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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chapter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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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汴梁的大街上永远不会缺流离的灯光水影,这一点不会因为上位上坐得是宋徽宗还是完颜阿骨打有所改变。老百姓就是这样,一朝一朝地过,只图些安心日子。
所以明末清初哪有那么多人跟打了鸡血似的去反清复明,撑死是些给鞑子抄了老宅,削了官职的“忠良之后”这儿杀几个满人,那儿炸几座土桥。何况他们还大都是金老爷子杜撰出来的,一生出来就是为了入天地会,给韦爵爷当垫脚石的。
不过鉴于此处也属金大侠的杜撰,所以不排除等小白在此处枯坐成灰后的几百年中,杀出一帮以灭了康熙为己任的江湖异士。
夏苔其实已经很久不穿杏黄色衣服,但在暖烘烘的油灯烛光下,所有人都是橘黄色的一点加上深深的阴影,无论她多么不愿意,已经多么不待见这颜色,都无法幸免。
夏苔回过身,看着小鬼和大汉们断断续续地在小巷里站成一串,拍拍手笑了笑:“这年头找个没人的地还真难不是?”
欧阳克“啪”地一下甩开扇子,在自己身周自恋地扇出一团风:“那不妨就在这里好了。”很明显地,在公子眼里,和夏苔干上一架的乐趣远比不上他欣赏自己发丝在风中上下起伏的满足感。
夏苔先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然后猛地像被烫到一样松开手,去摸那把灰不溜秋的短匕。
和陆子眠见的最后一面,她丧失了太多东西,……爱情,信念,健康,再比如说——夷光,那对傻乎乎的轮子被陆子眠一掌劈到石壁里,自然不会再跟着她一起来大宋朝受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陪伴她直到她消失,然后等待自己的下一个主人。
所以现在,她只有下午问铁铺师父要来的匕首而已。夏苔曾经戳着它短短的柄说:“你真丑啊,比你的前任还丑。”不能否认她在做这个动作,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愚蠢的期盼。但这块黑铁到底不是神器,不会在觉得自尊受伤害的时候,做出愤怒的哼哼一下之流的举动。不过直到夏苔捧着它快一分钟之后,她才肯蓦然醒悟这个事实——不是所有的东西,靠努力就可以拿回来的。
她的夷光,大概是没有了。
而她和方丈山上的十七,大约……也确实不是同一个人了。
夏苔拢了拢头发,一排金色的水柱在他们进来的巷口平地而起,悄无声息地从背后向六个人逼近,光影冰冷地盘旋在灰墙上。
欧阳克从腰间抽出弯刀,利刃的银光反射到每个人的眼里,闪烁的就都成了杀意。
他抖抖手腕,朝夏苔攻来的却不是那把刀,而是玉骨扇的尖端,快速移动间变成殷红似血的一点。
欧阳公子的招数十中七虚,先晃花了你的眼,再冷不妨来个致命一击。这个和黄蓉后来拿手的落英神掌差不多,创立之初倒是为了弥补实力不足多一点。
相比之下,夏苔的手段就朴实很多,她在欧阳克靠近之前做了个结界,欧阳公子的扇柄可以刺到她的鼻子前,却难以再靠近半分。
夏苔乘机刺出匕首,一下划开扇子两根玉骨之间的绢面,丝线失了张力,在空气中拉出一声声“撕拉”的破音,就像是欧阳克青筋暴起的额头下一根根崩断的神经发出的脆响一样。
不过诡异的是在小白微笑的同时,公子的嘴角也弯出几分妖异的弧度。
他并没有立时抽着宝贝扇子离开,而是绞着夏苔的刀尖展开扇面,扣着扇尾的机关轻迅速地往前一送,一团白色的粉末扑头盖脸地在空气中展开来,挡在两人之间,阻隔了视线。
一边,
夏苔看着点点白色全都黏在软软的结界表面,得意地挥了挥手,表示“小鬼你不行,不行啊~到底嫩了点儿。”完全没有意识到唯一幸存在匕首上的那些粉末,都随着她这一抽,一挥,在这片干净的空气里弥散开来,溶溶在她鼻前流动,却细微地难以察觉。
而欧阳锋是什么人?他配给自己宝贝侄子(或者说宝贝儿子)的防身秘药又能是什么东西?哪怕小白这一秒还飘在云端,她也可能在下一秒五内俱焚地被踹入地狱,这点,就让我们和公子拭目以待。
另一边,
欧阳克收回给拉了一条大口子的玉骨扇,心疼地原地跳了跳,转而又意味不明地邪笑起来,心中默念“丫头,完蛋了你~”
然后公子豪气千云地骂了一句:“大九,二筒,三七,四六,五万,还不快滚过来恭喜你们少爷我又一次的胜利!”
一秒,两秒……n秒过去了,身后一点动静都没有。
欧阳克终于察觉不对劲了,他心有惴惴地回头一望——
五个大胡子在重重金光笼罩中叠成一团,最上面的二筒呈现一种猴子捞月状,在空气中胡抓海抓,“小倩,芊芊……”额……很难描述地一脸痴迷。
明显地,完全忘怀了这世界上还有小少爷这种生物。
欧阳克顿时怒发冲冠:“什么审美!芊芊那种别人肿的地方她很瘦,别人瘦的地方她很肿的女人有什么好肖想的!还不快滚过来给少爷我助威!”
“……”
“……”
“……罢了罢了,你们要多少个芊芊,回山庄少爷我都给你们还不行吗~快滚过来啊——”
“……”
“……!小倩我也可以给!”
“……”
“喂喂,你们一脸满足地睡过去算什么意思!难道有了女人,你们就只想着睡觉了吗?!都是不是男人啊!”
后来公子觉得自己这句话有逻辑问题,有了女人就想着睡觉,这……只能说明他们确实是雄性生物而已。
于是欧阳小爷一脸愤愤地冲过去踹了那个金光闪闪的法阵几脚:“什么劳什子鬼玩意!”然后……他也就被吸进去了。
(2)
等到夏苔像醉鬼一样脚步蹒跚,眼神迷离地从貌似“很干净”地空气里逃出来的时候,小巷里全都是小鬼戚戚的哽咽声——
“……呜呜呜,爹爹……”
好吧,她承认,人不是只要有个厉害的叔叔就可以活的。
这其实就是她讨厌相思阵的原因,她讨厌窥视人心——那种东西太稠密,太沉重。把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也最容易隐痛的地方展开来,痛苦比划开胸膛喷出的血液还要滚烫,激烈。
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爱哪一个人,直到你开始思念他。
直到下意识的,
直到痛彻心扉的,
在每个午夜梦回处无法自拔,明知道是梦,却依旧无法觉醒。
就像现在,你在这满盏金光前,
又知不知道,
愿不愿知道,
敢不敢知道,
……你最爱的是谁?
是谁历经岁月,凝成了心口的一滴血?
擦了太痛,而留着,却是刻骨的折磨。
——其实你一直都明白的不是吗?
魔由心生。
夏苔揉了揉眉心,昏头昏脑地就靠过去,准备驱除小鬼身边的迷障——她的本意是能拖住他们就好,并不是要别人伤心。
她还真没想到小鬼最想着的,最念着的不是他自己,也不是珍宝美人,而是一个挂名爹爹。这个角色在原著中除了给硬扣了一顶绿帽子之外,倒实在没什么戏份,难为还有人记得他。
其实……欧阳克,你很是个好样的。
“不要哭了。他其实不是你爹爹来着……”
……
“我说真的啊,你不要哭了,我很抱歉……”
……
“啊——欧阳锋才是你爹爹!别哭了!”
夏苔真的昏头了,如果不是欧阳克陷在阵法中,对外界的一切都听不见,看不见,她就是在捅一个根本补不上的天大的篓子。这些话要是能说,欧阳峰早说了,还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横插一脚?
她脚步虚浮,越来越靠近像水帘一样阻隔开两个世界的金色镜面,手却虚软地一个诀也捏不出来。随着她一步步的靠近,镜面中淡淡的人影也越来越清晰。
潜意识里像是明白自己会看到什么,
夏苔停在离屏障几尺远的地方,微斜的身体慢慢伸直,一点点僵硬。
呼吸停顿住,她抓着匕首的手指拳得很紧,可是无论她抓的再牢,却仍旧感觉它下一秒就要划出手心。
像是那个人给她的感觉。
像是之前的每一次,所有的镇静淡定都在看到他的瞬间灰飞烟灭。
心脏从猝然的麻痹中清醒过来,缓慢地,却每一秒都让人猝不及防地开始剧烈抽痛。
一眨不眨的,她看着他。
陆子眠站在镜面的另一端,依旧是离开前的样子,
狭眸半眯着,露出只能让人看到的一点点温柔,黑瞳中光华点点。
束起的黑发从领口处垂落下来,精致的暗红绣线缝过袖口,衬着黑色的底面上邪肆而张扬。寒楚安静地守在腰际。
他看着她,一如那些被泪水模糊了的过往。
他说:原来你还记得我。
匕首被猛地抛出去,砸在水镜上一层层地破碎开,冰冷的气流随之冲在她脸上,刮得人生疼。
好像总是这样,她想伤害他,最后却刺在自己身上。
……不是闭不上眼,
……不是不相忘,
只是她的胸口在每个下雨天痛得让人撕心裂肺,
只是在人群里,她想哭都不敢哭,
只是她觉得绝望,荒芜的时候,已经统统都跟他无关,
只是……悲哀像洪水一样从她身边肆虐而过的时候,他们之间隔了几百年的时空,几重天地,无穷误会猜忌……夏苔抓紧匕首的时候,没有他。
镜像里的人似乎很欣赏她红了眼眶的样子,他优雅地伸出手邀她靠近,唇边的浅笑依旧完美得无懈可击——
夏苔死死咬着下唇,鼻尖酸的发痛。
在这一刹那,无数情感从她心中交错而过,汹涌地,叫嚣着,她想要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他,不怕鼻尖蹭得发红,指甲扣得断裂也要抓住空气中他的香味,他的衣服,……这是再也不会见到梦境。可是血液撞击在心脏里,她很痛。
冰冷的剑刃从这里插进去,再从后背撕裂穿出。
击出满腔慢慢凝结的热血。
她不想再痛了。
一次一次,却永远不会麻木。
她知道,
所有的鲜血都粘在自己的手上,是阿苔自己把腐烂的伤口一次次剥开来,
可是,爸……只是停不下来。
她只是,停不下来。
眼泪一点一点从眼角洇出来,盈满睫毛,却小心翼翼地不敢掉落。她没有擦,也没有掩饰,任陆子眠干净明亮的笑容慢慢地在眼中被撕扯成一条条鲜明的色带。模糊的,也像是没有存在过的,没有在她的生命力存在过的笑容。
——你为什么不过来?
镜面里的人有些委屈地出声。
夏苔飞速地仰头眨眼,然后,闭着眼睛朝他笑了一下,摇摇头,她握紧拳头,笑容一丝丝地扩大,最后,她睁着眼睛,是在很安静地朝那个幻象微笑。
——那过来。
陆子眠垂下手,眨眨眼,走到水镜前蹲下,看得出他因为夏苔摇头而很开心。他希望她再靠近一点。
夏苔很乖顺地走过去,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有些泛红,但整条街上的灯火星光全落在她眼睛里,璀璨异常。
夜晚的石板地泛着湿凉,夏苔盘腿坐下的时候心脏狠狠一阵刺痛。但她抚在陆子眠脸上的手没有动,难得的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疼痛过去之后,夏苔依旧笑得很清澈。
她很满足。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会做什么,这一刻她脑海里空荡荡的,心却很满足。
陆子眠低下头,想像以前那样抵着她的额头,可是幻象出不了法阵,他的额头触在水镜上,就再也靠近不了分毫。他抬起头看了看她,又把手往外伸,依旧被挡在透明冰冷的屏障后。陆子眠飞快地抬头再看她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帘,握住她放在颊边的手。他和她十指交缠,两边指腹都能感到彼此的温度,很真实。也是,太真实了。
陆子眠这次握着她的手往外伸,只是穿过交接线之后,夏苔的手空落落地回到冰冷的空气里,再没有其他的温度相伴。
她看着陆子眠不知所措的眼神,眼泪一瞬间决堤一样的全部涌出来,
分明是灼热的液体,砸在手背上的时候却像早已冷透多时。
分明知道他只是在诱她入阵,却仍旧克制不住地觉得心痛。
她心痛啊。为了他,也为了她自己。
陆子眠怔怔地看着她落泪,狭长的眼眸里满满被悲哀填满。他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夏苔平静了很久,然后她把手收回去,闭了闭眼,像是准备起身离开。
只是下一秒,她勾住陆子眠的脖子往前一拉,轻轻抱住他,大半个人全都没入法阵中。
两个人停顿了良久,陆子眠终是没有回抱她,但他声音沉黯地开口叫她。
“阿苔”
“我后悔了,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夏苔一时间背脊绷得笔直,连呼吸都放的很轻。
她抿着嘴唇,眼都不曾眨一下。
“我们在一起,回逆流宗,结婚,然后会有很多孩子,我们两个人的孩子……这样,好不好?”
这样……好不好?
好,怎么会不好。
夏苔闭了眼睛,很认真的点头,一下,两下,下巴磕在他肩上……悄无声息举起的左手随之落下——
符纸瞬间融入陆子眠的后心,剧烈地燃烧起来。她抱着的人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却仍旧安静地靠在她手臂上。
火焰的温度似乎隔着一层都能烫到她,夏苔的眼泪穿过越来越虚无的幻象滴在地上,他们很安静的,像什么都没有感觉的,互相依偎着。
法阵褪去了很久,夏苔依然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欧阳公子瞅瞅忽然恢复明亮了的月光,揉揉眼睛站起来,才发觉先前的女子就坐在近旁,像是已经化成了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