罢,不容他再行争辩,单手捏个仙诀向前一挥,一团青蓝微光笼罩下来,三人霎时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躯飘飘荡荡,浑不知身在何处。

      待神智逐渐清明之时,寒风、落雪、山峰,一概隐没不见,云天青爬起来凝神打量四周,只见自己竟身处一座船舱之中,身躯上下沉浮,随水逐流,一侧的木窗支起一半,露出窗外的粼粼波光,一勾新月。旁边的玄霄与夙玉也揉着眼睛坐起身来,三人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各自摇了摇头,又道:“多半是太清师父所说的幻境吧。”三张嘴,两句话,竟然说的别无二致,仿佛早预谋好的一般。

      云天青哈地一声笑出来,伸手摸了摸脚下的木板,奇道:“这地板摸起来硬得很,一点也不像假的。”

      玄霄摇摇头道:“你所见所感,都是随心所现。此地亦真亦幻,你觉得它是真的,它便和真的没半点分别。”

      云天青睁大眼睛:“这么神奇?心里想什么,就会变出什么?那你会不会也是我想出来的?”他想到兴头上,便信口胡说起来,“没准我这时候睁眼一看啊,发现自己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现在这些都是梦里的。”

      玄霄冷笑道:“对,我们都是你梦到的,我现在便把你踹醒,让你滚回老家去。”说着,一脚向云天青踢去,云天青着地一伏,嘻嘻笑着让了开去。

      夙玉在一边笑着摇头:“好了,还是先想办法逃离此处要紧。”

      两人忆起先前太清师父的嘱咐,这才都住了手。船舱中一时沉静下来,只微闻流水之声。云天青刚要开口,玄霄一个手势止住他,凝神听了一会,皱眉道:“你们有没有听到琴声?”

      经他这么一提,云天青与夙玉这才注意到,果然隐约有丝弦之声传来,甚是空灵悠扬,听了让人说不出的舒服,只是那琴声忽远忽近,竟分不出来自何方。

      玄霄伸手向前一指:“是那边。”船舱当中并无任何门户,他便从洞开的窗口翻了出去,双足轻轻踏在甲板上。目光所及,夜色沉沉,清光洒在水面上,泛着银光的波纹折叠延展,托着这孤舟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云天青随着玄霄一起跳出,见到这副空茫景象,一手立时搭在他肩上,低声道:“这地方不同寻常,你不要大意。”

      玄霄并不答言,云天青微觉讶异,侧头看他,却见他神情颇为古怪,仿佛有些不可置信,眸光中又带着几分怀念之色。一时夙玉也跟了出来,玄霄这才吸了口气,说道:“管它是什么,总要过去看看才是。”

      三人并排而行,那船并不大,只有前后两个小舱,走得几步便到了前舱。只见一袭细篾帘子垂于舱门前,一角各挂了一盏黄铜灯,映亮舱内一位女子身影,柔和灯光衬得她侧影如画,微风拂过,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

      玄霄侧立于舱前,抬手要掀帘子,犹豫一下,却又将手放下了。少顷,那女子一曲奏毕,隔帘问道:“三位为何不进来坐坐?”她声音妙曼动听,如那丝丝琴弦,缠绕于人心间,可云天青与玄霄年纪尚小,夙玉又同为女子,语声中蕴涵的款款诱惑到了这三人面前,简直与对牛弹琴无异。

      玄霄半点不解风情,听到她声音与自己所想不同,心中大为失望,只答道:“你这首《忆故人》弹得倒很好。”

      那女子一声轻咦,收起先前的百般风流婉转,正色问道:“你识得这曲子?”

      玄霄点头:“以前家师在世时,常常弹这一首,可惜你不是她。”

      那女子语声歇了一歇,又道:“看来你的师父,也是个伤心之人。”

      玄霄一怔:“我……不知道。”

      那女子螓首隔帘微点两下:“是啊,你心思单纯,想必也不懂。”

      云天青听了这句话,诧异望向玄霄,心想这家伙若是都算得上心思单纯,只怕全琼华派有一大半都该升仙了。岂不知这女子所说情之一字,连他自己也是半点不通,一张嘴虽跟着江湖上的浪荡子学得轻薄无比,但内心深处对任何女子并无半点亵渎之心。

      耳边听得琴声又起,那女子低声浅唱:“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云天青自幼被学堂先生逼着读书,意思虽半懂不懂,但他记性甚好,听了这几句,知道是蔡邕的一首《饮马长城窟行》,便随口接了下去:“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那女子手按琴弦,停了歌声,半晌,长叹一声,幽幽说道:“我在此地三百余年,还是头一遭有人认真听我琴音。其他人见了我,只会——”说到这里,想起什么,便住了口。

      云天青惊道:“你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莫非已经成仙了?”

      那女子并不答他,只道:“再前行片刻,便可出这片水域,我只能相送到此,望各位保重。”

      夙玉细想她先前所唱的诗句,只觉得那意味不胜悲切缠绵,她年纪略长,稍通人情事故,忍不住问道:“你所忆之人,如今可安好?为什么不去寻他?”

      那女子淡淡地道:“早灰飞烟灭,只在魂梦中相见。”

      夙玉当下愣住,那女子反而温言安慰:“有人可忆,已是大幸。”顿了一顿,又道:“你们三个都是好孩子,我粗通易理,便为你们各算一卦如何?”

      这次三人同时摇头,又是相同一句话脱口说出:“我不信命。”

      那女子终于浅浅一笑,说道:“好吧。如此也好。”

      一时船行至浅滩,三人弃船上岸,回身正准备相谢时,却见那船早已缓缓远去,灯光下犹见那女子俏丽身影,风中送来她叹息一般地吟哦:

      “……长欲挥剑断逝水,却尽青春铸劫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踏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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