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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任意.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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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我们乘火车一路北上,去到他的家乡。
他说他的家在蓟县,天津的一个傍山县城。当初乾隆称赞“早知有盘山,何必下江南”的那个盘山,离他家很近。
我问,你会说相声么?是不是每天早上都吃狗不理包子?十八街大-麻花难不难嚼?
他被我逗乐了,说:“我也没见你一个南方人特别喜欢吃辣啊。”
火车轧过铁轨咯噔咯噔的声音,随着鸣笛消散在了风中。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这一路由南到北,看着眼前呼啸而过的风景,是一生中很难有第二次的。
穿过中转站的桥洞时,天色渐黑,我不知道到已经到了哪里。一对老夫妇在桥洞的一侧铺张开棉麻色的织布,上面摆放着更重各样的小玩意儿,绣花包,钥匙链,戒指,木匣子,皮绳……
我转向肖战,清了清嗓子说:“肖战先生,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要送我礼物么?”
“好的,你想要什么?”他问。
我拿起一个红色的,显得很俗气的戒指,说:“我要这个。”
他付了钱,拿着戒指,假装着求婚的样子,说:“任意女士,你愿意嫁给眼前这个男人么?”
我伸出手,一脸勉强地说:“看你长得这么好看,答应你了。”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过往的行人都在回头看着我们。他不笑了,突然抱住我,说:“我想给你一个难忘的婚礼,你要等。”
我的身子有些颤抖,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点着头,眼睛变得潮湿。
天在一刻钟的时间,就已经黑透了,步履匆匆的人们,被桥洞中白炽打下的影子隐隐绰绰,忽隐忽现,恍若虚假。
他看了看手表,突然拉起我,说:“快跑,要晚点了。”
桥洞的出口伫立着一个流浪歌手,握着吉他,唱着周传雄的那首《寂寞沙洲冷》。
……
当记忆的线缠绕过往
支离破碎
是慌乱占据了心扉
有花儿伴着蝴蝶
孤雁可以双飞
夜深人静独徘徊
当幸福恋人寄来
红色分享喜悦
闭上双眼难过头也不敢回
仍然捡尽寒枝不肯安歇
微带着后悔
寂寞沙洲我该思念谁
……
他的手的手紧紧地攥着我,坚实,有力,我看着他的背颈,短发,耳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来自一个男人的安全感。
我尽力地保持着眼眶中的潮湿,但它决堤,滑落,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希冀过的,曾以为不会有的东西,来了。
火车上,他问我:“今天真的是你的生日么?”
我说:“不是。我喜欢这枚戒指,但如果是你送给我的,我可能会喜欢它更久一些。”
我把它攥在手里摩挲着,它超不过五十块钱,颜色俗气,珠子和戒指的粘合处还见得到胶质残留,但我想要它,说不出的缘由,像小时候做一件事,只是去做,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是好是坏,自己需不需要。
肖战靠在窗子上睡着了,我又想起他说,我想给你一个难忘的婚礼,你要等。我的心荒芜寸草不生,他来这里走了一遭,竟开始泛起绿意。他要我等,我不知道要等到多久,我也从来不屑于等待,但这次,我决定试一试。
铁皮车继续北开,经过一户户人家,穿过一座座小城,我见到有推着婴儿车的母亲,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在田地里犁草的老农,枣树下闲聊的妇女,在路口等火车经过的学生……
三天两夜的火车,转站四次。他轻轻摸抚着我的头说:“任意,我们到了。”
火车的速度慢慢降下来,我见到铁路东侧的林地被开出好大一片裸地,上面有一个个坟头,都伫立着黑色的墓碑,四周飘散着冥纸。
“下车了,收拾收拾东西。”肖战见我没反应,推了我一下,问,“看什么呢?”
我猛得一惊,醒过神来,说:“坟和墓碑。”
“尊敬的乘客,您所乘坐的S7705号列车已到站,请您收拾好所携带的物品……”车厢中扩音器的声音逼催着人们下站,肖战想说什么,也只好去拿行李架上的行李。
肖战家开着农家院,正逢旅游旺季,客人络绎不绝。他的父母待人温和,是朴实的农家人。
北方的夏日不照南方的闷热潮湿,来一阵风,便是喜人的清爽,来一场雨,也是下得干脆利落,立马的艳阳高照。
我喜欢这里,不知道是因为厌倦了南方小城的狭隘霉气,还是因为这里是肖战的家乡,或者,是因为有肖战。
白天里,游人们由附近的景点开车而来,大多是一家三口,都是大城市的人。只有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生活的人,才想去体验农家乡下的烟火趣味。
农家院中的饭食,也都是应时的瓜果蔬菜,新鲜,干净,客人们走后,总喜欢打包豆子,萝卜和晒好的地瓜干。
我帮趁着收拾碗筷,打扫地面,肖战叫我休息,我笑着继续做手头的事情。对于做这种琐屑的小事,我乐此不疲。
晚上,吃卖剩下的炖大骨,煮花生毛豆,荠菜盒子。住宿的客人都已经睡下,我没有什么睡意,对肖战说:“我想出去走走。”
“走。”他拿起手电棒,拽住我就往外走,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们沿着火车道外的栅栏走,微弱的手电灯光在漆黑之中显得微不足道,像被黑暗所欺凌的幽冥,可怜又无助。
我穿着棉质的素花裙子,裸露的小腿被黑暗中的尖刺划了一下,手电的灯光照过去,看到是带刺的荆棘灌木。
“是酸枣树,附近的山上,长势最盛的就是松树和它了。”肖战说。
“花儿小小的,没有气味,却长着这么尖锐的刺。”我说。
“树都知道保护自己,没有任何生物甘愿一直屈于劣势,有生命的东西都在不惜一切地使自己活下去。”他说。
我掐了靡开的一朵,说:“终究是会死的。”
一辆火车呼啸而过,拖着尝长长的车厢,每日每夜,循环往复,它是被铁轨所束缚的,被禁锢着无法逃离。
满怀希望的旅人们,背载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穿过乡村,田野,越过河流和桥梁,度过漫漫长夜,由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去追寻自己漂泊已久的灵魂。
我们走了二十多分钟,他站在一条断流的河道前说:“每年的七月,只有这里的灌木丛会有萤火虫,可是河水断流了,灌木丛也被伐净了。”
我蹲到干涸的河床旁边,看到积屯的厚厚一层石灰,说:“是上游的石灰厂抽干了河里的水。”
“家乡的记忆在逐渐走向死亡,萤火虫这种会发光的生物,开始被人们制成标本加以悼念。”他满是惋惜地说,“我想给你看的东西,再也见不到了。”
“我们看到所谓的的活,都是在世界上的寄居,终有一日,我们会相逢,见到那些腐烂了躯壳的灵魂。”我说。
回去的路上,同样有树的荆棘刮过皮肤,我裹着肖战的外套,带有着他脖颈的气味和发丝残留的沐浴露香气,却完全没有小城男人常有的俗气。
经过来时见到的坟地,我拉着肖战的手说:“我想去看看。”
他很是奇怪地看着我,但还是跟了上来没有说一句话。
我坐到坟头上的石头上,说:“你知道么?好多人在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死了,可是到八十岁才被埋。”
“为什么?”他问。
“像你说的,人生在时间的高墙下,渺如尘埃,溺于人海,死于理想的高台。承受不住的人,都早早地夭折了。”我说。
“人要经历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心跳停止,被宣告生物学上的死亡。第二次是举行葬礼,注销户口。第三次是最后记得你的人把你往忘记。”他说。
“那天爸爸早早地出了门 ,注销了奶奶的户口,很晚才回来。第二天,我戴着白色的麻布帽子,白色的麻布披风,和好多我不认识的亲戚站在炼尸房外,过道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是属于火葬场独有的空气因子。”我捻起坟边的一缕嫩黄野蒲说,“我以为人被火化之后会是像细沙一样,但我看到的是奶奶完整的,白色的骨头。有人把它们敲碎成小块包进布裹,放到一簇簇的艳黄的菊花中。然后是一套仪式,繁琐,荒唐,可笑。”
“死亡不是真正的离去,遗忘才是。你的奶奶被你惦念着,她从未离开你,像你说的,所谓的活,都是在人间的寄居。”他说。
“对。当看到奶奶的骨头时,我并不害怕,也不伤心,我认为,奶奶只是摆脱了一切,去找了爷爷。出殡时,我看别人都在哭,我也试图想挤出眼泪来,但是什么也没有。人的死,就像一段故事的结局,没有哪个故事是说不尽的。那年,我七岁。”我说。
寂暗中,他凝视着我的脸问:“为什么你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光泽?”
“以前有过,可我把它弄丢了,找不到了。”我冲他笑笑,说,“我想多待一会,我喜欢这里。”
各种虫子在草丛中熙熙作响,在手电打下的光柱下忽隐忽现,但唯独缺了肖战想要给我看的,特别的,会发光的萤火虫。
我喜欢这里的空气,没有城市中尾气和灰尘交杂在一起的难闻气味。我就静静地坐着,看着坟和墓碑,手里摆弄着野花,不知过了多久。
回去后,我们开始做-爱。肌肤中渗出的细密汗珠,带有独一无二的气息,充满情-欲。
消沉到无以复加,都是深夜中崩溃的俗人,像坠入深渊,堕入地狱,开始享受崩析和沉沦带来的痛苦,焚心蚀骨,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