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思往事(二) ...

  •   第十九章 思往事(二)

      邑丘一向觉得湖阳郡主是个奇人。

      不说她搬兵的功绩,单说她敢夜间来访的胆量,便非同凡响。

      她甚至是骑马来的,霜白的袍子像一道冰冷的月光,到了门口,干脆利落地跃下赤缨,等着远道叫门。

      邑丘常年在军中,本也不太讲究男女大防,此时见了湖阳的面,甚至高兴起来:“殿下来得正好,郡公正喝闷酒呢。”

      祁轩从来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捎带坑她都坑得不动声色、手到擒来。
      喝闷酒的样子……

      湖阳记起那日他从明光殿内出来,同她搭话也是和煦得很,仿佛一个看客般同她讲前尘往事。
      明明应当是那个最该伤心的人。

      这时候愈发觉得自己来得巧,邑丘领着她去了存雪亭。

      惊蛰都过了,万物苏生,他倒要存雪。

      祁轩独坐庭中,凝视着一方湖面,听见响动,回过头来,分辨出来人,先开口:“你来啦。”

      仿佛他在等她似的。

      湖阳发觉,祁轩饮酒不上脸,但语速会变慢,拖长调子,咬字变重,且并不会称她的尊号。
      你啊你的,摘掉那些金尊玉贵的面具,相交一场的江湖朋友一样,省下了许多客套。

      湖阳一拱手:“来与郡公作伴。”

      邑丘心中直呼,好飒的性子,对胃口。扭头一看远道,眉毛拧得要打结都压不住那点想把主君压回澜居的杀气。

      祁轩席坐在地,仰靠在栏杆上,笑道:“你来。”

      湖阳登阶而上,远道和邑丘自守在亭下。

      “云水酿,槐花饼,酱牛肉。你……”祁轩看湖阳一身素服,方想起来今日是杨礼贤忌日,“给你换豆蔻水?”

      湖阳与他隔案而坐,拆了一小坛云水酿,沾了一口:“人死灯灭,后人茹素食荤,想来我爹爹地府之下全然不知,否则这七年梦也没给我托一个。教我没头苍蝇似地乱找。”

      祁轩纵着她:“谏议大夫那没有收获?”

      湖阳这一次仰头灌了一大口。

      云水酿,入口轻飘,流入胃中暖意一点点漫上来,是不醉人的酒。

      她抱着酒坛子叹气,半晌不言声。

      祁轩手里拈着槐花饼有一搭没一搭的吃,也不催促,看她犯愁下酒。

      “……我,我接过王府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她起了个毫不相干的头,“王祖父那时候身子已经很弱了,就只能把大权交到我手里。就算是有王祖父在起初也过得很艰难。”

      “我那些叔伯姑姑自不必说,没有一个安了好心;王祖父拿我当一柄雪亮的刀,给杨荻铺路;杨荻呢……”她哼了一声,“想不开的时候,我想过,哪怕是这个王府上下都恨不得我不得好死,我也不怕,因为……还有一个阮任行在都城,如果他知道我过成这样,他一定心疼我。这世上但凡还有一个人在乎我,我便能闯出一条活路来。”

      “以前总想着,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再见他一面。等真的见到了……又觉得还是不见的好。”

      她没办法亮出最真的面目,也没办法告知他真正的来意。她有心教阮致觉得她是一个最难以构成威胁的孱弱女人,从而降下阮致对她的防备。

      就这样,阮致的一套说辞,湖阳也不肯全信他。阮致没同她扯谎,说出来的同当年的案宗上书写的几乎是别无二致,就更显得奇怪——

      查私盐案,杨尧只身涉险,留下阮致在金城安定后方。纵然阮致同她一般对私盐案颇为关注,可陈述之时,为何没有他当时在金城的经历,仿佛只是将案宗的话与她背了一遍。

      湖阳可以肯定,阮致有所隐瞒,却拿不准阮致隐藏的动机。

      同时又不免心惊,原来这些年心心念念的人永远的留在了金城,原来那些年天真浪漫的自己也留在了金城。

      “爹爹公务繁忙,纵然有心,也不能时刻陪伴,事事周全。阮任行没正经担官职,旁人唤他一声‘阮先生’,只当是爹爹的谋士。他没什么大人架子,又长得好,带着一帮孩子,一边教一边玩。”

      “我从前困顿于内宅争斗,无数的规矩压身,平生未见过这样广大的天地。何况飞鸟入林,百无禁忌。”

      “这样好的日子,只有四年。”湖阳慨叹着,以手支颐。

      闷头听着的祁轩忽然开嗓:“不会只有四年。”

      “什么……”

      “你已经不属于王府了。”自圣旨下达后,如果非要给湖阳找一个归属,那也是作为夫家的临川郡公,而他像浸过云水酿一般散着绵软的香气,说的却不是醉话,“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没有人可以阻拦你,没有人可以指摘你。”

      因为我会立于你身前,阻挡那些流言蜚语。

      湖阳竟听懂了言外之意。

      祁轩没有温酒,胃里冰凉的酒液上像点了一把火,灼烧的轻微痛感流向四肢百骸。这点磨人的痛感教湖阳两颊发热,意气起来不怕什么忌讳了。她坐正从腰间解下一个巴掌大的囊袋放于桌案,里头满满当当,全是龙须酥。

      祁轩不由失笑,“你真将我当孩子哄吗?”

      湖阳学究一般地摇头晃脑:“甜,不过食之味,并不限于年纪。何况,上一次你吃过之后,有用的呀。”

      “你呀……”

      她把囊袋珍而重之地往祁轩面前推,收手的时候还顺了一块放入自己嘴里:“我不问你为何烦忧,只请你吃龙须酥保管‘药到病除’。”

      *
      成纪军械库出事之后,举朝哗然。

      祁轩教今上连发十道圣令,召回都城。

      那时候祁轩尚未有郡公府,自己买了一座宅子 ,胜在清幽,亲笔提了“林壑静”作匾。

      他常年驻守陇右,都城的宅院只为了有一个落脚处,訾瓴已提前得了信,备下朝服,只待祁轩装束整齐便入宫面圣。

      谁知,走入房中,已有先来者了。

      那人玉冠白袍,外罩黑色披风,端坐案前微微阖目,似是已久候。

      祁轩回神之后,跪倒在地:“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起身相迎:“孤盼望上将军久矣!”

      此时不是客套的时机,入宫的马匹就候在大门外,接下来明光殿内的对奏不知牵扯几多人的前路。

      如今,两条路可走:顺应圣心,教沈侯伏法,陇右军权仍在祁轩手中,或者以陇右军权换沈侯一命。

      “君侯曾传信于我,不论他的生死,只求保住陇右大权。”

      太子叹道:“对着孤,他也是这个意思。可是云宽,孤同你讲一句肺腑之言:自母后溘然辞世,今上新娶,琼哥哥捐躯,孤实难想见舅舅因‘君要臣死’离孤而去。”

      祁轩这一路,将“弃车保帅”这一计听得耳朵快长起茧子,太子这一番剖白,竟教胸口又酸又涨,当下深施一礼:“臣此去述职,定能从朱贼胡乱攀扯之中保下君侯。”

      太子面孔稚嫩,仍是少年,面容酷肖先后,咬牙道:“只是委屈云宽。纵然舅舅留得一条命在,恐怕也不过苟且偷生,日后徒生怨怼。”

      “殿下,君侯实为国之栋梁,左右候卫军心皆系于君侯一身。若自毁长城,便人心涣散,何况西征之壮志。”
      “君侯心性暴烈如火,疾恶如仇。若真中了圈套丢了性命,只怕是亲者痛,仇者快。释权尚有再拿回来的一日,人死却不能复生,将士们的赤子之心亦不可轻易抹杀。”

      太子一双攥得死紧的拳头不住地颤抖:“他们都以为舅舅醉心权术,教滔天权势迷了眼睛,宁愿丢了项上人头也不肯退一步。可孤明白,他不是为了那些,陇右安定,西征壮志,每一点里都有母后当年在御前艰难维持的一份心意。”提及亡母,太子喉间一哽,“只怕云宽释权,今上肯让步,而太学一派不肯轻易放过。”
      “太学一脉先失周雅音,再失白木青,昔日太学双杰皆归尘土,再以白御史作筏子,何明歇挚友与未婚妻皆葬于火海,公理私情定是不会善罢甘休。”
      “故而,孤有意向靖安白氏求娶。”

      白氏长女已嫁,次女已故,只剩下一个小女儿……
      祁轩倒抽一口凉气:“白氏幺女只有四岁。”

      太子惨笑一声:“只要她是白氏家主的女儿,只要她是白木青的妹妹,她年岁几何重要吗?”他的身形尚未完全长开,但接连的变故已将他彻底催熟,“也怪孤这几年堵一口心气,不肯在两派之间转圜。”

      沈侯视商户出身的文后为先后之耻,太子亲睹先后遗容,又何尝不如此以为,只不过碍于情面修养,从不流于表面罢了。

      只是,“殿下切勿太过自责,殿下与先后舐犊情深,心中有所偏颇,实乃人之常情。”

      “所以到今日,这一份私心,将舅舅都要带累进去了。云宽不必为孤忧心,今上一直不满孤同沈侯太过亲近,此次孤便给他一个交代。”太子又冷笑一声,“陇右释权,太子妃之位,若还不肯知足,便是圣心也当起疑了。”

      同理,若白氏弹压不下这一干跳脚的文臣,那这天下文首的名号,不如就此让贤。

      钟声向晚,情势危急,祁轩拜别储君,表最后一份心意,“臣可以释权,可以被疑。只求若有西征的那一日,再披甲上马,杀退戎敌,收复关外十城,便可报臣此拳拳之心矣。”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