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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戏台子搭起来吃饭,台下多的是家中富余,手里有闲钱,人又有闲的老爷们,再有钱点的小姐太太们一次性包个几班戏,把班子请到家中院子里去唱。

      剩下的就是恰好这阵子手里握着点钱又想寻点乐子的平头百姓,他们刚够交的起进场费,买点花就困难了。

      这些都是客人,但这客人里也不全是捧着戏班子饭碗的。

      一幕戏毕,谢疆坐在台后换着下场戏的行头,前面院子里传来推攘吵闹的骂声,面中画着白点的丑角从台前冲过来,手上还攥着蔫巴巴的几朵花,花瓣破碎不堪,无精打采的垂着要落不落。

      戏服也巴巴的皱着。

      看来场面是有够激烈的。

      “师兄,前......”

      谢疆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他抬手把头上的冠摘下来,站起来,朝前院走去。

      几个男人把脚翘在听戏的戏桌上,吊儿郎当,混不吝的姿态是市井里的混混无疑了,站在一边青着脸的是常来听戏的老爷们了。这些老爷们多是布铺的掌柜,对街豆腐店的老板。他们一下子拿这些混混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些愤怒地瞪着这些不速之客,有些腆着脸把手搭在身前。

      谢疆环视了院子一周,角落里的扫帚棍子看起来还算趁手。

      他弯腰鞠了一躬,抱手道: “不知几位,来此何事。”

      打首那个黑壮汉子笑了起来。

      “怎么,勾栏瓦舍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来不得?”

      不怕混子混,就怕混子念过字。

      谢疆握紧了拳头,剪得短短不算锐利的指甲还是扎到了皮肉,刺刺的痛。

      “你......”刚还在台后的白脸丑角窜了过来,半天没你出个什么玩意。

      那些混混见有人冲过来,呼啦啦全站了起来。

      谢疆有些烦躁,甩袖拦了他一下,侧头示意他退后。

      沈朝迈步进来看到一个白脸丑角站在穿着红色戏袍的高个男人身后手舞足蹈的龇牙咧嘴。对面一帮子或高或矮,或壮或瘦的市井混混。

      那高个男人脸上还带着妆,流畅好看的侧面线条,涂了唇脂的殷红色的薄唇紧紧抿着,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快与烦躁。

      他低声笑了笑,大跨步走了过去,两个小厮在后面赶忙跟上。

      那领头的混混听到一阵步响朝这边过来,还刻意踩得很响,觉得受了挑衅,心里一阵不悦,正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过来砸他场子。

      见是那京城里来的纨绔子,脸整个垮下来了,又见那纨绔子后面跟着的那两小厮,一看就是练家子,脸算是彻底垮下来了。

      那混混沉着脸,回头朗声道: “今日看在沈世子的面上,我们兄弟几个便不与你们计较了。”说罢,带着一帮弟兄直剌剌的走出了院门。

      谢疆听到那阵踩得刻意的脚步声时就注意到了这位到哪都要占尽风头的沈小世子,摇着他那把扇子大摇大摆的过来,活像只开屏的小花孔雀。

      这小花孔雀不停的朝众人显摆他尾翼上的羽毛,还咧开嘴露出锃亮的一口白牙,笑眯眯的。

      得了,孔雀开屏都没有他花里胡哨。

      沈朝见那些怂货一吓就跑,咧开嘴笑出了声。

      谢疆在台上一抖水袖,咿咿呀呀的开腔,台下的观众一片叫好。

      他往台下看去,在人声鼎沸中,沈朝懒懒的靠在太师椅上,手肘倚在扶手撑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谢疆在台上感觉前所未有的不自在。

      没等唱完整出戏沈朝就走了,临走时又一如往常的送了几朵花。

      谢疆看到那空了的座位,不知怎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一晃又过了几天,街角巷尾各处都在张罗忙活着花灯节,花灯节算得上是流城街市上最为热闹的节日了,春节前后的赶集采买未必是人人上心,亲历亲为,但花灯节,绝大多数的人都愿意凑上那每年独一份的热闹,每年的花灯节都会折腾些新花样和新鲜玩意。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天,少男少女们可以正大光明约会,传情达意,互诉衷肠。

      花灯节的热闹一向同谢疆没什么关系,花灯节这几天戏院里也是挂满了花灯,还有各色字谜。倒不是这些天来听戏的客人少,不过是往往花灯节还没开始的几天里,便陆陆续续有人来请他们唱戏。戏班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忙活,不过是腾了个地儿罢了。

      到了花灯节头天,街上的食铺氤氲着热腾腾的白气,不知哪响起的锣鼓与唢呐的声响。街上拉二胡的艺人兜着那件打了不少补丁的破衣衫,把二胡架在自己腿上拉出第一个音时,谢疆同整个班子一起站在了第一户人家院内。

      忙了一整天,谢疆把妆仔细卸掉,换下戏服。

      雇来的挑夫把行头等的杂物重物都挑了回去,谢疆两手空空的在街上游荡。

      此时已临近亥时,摆在街上的花灯大多都被撤了下去。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盏,勉强看得清路。人潮渐渐散去,留下喧嚣褪去的萧寂沉默的街市。滞留在街上的行人多不再驻足观赏,而是行色匆匆地离去。

      夜里没有一点风。河灯停在了离岸不远的地方,最远的漂到了桥洞下。桥上影影绰绰有两个人的身形。

      那艳丽至极的一身浓彩可不就是那招摇的小花孔雀。

      桥上站着的赫然是沈朝和他的一小厮。

      一刻钟前。

      “世子爷,眼瞅着快到亥时了,夜里风露重,咱们要不先回去吧,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的。”小厮看着拽着外袍角使劲哆嗦的沈小世子,忧心忡忡地道。

      “不要,都等到这个时候了,再等会又无妨,我又不是娇娇闺女,他们不是说河灯过了桥洞愿望才灵吗。”沈朝边哆嗦地牙齿直打颤,话也说不利索。

      “再说了,明天他就不一定经过这了。” 他哆嗦着垂下脑袋小声嘀咕道。

      沈朝把手缩进袖子里搓着袖子取暖,蓦得眼前一亮。

      他看到那个从远处缓缓步来的身影,用力地戳小厮的后背。

      小厮原先头垂下去一顿一顿的,越来越低。突然生生受了那么几下,猛地一激灵,醒了。

      那个身影像是从混沌中走来,拨开一层层迷雾,慢慢地,慢慢地向他们靠近。

      谢疆走过去也没避开那主仆二人,冲他们长揖了一躬。

      那小厮看了眼身旁的沈小世子,回了一揖。

      谢疆作势便要走。

      沈朝猛地拉住他的衣袖。谢疆掀起眼看了看他,那小孔雀一脸的 “我有话要说”。他又把视线移回拽着他衣袖的手上,那手真真是金枝玉叶的娇贵,一点茧子也没有。

      沈朝见谢疆盯着自己的手,脸红了一红,却也没松手。

      “世子有话要说?”

      沈朝下意识摇了摇头。

      抬头撞到谢疆问询的眼神,血色一下子从脸颊蔓延到了耳根。

      拽着袖子的手一下子握紧,心一狠。

      “嗯,有话。”

      沈朝其实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着急忙慌的一下子把人拉住了。脑子里一片浆糊的乱糟糟的一团。

      “我在等河灯过洞,他们说这花灯节的河灯很灵。”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边说边注意着谢疆的神色。

      谢疆笑了笑,示意自己在听。

      “就,你要不也放一盏,许个愿什么的。”

      谢疆没再注意他飘忽不定的神色
      。
      流城的花灯节确实是有这个传统,花灯节放下去的河灯若是过了顺遂桥的桥洞,便能求得一年的事事顺遂,如愿以偿。

      许愿。

      “我从不许愿。”谢疆兀自笑了笑,神色一下子变得很落寞。

      倘若许愿有用,他何至于落得这般田地,倘若许愿有用,他又何至于孤身一人来到这边远小城。

      当他的祖母在他面前握着佛珠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便明白这漫天神佛不过是装点人间的摆设。

      他匍匐在神像前千遍万遍的乞求,这世间到最后不还是只剩下了他一人。

      所有血脉相连之人都已不在,所有,血脉相连之人都......

      他想起了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指凝了凝。

      一声不吭的往桥下远些的河灯铺子那赶,沈朝见状跟了过来。

      河灯摊前那人见生意渐稀,正忙活着准备收摊。见谢疆急匆匆地往这边赶,身后又跟着一穿着显贵的小公子。忙支楞铺开整理好的摊子。

      当后面紧随的小厮打着灯笼赶过来时,那卖河灯的才看清楚这二人的脸,小心地递过河灯里写着愿望的条子,谢疆接过条子,递了一两银子过去。

      那卖河灯的笑着接了过去,转头问沈朝: “沈世子还要再来一盏不?”

      沈朝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卖河灯的便接着转去继续收拾他的铺子。

      见谢疆开始提笔写愿望,沈朝背过身去退开了好几步。

      听到笔搁下的动静,回过身,见谢疆拿起条子,吹了吹,放进河灯里。条子放在河灯里头,不取出来旁人是看不到的。

      沈朝又一路跟着,眼瞅着谢疆把河灯放了出去。

      他没再开口说话,一路默默跟着。

      他身边的小厮倒张口说了话, “那苇丛里是不是卡着不少河灯呢。”

      沈朝和谢疆两人闻言望去。还真是,不少河灯被远处岸边的芦苇丛挡住了去路,看样子是过不了河洞了。还有不少新过去的河灯顺着风流卡在了苇丛里。

      两人对视了一眼,顺着流水的方向跑了过去,把苇丛里的河灯捞了出来,推向河中央,一直跑到距桥脚最近的那一大簇芦苇丛底下,把一路跑过来的沿岸的河灯都赶了出来。

      小厮跟在后面,气喘吁吁。沈朝展开扇子直扇风,原先冻得直打哆嗦,这一跑起来,倒是暖和了不少。不过鞋子上沾满了污泥,外袍被水打湿了一块一块的,也又不少泥点子,整个人狼狈不堪。谢疆也好不到哪去。

      风流又把远处新的一批河灯刮了过来,不消说,又有不少河灯搁浅在苇丛里了。

      谢疆无奈的扶额笑笑,这么多河灯,早不记得哪盏是自己放下去的那盏了。看了看平日里光鲜亮丽的沈小世子一身的狼狈样,活像只斗败了的孔雀,他实在忍不住笑了笑,弹了弹沈朝外袍上的泥点子,不过貌似是越弹越多了些。

      沈朝见此,忙咧开一口白牙笑了回去。

      谢疆这下忍住不笑偏开了眼。

      小厮总算跟了上来,灯笼在他手里一晃一晃的。

      “世子爷,该回去了。”小厮上气不接下气抠完了整句话。

      谢疆正了正色表示自己也该回去了。

      “好,谢兄我们下次再约。” 沈朝示意小厮把灯笼给谢疆。

      谢疆点了点头, “下次再约,灯笼就不用了。”

      路又不远。

      谢疆摆摆手走远了。

      沈朝站在原地等谢疆走过转角拐弯。

      “世子,我们该走了。”小厮再次催促他。

      当灯笼的灯光打在沈朝脸上,脸上的傻笑一览无余。

      同一个人相熟起来要多久?刻意见上几面再加上几次不经意的遇见,能聊上几句,便可算上相熟。

      沈朝是谢疆为数不多算得上相熟的朋友。有时谢疆也会想,倘若那时谢家未曾出事. 他又何尝不是沈朝这样的人间富贵。与其说是相知相熟,不如说是一方的好奇逗趣,一方的羡慕怜惜。

      他们聊身边的鸡毛碎皮,一些杂乱无章的小事,聊最近发生的新鲜事,新鲜玩意儿,却绝口不提志向和心仪对象。

      若是谢疆问沈朝有心仪的姑娘否,沈小世子一定会问谢疆将来想做什么。即使沈朝周围没有姑娘,谢疆还在戏院里唱着戏。

      可惜没有如果,也不会有如果。一个不会问,另一个不会答。

      少年人为数不多的默契与温柔便是揣着利剑也不会刻意去刺伤对方。

      沈朝不日便要回京了。

      流城地处边界,寒冬将至,流寇扰城渐频,北边的猛骑也蠢蠢欲动,连夺两城,逐渐逼近流城的地界,京中天子病重,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内忧外患,流城显然不是久留之地,对常人如此,更别提是众星捧月,金娇玉贵长大的国公世子爷。

      比起内外交困的国政,更让谢疆忧心的是师父的身体。师父本就随年纪越大身体愈发的不好,早几年就已经无法撑起一场戏了,退下了戏台,把台子完全交给了徒弟们。

      北地的凛冽冬风本就对上了年纪的人不太友好,更不必提随着动乱而日渐空旷的戏院给这位爱戏如命的老人的刺激。病来如山倒,师父瘫在床上,衣食也靠人照料,幸得冯妈妈不离不弃的照料,加上随沈小世子而来的京城的医正的回春医术,吊着一口气活了下来。

      流城是个小城,乱世里,穷人为了活命拼命营生,有钱人家为了活命四散奔逃,谁还有那闲情雅致听人唱曲逗乐呢。钱是个好东西,也是危难时压垮人的稻草。

      空有本事,进不了林子,谈何套狼。

      “师父,该喝药了。” 谢疆端着药走了进来。

      师父强撑着要从床上支起来,谢疆将老人家扶起来靠在床头。

      “你今日无事?”

      “有事徒儿便不能来照顾师父了吗?”谢疆端着药碗,将勺子里的药汁吹凉,递到师父口边。

      “戏院......”

      “戏院那边今天是师兄撑着台子呢。”谢疆把一勺药汁喂进师父嘴里, “师父快些好起来,师兄的戏越发好了,师父真该去看看。”

      房门口,师兄停在了屏风前,没再进去了。

      “你们也就是欺负我现在动不了,一口口把药喂过来,苦的要死。”

      “那真是对不住师父了,还得辛苦您一段日子了。”

      这药贵着呢,一口口喂不容易浪费。

      谢疆喂完药扶师父躺下,给他捻好被子出去了。

      谢疆端着药碗出去撞见了师兄,两人对立站着,沉默片刻,无言。

      师兄先走了出去,谢疆端着药碗把碗搁在了后厨,米缸里米还算足够,还能撑上一段时日,但是日渐萧条的戏院加上师父的病,戏班子难以为继,日子也肉眼可见的捉襟见肘起来。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天刚破晓,落了一夜的雪铺满了整座城,北风呼啦啦地在城里肆虐。谢疆披着袄子,用力叩响沈宅的门,门被人从里打开了,院子里,马套牢了马车,装着大大小小的箱子。

      “找我?”沈朝站在院子里,脸色略显憔悴,大抵是为前线连绵战事和朝廷上的动荡感到忧烦。

      胜在穿的齐整富贵,不同于他被风雪挟持的落魄。

      “我想同你入京。”谢疆用力抿紧了唇,唇色青的发紫且不住的哆嗦。

      沈朝看了看已经拴好的马车,回头看他。

      “我今早就启程。”

      谢疆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无碍,我并无行李。”

      沈朝不复多言,示意他上车。

      很多年后,当谢疆在回想起这一幕时,总觉得那个纨绔的京都子弟那时大抵是懂他的。

      又或者自己本就是忘恩负义之人,后来种种难处其实也不过是自己搪塞不堪的借口,借此来抵消心中对师门的愧欠。

      刚到京城的日子很难,没有背靠,没有银两傍身,一个人艰难地求生。一个人放低身段去谋日子总是能出头的,只是要些时候,可他偏偏等不起这些时候,他想着去求沈朝,他以为自己是懂得沈朝想要什么的,他豁的出去,也不是给不起。除了性命,他谢疆什么给不起。

      原来卑劣的人忖度人也是以一个卑劣的角度的。

      沈朝的脸就着烛焰明灭不定,嘴角牵扯出一个弧度,像极了微笑, “我倒是不知道你是这么想我的。”

      玩笑一样的语气。

      不知为何,谢疆的心脏一阵一阵的撕扯般地疼痛。

      他记不得是怎么走出国公府的。

      想来是十分的狼狈了。

      之后,他还是借到了沈小世子的钱与势,迅速地在京中站稳了脚跟,搭起了自己的班子。与流城不同,京中繁荣依旧,这世道总是如此,有人水深火热,有人歌舞升平。却也多亏了这些朱门富户,他还清了沈朝借自己的钱,划走班子里的开销还有一笔不小的钱。

      他去银号里兑成票子,装在信封里准备寄出去。

      驿站里的伙计摇了摇头,“谢大家,流城我们这跑不了,你就是去找跑镖的也是一样的,这会儿,没什么人愿意往那儿跑。”

      “加钱呢?”

      “不是钱的事。”

      谢疆拿着信的手地垂下来,纤白的手指有气无力地搭在信上。

      谢疆入京不久,就有一封来自流城的信随后到了永安国公府,沈朝把信带过来时,眼尾带着笑。信封上只写了“永安国公府 谢疆启”,信是师兄寄来的,他在信里把谢疆骂个狗血淋头,什么忘恩负义,欺师灭祖,卑鄙小人,就差的一句不得好死。

      他那时想,等他赚了一笔银子寄回去,师兄弟们会理解他的。

      只是,这个时候他再也等不来了。

      距寄信那日过去短短不到两日,就传来流城被破,悉数屠城的消息。

      谢疆当刻有些站立不稳,眼前一黑,往后病了一场。

      从此以后,他只能是谢疆,也只好是谢疆,无人再记得他是谢小儿,无人再记得他被领进院子时是那么的感激与促狭。

      活该他是只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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