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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任意.六 ...

  •   半个月后,我们坐同样的火车,回到潮湿,庸俗,逼仄的南方小城。
      我想快些和肖战结婚,一生过这样的生活。想到这里,眼眶开始变得潮湿,我只能仰着头,用力呼吸,不让它流到脸上。
      车厢中的白炽灯刺人眸底,我闭上了眼睛。我突然想拥有一个孩子,干净的,小小的,可以揉他软软的小手,摸他花瓣一样娇嫩的小脸,是属于我和肖战的孩子。
      我感到一滴泪倏地流落到手背,温热而易逝。我把它抹到衣角上,这样可以留下痕迹,回味此刻的温情。
      下车后,霉气潮湿的空气便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接触,熟悉却感到厌乏。
      黑压压的农民工逃亡般挤上火车,提携着行李和包裹,面容疲惫,脸色暗淡,眼神中是经年的麻木。我挤出热气哄哄,充斥着汗酸味的人群,重新加入这座小城。
      “我们去吃东西。”他说。
      火车上的速成食物无法满足胃的空虚,我点着头答应。
      我们来到附近的饭馆,肖战点了菜,土豆炖牛肉,干煸豆角,芹菜炒肉,紫菜鸡蛋汤,都是简单的,清淡的家常菜。
      “啤酒四瓶。”他对饭馆的服务员说。
      “先吃些饭,会对你的胃有好处。”我说。
      他同意了我说的话,夹了一截芹菜,嚼得吱吱作响。
      “有的人喝酒是为了快乐,你知道我是为什么么?”我夹了芹菜放到嘴里,唇齿间是清脆的汁液,说,“为了疗伤。”
      “任意,你像是沉溺在漆黑的深海中,一直维持这样的情绪会加重你的病情。”他说。
      “我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许在我的意志深处,并没有觉得我的状态有任何异常。”我伸手招呼着拿酒。
      渐急的雨滴敲打在落地窗上,声音闷重。南方的雨,像一日三餐,再不过寻常。
      他还是喝了好多酒,醉了。我的眼睛只是朦胧,瞳仁些许飘忽,窗外的雨没有停。我架起肖战走出店门,等了好久,才有经过的出租车。
      一路,我的心钝重而空落,兴许是因为大雨,有雨的午后,总会使人感到孤寂。
      回到出租屋,我把他扶到床上,脱掉他的棉质短袖,被雨水溅湿的牛仔裤和鞋袜。我用温水擦拭他的脸,脖颈,肩胛骨,腹,背,然后盖上薄薄的毯子。
      我到厨房切了姜,和红糖一起熬,给肖战醒酒。我调好火候,去浴室洗澡,水流是温热的,像肖战的体温,给人慰藉。我想,或许,我可以试着改变自己的情绪和状态,做一个好妻子。
      我裹着浴巾,躺到肖战的身边,把头靠到他的怀里。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干净的血液在肌肤下缓缓流动。
      我想有一个孩子。我深深地意识到,当一个女人想为一个男人生孩子时,她已经在感情里深陷,无法自拔。我便是如此。
      女孩的生日,房东老太邀请我和肖战参加。
      老太说,女孩的父母在外工作,答应生日回来给她庆祝,但因为工作的任期不能兑现。老太发现女孩很喜欢我,希望我能一起参加。
      我买来大盒的德芙巧克力,精致的包装,是小女孩喜欢的东西,送给她,她很高兴,亲吻我右边脸颊,微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我和老太在厨房做菜,她做了一只烤火鸡,向外国圣诞节那样的火鸡,香气诱人,外皮松脆,汤汁粘稠。
      中式的木质圆桌,竹编座椅,四个人。酱汁鱼,番茄炖牛肉,鱼香肉丝,青椒拌豆皮,麻酱茄泥……都是中国家庭的传统饭食,除了一道火鸡带有外国情趣和意味。
      老太从橱柜里拿出一瓶葡萄酒,说:“我知道,你们是喝酒的。”
      对此,我很是乐意的。
      我总感觉老太的生活恣意,富裕,带有小资性质,而葡萄酒也不是流水线生产的廉价货品,旋开瓶塞的一刻,溢出的酒香沁人心脾。
      墙壁上那些老旧,温情的水彩画被拿了下来,不知放到了哪,露出完整的棕红色墙纸。
      屋子里,灯光微黄依然,静谧如常,因为多了人的气息,使我暂时忘却了对房间清冷阴暗,昏黄寂涩的印象。
      每天没有很多的客人来到这里,人们只是用相机照下相片,来纪念这次光临。老太微笑着送客到门口,招手告别。
      “那些画不是卖的,对么?”我问。
      “值得珍藏的东西,不能贩卖。”她指着门外死胡同的方向说,“难得的好天气,我把它们从画框里拿出来,晾了起里。南方的空气太潮湿了,总是有纸受潮的霉气味道。”
      老太说正着,一阵过堂风吹过巷子 ,巷口的柳树叶子簌簌作响。风吹进狭窄逼仄的死胡同,打着旋,兜起花花绿绿的纸片,胡乱纷飞。
      老太的瞳仁晶晶发亮,渗出细密的液体。她快速踱步到门口,推开门,风涌进屋子,像是无形的海啸。
      “我的画,我的画。”她喊着。
      ……
      我和肖战把能找到的画擦净,抹平,用竹夹夹到线绳上。
      老太用指尖略过一张张褶皱,沾满泥土灰尘画纸,数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差了一张。”
      这时,女孩攥着被毁坏的最后一张画纸,说:“被一群流浪狗抓着玩,坏掉了。”
      我以为老太会很伤心,但她只是拿过破不成样的画纸,轻轻抚摸女孩的头,淡淡地说:“想留住的,终究是没有留住。”
      “它们很重要,是么?”我问。
      “这些,都是我爱人生前的画作。他是一名油彩教师,我和他的相爱,也和绘画有很大的渊源。”她说话时,眉眼间都是浓情蜜意,涌现着回忆的幸福感。
      “我肯定,你们之间,有很美好的故事。”我说。
      老太提着酒瓶,给我们每个人的高脚杯里倒好甘醇,清冽的葡萄酒,开始娓娓道起她尘封着的青春和爱情。
      “他从他的故土台湾来到内陆求学。那所大学,进出着蓝色眼球,棕色卷发的外国人,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外国语言,而他却能和他们谈笑自如。那年秋天,我坐在古槐的长椅上,当我起身离开时,他满是歉意的说,抱歉,女士,请等一下,马上,谢谢。他穿着褶皱的衬衫和洗水牛仔裤,跑回到了五十米外的画架旁。秋日的午阳照在脸上,使我感到慵懒和暖意。当他把画递到我手上时说,你进入了我的采景,但是因为你,更甄于灵现,多了趣味。送给你。还有,你很漂亮。他转身离开。后来,所有的相遇都成为了刻意……”她说。
      “后来,你们成为了恋人。”我问。
      “对。后来,我跨过深深的海峡,去到他的故乡,看成群的白色海鸥,泡沫般细碎的海浪,感受咸湿的海风,吃鲜活的鱼虾海贝。那里的一切,都与海有关。这座岛屿,像是海的儿子,桀骜,不羁,有特立独行的性格。”她说。
      “他为你又回到了内陆,是么?”我问。
      “不。我留在了台湾,他所生活的土地,一座新鲜的岛屿。我们结婚,有了孩子,生活幸福。他去世后,我带上关于他的记忆,才回到了这里。”她说。
      “死亡不是真正的离去,遗忘才是。他只是在这个世界寄居了太久,灵魂开始了流浪。”我说。
      “我一直想留住他的画。我把它们展在墙上,他的学生,学生的学生,来怀念,纪念他。这种方式,让我感觉他还在,有声音,有温度。”她说。
      “你们的爱情是令人向往的。美好的瞬间成为了永恒,这是你们之间像钻石一样珍贵美好的东西。”肖战说。
      “幸好,即使画被吹坏了,也吹不散我的回忆。”他笑容可掬,显出老年人少有的俏皮,说,“老头子最后握着我的手说,让我要一直做个开朗的老太婆呢。”
      我们插上小小的蜡烛,切开粉色奶油的生日蛋糕。小女孩双手合十,闭眼,许愿,吹灭蜡烛,开心地笑,又露出掉牙后的牙龈。
      生日这个词,亲昵又陌生,像是童年特有的词汇。我不知道,我具体已经多久没有过生日了。没有规律的生活,使我对时间的概念模糊不清,重要的时间节点,对我来说,像指尖轻点过杯中白水,是没有颜色的意义。
      我们举起红酒杯,那滚动的殷红液体,揉进了这昏黄安逸的空间。我仿佛坠入了一种久违的状态,是少年时的欢欣和愉悦,搅进了虚幻和朦胧,不真切,却俘获人心。
      晚上,我拿出肖战在桥洞送我的戒指,在白炽灯下摩挲。我想,我已经和他根织交错,无法分离。
      他是否喜欢一个孩子,干净的,小小的,软软的小手,花瓣一样娇嫩的小脸。
      他会叫我妈妈,叫肖战爸爸。会长大。会到换牙期,笑着露出不全的牙齿。上学。算数学题。叛逆。学会恋爱。结婚。有自己的生活。
      我和他的爱情,会像老太所讲述的一样,平凡,美好,安然一生。
      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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