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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思往事(三) ...

  •   祁轩自一团乱梦中醒来时,天已大亮。

      云水酿不醉人,却能教人得一宵好梦,是祁轩的心头之好。

      但当下,祁轩却难有好梦后的惬意,因着记起来,昨夜竟是同湖阳喝的酒。

      “邑丘!”门外的邑丘应声入内,挂起床幔。里头的祁轩扶着额,觉得清早问一个姑娘有些不好张口。

      邑丘向来嘴碎,说不得自己便能将湖阳的情形交代出来。

      然而今日,聒噪的人反而懂了沉默是金。起身、穿衣再到盥洗,邑丘一声未漏,只用一双很有故事的眼睛盯着自己。

      祁轩被看得浑身嗲毛,只得先开口问:“湖阳呢?”

      邑丘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语调:“郡公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祁轩无语得很:“你小子别想蒙我,我昨夜清醒着呢。”

      邑丘与他并不是主仆,严格来说是副将当得有瘾,卸甲归田,无处可去,便赖上了祁轩。为了不白吃饭,刚好祁轩建郡公府,便自己领了管家的职务。此刻打趣起主家,也无甚负担:“郡公清醒着,也能将伯涂一个姑娘家家送到卧房门口,等着人屋里灭了灯方回来?”

      此刻回想起来的确不妥,可昨夜同一个小丫头谈天说地,祁轩自认一把年纪竟教一兜子五六岁之后再没怎么吃过的甜食哄到心里,脸上不太挂得住。但他的性子实际并不算孤僻,从前军中,也是能同人打成一片。都城里三载,为避嫌,就差在郡公府门口挂一个“坚壁清野”的免战牌,亲朋故旧一个眼神都没接过。至于邑丘、商陆之类,行伍出身,没什么世家公子说不清道不明、微妙到了极致的忧愁忧虑,正显出湖阳的可心来。

      他将湖阳拉入局中,故然行事不太君子,可那无可奈何。原本在袁从衣那被带着冰渣的水浇得透心凉,教湖阳一捂,温酒一过,烧的心头滚烫,夜里也有些一时兴起,自存雪亭去西院教他弄出来十八相送的架势。

      当然,邑丘跟前他绝不会认,四两拨千斤地反问:“是么?”

      “不是么?昨夜远道一路看着您,手便没离开过剑柄,我都替您脖子疼。”

      祁轩食指在鼻尖上一刮,轻咳一声:“本公岂是那夜闯闺房之人。”

      邑丘接的异常顺嘴:“是,您倒是被人闯过闺房。”

      祁轩过了半辈子也没几件窘事可被抖漏,邑丘见祁轩面容稍肃,赶紧认怂:“郡主已起身,您上回特意吩咐买的小丫头青杏已派去服侍郡主盥洗了。”

      “昨夜吃了酒,怎么醒的这样早?”祁轩正疑心湖阳在郡公府睡得不安稳,便见邑丘高深莫测地一笑:“澜居遣人来报,昨夜阮若华的夫人给郡主下了帖子,就约的今日。难道郡主还能一睡到晌午么?”

      祁轩也有几分讶异:“这么快?”

      “嗯,就这么快。”邑丘沏了一杯热茶放在祁轩手中,“阮致这厮难得如此热络,难道他是想当您的岳丈?”

      祁轩一口茶好险没喷出去,笑骂道:“他也够格?湖阳有正经的祖父,又不是真找不出亲戚。成日里胡吣。”

      “您别管是不是胡吣,我瞧他憋着坏呢。阮氏本就容不得您顺应圣心,伯涂与他们如今有了非同一般的情分……”邑丘挠着头措辞。

      “怎么你担心你的郡公夫人变节?”

      “哎!不是!”邑丘终于把词想起来了,“我这不是怕阮若华摆起世叔的谱要棒打鸳鸯!”

      祁轩扶着额,只觉得这话听起来别扭又可笑:“那便让他来。本公倒要看看,圣上亲笔,金口玉言,他要怎么棒打鸳鸯。”

      邑丘早将湖阳看作自己人,如今得祁轩一个准信,当即喜笑颜开地接了茶盏,便听祁轩吩咐:“正好,吩咐城防的人查一查这几日有何异动。”

      无弋符基一行人虽然已经交给北衙,但近日并未透露出大的风声。依祁轩的猜测,恐怕律齐已经出城了。

      “您想抓律齐?”

      “那是北衙要担的干系,我何苦来哉?”祁轩歪在榻上,优哉游哉,“邑丘,教你个乖。今上最厌恶底下臣子手伸得太长,如若律齐连苏子托都逮不住,便别去讨这个嫌。”
      “但律齐大摇大摆地在都城逛了一圈,究竟是谁接应的,你我心中需得有数。略查一查,耳目灵敏,别教人蒙了便好。”

      “可这时候将律齐放进来的人,与陇右可不是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祁轩颔首:“但都是心证罢了,寻不到够分量的佐证,目前情形,与我们无益。”

      *
      湖阳这厢接了帖子,难得费心思整了整装。

      从前在淮阳,庶务在身,她难得同各女眷相聚。除非必要,并不往来。或许到底是对那些年横遭变故的流言蜚语怀恨在心,便连敷衍都不耐烦了。

      但此去阮府又大不相同,往日情分摆在那里,湖阳前去,也算拜见长辈。于是着一身水红,配小莲冠,戴白玉锁,通身的中庸打扮,不易失礼又显得乖巧。

      刘氏几乎迎到阮府大门前,见面要行礼,湖阳跳下马车,掺住刘氏双臂:“婶婶这是折煞我了,哪有长辈对晚辈行礼的道理?”

      刘氏恭谨答道:“郡主大驾光临,妾岂敢怠慢?”

      湖阳笑道:“婶婶说笑,家父与世叔相识于微末,那时我还是个毛丫头。论这些虚礼,我恐怕要以为讨婶婶的厌弃了。”

      她神色不似作伪,话到此处,就是亦不好推脱:“那便依从郡主。”受了湖阳一福身,方道:“此处不便说话,还请郡主移驾。”

      一行人去了兰院,屋内落座奉茶。

      湖阳的婚事是上好的话头,刘氏简单问过各项事宜,湖阳一一作答,最后自嘲:“我母妃早逝,此次婚嫁,一应全有礼部操劳,我倒也省心。”

      “若有什么事,便遣人来妾这里。妾到底是成过亲,不敢说定能为郡主分忧,多少能给些主意。”刘氏倚在小榻上,又问,“郡主成亲,王府那头何时启程?”

      “婚期定在十月初十,王祖父身子弱,预备七月便成行,好留出些富余,不至于耽搁。”

      这倒令刘氏诧异:“淮阳王既肯来,想必对这一桩婚事十分满意了?”
      不然,向今上称病,遣了世孙来,也是一样的。

      湖阳心中冷哼:这却未必。她这一位王祖父向来算盘打得精,如今杨荻尚不顶事,她撂了挑子要去嫁人,恐怕千里迢迢而来,是为了再蹉跎她几年,为杨荻铺路罢了。

      这些却不好同刘氏讲,不然容易落个“不孝”的把柄,只道:“不瞒婶婶,我原本便是同家中赌气,恰巧接了圣谕,这才得以到都城来。王祖父只当我是使性子,总有回府的一天。谁知竟阴差阳错地要嫁人,恐怕是恼了我,要上都城来教训我呢!”

      刘氏掩口笑道:“都是要嫁人的姑娘了,可不兴教训。若真如此,郡主便到妾这里来。教郎主出面与你求情。”

      “那我便多谢婶婶了!”湖阳又拿阮致打趣,“想我在陇右四年,但凡出错,世叔头一个便要罚我,若不看在婶婶的面子上,恐怕不会为我说情。”

      刘氏还未接上话,湖阳便听得脑后飘来一道音:“你自己当年荒唐顽劣,反把我说得凶神恶煞的,可真会颠倒黑白。”

      原来是阮致到了,一屋子的人纷纷见礼。湖阳不待他坐下便发难:“世叔倒说说,我如何颠倒黑白了?”

      阮致挑着眉,侧首同刘氏数落:“你不知道她。在金城任上,杨礼贤勤政爱民,自然事务繁忙。郡守府里开始人手不够,只有这么个小主子,带着一帮子小随从,胡天胡地地闹。再不管教,能把屋顶都掀了。”
      “那时候礼贤临走时把这些孩子交托给我,我也年轻,本想由着他们去,最后实在被闹腾怕了,从上到下地收拾一通,这才安生。”

      “可郎主那时不过与杨使君初识,郡主又少年心性,怎么肯服郎主的管教?”

      湖阳那时刚从王府出来,心中如何没有怨气?故而一朝自由,从前不许干的,全都要犯禁,像个野小子一般。

      要煞她的性子,需得拿住她的七寸。
      她的七寸,便是她的父亲。

      “只需将她的顽劣归责于礼贤,她便收敛许多。”阮致含笑看湖阳一眼,“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要不给她教闺训,什么都愿学。发散了些多余的精力,自然是安生了。”

      湖阳由着他讲,一言不发地瞪他,好似在说:多大个人了,还同妻子告状。
      阮致则全当看不见,甚至引以为荣。

      这二人的眉眼官司尽收刘氏眼底。
      刘氏与阮致年少相识,知他骨子里实际放浪形骸不受拘束。可惜,阮津过世后,阮致性情大变,对外甚至有些捉摸不透的阴郁。今日一看,陇右旧事竟教他开怀起来,刘氏亦觉安慰,便不让这二人继续斗气,问阮致:“郎主今日休沐,方才草草出门,可是有何缘由。”

      阮致的掌根往额上一摁:“哟,险些忘了正事。”朗声唤了蒋庚,又对湖阳道:“都怨你,我一进门就听见你编排我,气得我忘性都大了。”

      湖阳哪里肯认:“忘性大了是因为年纪大了,可不是气的。”

      阮致冷哼一声:“我就是再老,也比你那未婚夫婿小四岁。”

      “情人眼里可没有‘老’字。”
      湖阳同阮致斗得顺嘴,只记得要赢。话说出口,方觉得不妥。果然,屋中静默一瞬,随即便哄堂大笑起来。

      柳绵素来胆大:“可见圣上也不是乱点鸳鸯谱,竟点出了一桩郡主称心如意的姻缘呢!”

      “柳绵!”
      刘氏怕湖阳着恼,方低斥了一句,便见原本耳朵都红起来的女孩子竟镇定地喊了一声“婶婶”,又从采桑手里接了一个荷包,抓了一把金锞子放在几榻上:“这位姐姐说的吉利,圣上所赐的确良缘。这些姐姐拿去买些小玩意吧?”

      众人皆未见过未出阁的姑娘里有这样坦荡的,连柳绵都反应了好一会,方跪地一叩首,谢恩领赏。

      屋子里正欢欢喜喜的,蒋庚便领人前来,一人上了一碗琉璃盏,湖阳定睛一看,惊呼:“糖蒸酥酪!”

      她的第一道酥酪,便是阮致领着他吃的。

      那时陇右正值严冬,阮致一个囫囵觉睡醒,一进院子便兜头撞散了湖阳大早起来团的雪人。

      湖阳也不哭闹,一双杏目死死地瞪他,气的满脸通红。阮致本也理亏,又教她瞧得尴尬,便带她去了城中吃酥酪。湖阳吃得眉开眼笑,阮致却只尝了一口便撇在一边,毫不避讳地批驳:牛乳太腥,绵糖太多,口感太老,难以下口。

      湖阳赶忙抬眼,见掌柜的脸色已青了泰半,也顾不得细细品味,将酥酪三两口扒进嘴里,不及咽下便拖了阮致出去,数落他:“你是来与我赔罪的,怎么反教我不得安生了?”

      阮致笑她:“手艺不精,还不许人说?开门迎客,还听不得编排?他若照我说的改良改良,这酥酪勉强算得上乘。我不要他的谢银便罢,他还同我摆脸色?谁看?”又道:“我编排他,又不曾编排你,你怎么不得安生?胆小如鼠,没你爹的样子。”

      湖阳白他一眼,一叠声地称是:“小世叔义薄云天,小世叔不吝赐教。”

      阮致被她语气中的戏谑逗得笑着哼了一声,又听她问:“这家的酥酪不好吃。那哪一家的酥酪牛乳香甜,绵糖恰好,口感滑嫩?”

      他朝南扬了扬下颔:“都城,玉食记。”

      那日,最后阮致补了湖阳一碗羊肉汤销账,可她却也记住了,玉食记的糖蒸酥酪。

      一别经年,恍如隔世。当年一点戏言竟犹有回响。

      阮致屈指扣了扣桌沿,明晃晃地“利诱”:“小杨荼,重说,世叔我究竟老不老?”

      他这样大大咧咧地直呼其名,刘氏面上不显,悄悄伸手去扯阮致的衣袖,阮致反倒将刘氏的手握在掌心,刘氏想抽也抽不出来。

      湖阳向来不吃眼前亏,一拱手,声音先沉三分:“世叔青春正茂,龙马精神,何至于‘老’呢?”

      她钗环在身,这般情状滑稽里很有几分可爱,阮致露了笑,高抬贵手:“便饶你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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