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思往事(一) ...
-
阮致不发一言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当年我仓皇回了淮阳,一丁半点的消息没听到。”湖阳用手背轻轻擦干泪,“小世叔,爹爹的案子已经快十年了,应当不至于全然不能提,便挑拣些能说的,教我安心?”
时下的贵女讲究清瘦,湖阳身形倒契合,甚至于一张略显圆润的脸孔会教人觉得她有些福相。以看女人的眼光看或许恰好,但若当自家后背看,阮致觉得湖阳轻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也只得开口,只当同她讲个话本。
起先是一桩人命案。
金城郡延庆县张家村有一个张呈栋死了。
村里那个时候都说去盐窑里做工,大体位置在平川和金城的交界,给的钱是寻常长工的两翻。
牵头的这个人叫张义民,他在这个盐窑做了个管事。所以几乎整个村子的男丁都跟着他去了。银钱每个月都往家里寄,但没有一个人回来。
张呈栋一具尸身和银票一起抬回来,张义民同张父张母交代:张呈栋是一不小心在盐窑里被砸死的。
张父张母不信,因为张呈栋的身上有很多被殴打拉扯的痕迹,再向张义民要说法,他便即为不耐。
张义民一点也不怕,让他们去告官,但是去告官,银票一个字都兑不出来。
若不是穷,谁舍得将自己的孩子派去盐窑,何况张呈栋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正是要钱的时候,张父张母却拿出了一辈子没有的坚毅,趁夜抬着长子的尸身,上县衙告官,甚至专程找讼师写了诉状。
哪知道那裕吴县县令陈如风同那张义民实乃一丘之貉,且他明白张呈栋的尸身留着是祸害,诱张父张母走进衙门,想伺机把尸首搞到手,一把火烧了。但张父张母在村子里已经先受过张义民一通威逼利诱,非常警觉,在衙役想要拿走尸身的时候,硬生生抱住往县衙外跑,并在街上大声哭诉冤枉。
在这个时候,教私访的杨尧撞上了。
杨尧有私访的习惯,穿着一身布衣带着邛实像书生和随侍。
因为怕被认出来,会胡子拉碴地出去,顺便挡了脸。
杨尧没有去强出头,在张父张母脱身以后,找到他们,只说自己是赶考的书生,见他们在县衙门口喊冤,心生不忍,想要问一问。
张父张母听说是去都城赶考的书生,那大小也是个举人,日后说不得还能成为进士。刚在陈如风那凉透的一颗心又热起来了。
杨尧略略一听,觉得这个盐窑有鬼,说不准便是私盐。
本朝盐铁官营,私营的只有盐帮。
盐帮运盐走河道。而整个陇右适合漕运的只有白峪江。白峪江核验私盐的关卡留在天水郡的渡口。
天水郡一定有问题。
他把张父张母差人一路护送到金城,秘密保护起来。再调人马搬做有钱没处花,天真好骗的富家公子,去盐窑的位置探寻。
杨尧本就是勋贵出身,凭一己之力中榜又跻身清流,其实不必演便教人先信三分。他周旋了大半载,竟真摸通了关节,将魏延摸了出来。
后来便是骇人听闻的引狼入室,杀人灭口了。
阮致苦笑一声:“私盐案我所知也不多,你爹爹将自己置于险境,我留在金城搭理俗物,顺带照顾着你。只知道,你爹爹带回来的证据应当是魏延私发的盐引。”
教杨尧拿到了铁证,于是魏延一不做二不休,想借外敌之手将金城灭个干净。
“魏延狼子野心,却已然伏诛。阿荼,人死如灯灭,忧思伤神,你也该有你自己的日子了。”
湖阳笑了笑:“我知道小世叔的好意。”抬目瞧了瞧天色,“到了晚饭的时辰了,我这里简陋,不知道小世叔肯不肯赏光。”
“也便看看郡主府的晚宴有何不同凡响罢。”他调出一副湖阳熟悉的纡尊降贵,教蒋庚遣人回府禀告一声。
二人仍需闲坐片刻,不谈正事,阮致便端不住架子,望着湖阳手边的锦盒:“还不试试?”
湖阳回瞪他:“哪有当面指使人看贺礼的?”
阮致鼻腔里“哼”了一声:“你却不至于我为了这把锁花了多少心血,整整七年,那秀水亭的亭主见了我恨不得绕道走。你难道不应当教我看看这锁上身是个什么模样?”
采桑将锁戴在湖阳颈上,她一身素服,倒显得这把锁玉质莹润通透,赤金绕丝的雀羽显出一张小巧的脸来,而那人杏目含笑地回眸问他:“如何?小世叔可还称心满意?”
他在金城精心栽培过的那株海棠原来已是这等颜色,欣喜宽慰之间,又添些世易时移的感慨,再一想那折花人竟是祁轩那个老匹夫,便没好声气地应:“尚可。”
*
沈侯戎马多年,许多勋贵习气磨掉大半,但颇为讲究浴汤。
为洁净身心,亦为缓解旧伤疼痛。
袁从衣提了热水倒在木桶里,正当沈侯正倚窗假寐。沈侯掀了掀眼皮,风霜在他脸上刻蚀,当年红衣的将军并未知天命,却有一股疲惫的老态。
“成了,这些够了,你也去洗一洗。”
他一弯眉眼,平易又和蔼。
袁从衣将年节的新衣安置好,交手站立,似有踯躅,却终是行至沈侯身前,先躬身一拜,方道:“阿公,从衣今日,遇到祁叔叔了。”
*
沈侯戎马半生,多有痼疾,是以浴汤之中亦需用药。这抓药之处么,名唤回春堂。
袁从衣取药出得门来,看见邑丘时,着实有些惊异。
自沈侯幽闭府中,作为唯一一个近身侍奉之人,不知被多少人明里暗里的打探。这些人里,敌友结在,可就是没有祁轩。
邑丘将他领到偏巷。祁轩外罩黑貂裘,内着玉色袍,发簪赤金钗,自有不染尘埃的清贵,却与他披坚执锐的英武模样相去甚远,与这些旧人难以避免的疏离。
袁从衣将药包串在腕上,腾出手来行礼:“从衣拜见……郡公。”
祁轩拢袖虚托了一把,“从衣长个子了。”以目量了量,笑道,“要和我一般高了。”
“从衣长大了,才能将阿公照顾得更好。”
祁轩顺水推舟地问:“你阿公身子可还康健?”
那个小小的少年,露出与满身朝气并不相符的嘲讽:“阿公过的不好,郡公难道不知么?”
邑丘先变了脸色,见祁轩虚虚抬手,不敢随意动作。袁从衣城府不深又无人阻拦,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地数落:“阿公信你,整个陇右交由你手,紧要之时你却违背阿公意愿拱手相让!阿公待你如亲子,他更是……”
这几年人情起落,纵使言道激愤之处,亦知祸从口出,不敢轻易提及那人名讳,却不妨他红着眼控诉:“你们皆是阿公最亲近的人,四年前他先教朱钧背叛,举朝不去论祸首的罪,反而讨伐阿公这个早便释了权的信武侯。你二人,一个让权,一个罪己,反教阿公空做了无义之人!”
他看向祁轩,“你这四年,于阿公,莫说人情往来,便是连句嘘寒问暖的话也没有。你曾也是他的孩子,怎么忍心,怎么狠心……”
邑丘终于忍不住驳他:“从衣,时局艰难,圣心起疑。郡公与侯爷断了联系,也是为了侯爷着想。”
“你们不是要平大局,定边疆嘛!”袁从衣厉声喝道,泪自眼角溢出,“你们这么有能耐,为什么连一个人的喜乐都成全不了!”
祁轩古井无波的面容终于起了裂痕,他稍稍抬首,再低眉,微红的眼尾已平复如初。袁从衣浸在沉痛里,不曾察觉:“你们都有自己的为难,阿公便没有自己的难过嘛!他成日成日的幽闭府中,眼看着见老,他的头发全白了。他接了你的字条,见过圣上后,他对着孝敬皇后的旧物一个人哭了好久。你们不是已经放弃他了,为什么还要利用他,还要让他更难过呢!”
“阿公与今上争执多年,即便被夺了权也不曾低头。”他陈述着这当世之人无一不知的事实,涕泗横流的稚嫩面孔上有难以言说的悲凉,“但那日,他低头了。他五体投地,口称罪臣,承认自己错了。这一切的无非是为你铺路。”
“世人皆说,你自折羽翼。可这羽翼不只是你的,也是阿公的。所以,祁云宽,即便为了阿公,陇右之争你不能输,你非赢不可。”
*
尚位在东宫的天子宁越,当年一眼相中了祁轩,想教他做一个将才,自不可如同苏凭一般放在身侧教导,故而他将祁轩送到了沈栈帐下。
彼时沈栈亦尚未封侯,只是右侯卫两位大将军之一。另一位大将军和上将军皆是阮氏嫡系,陇右之内,即便是出身于四世三公的沈氏,沈栈亦多有掣肘之处。
太子妃沈椋素有德才无双的美名,一母同胞的沈栈容貌虽未至绝色之境,却也是英姿勃发。只可惜,初见的那日,有一队齐兵突然进犯,沈栈瘾上来,换了小兵的衣服出去,痛快杀了一场,心满意足、满身血污地回了营帐。
营帐前的守军想同他禀报什么,他一扬手:“先去同爷打一桶水来,这一身脏死了。”而后矮身一钻,泥鳅一般地从帘子中间滑了进去。
结果一抬眼,宁越、苏凭连上祁轩,拢共三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沈栈顿了步子,一点也不尴尬,扬起一个笑便拱手请安,“见过殿下。”
他脸上的血沫或是流了一路,或是教他用袖口胡乱抹成一团,一张脸好比符纸一般乱。宁越耐着性子待苏凭、祁轩二人问安后,方轻飘飘地斥他:“看看你,哪里有个将军模样。”
“殿下来的巧,我是难得这般荒唐一次,亲手杀了不下十个齐贼,心里别提多爽利了。”沈栈接过守军递上来帕子在面上糊了一通,自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并不善于打理自己,脸擦的并不干净,却总算能看了。宁越白他一眼,伸手一点:“带了一个孩子来,你看看?”
沈栈的目光这才落到祁轩身上打量。
“你这娃娃,有些面熟。”
宁越笑道:“此乃祁家的五郎,睿公的独子。”
沈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我记得你,‘林深三箭惊雁翎,却非半刻成文章’嘛,后来说你出走祁氏,陛下还唏嘘了一阵。你竟跑到陇右来了,好小子,够胆量。殿下,这孩子交给我吧,再给殿下养出个将军来。”
宁越有意逗他:“这么好的孩子,交给你做什么?我带回都城去,说不得还养出个丞相呢。”
沈栈露齿一笑:“殿下已有苏子托,这个孩子便留给我。这么厉害的小子在身边,日后我揍那阮潮也多些底气。”
他说的混不吝,却也在理。都城鱼龙混杂,并非久留之地。
沈栈教祁轩走到面前来,问他:“多大了?”
祁轩答道:“一十五。”
沈栈惊讶道:“阮潮的粮饷不行啊,你也就比我阿琼大两岁,个头却差不多。”他伸出大手在祁轩的肩膀上摁了几下,口中念叨着,“我得给你加餐饭,这么大的孩子胃口可大的很。”顾首看一眼含笑的宁越,他在祁轩后脑上轻拍一下,“去给我抬一桶热汤来,七分沸水,三分冷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