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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Chapter 11.陈伤 ...

  •   记忆的洪流坍塌又重组,伊格感觉自己就像一根浮木,被汹涌的水流冲击。幻境的攻击性一点点显现,他有些头晕脑胀,索性割开手腕,放了些血滴在镰刀上。啜食鲜血的镰刀一点点褪去表面的锈色,逐渐呈现出水波般荡漾起伏的暗红。
      伊格站稳后,第一眼见到的人竟然是自己。
      ……准确的说,应该是尤利塞斯记忆里的自己。
      黑发红眸的血族亲王肆意伸展着巨大的蝠翼,散漫地悬在半空中,他披一袭夜色而来,修长的指节勒住细长锋利的血色镰刀,动作间不经意就流露出些许张狂。
      他懒洋洋地瞥了一眼紧张抬弓的圣子,此时少年已成长为青年,身形与骨节都拔高了一段,肌肉轮廓也鲜明了许多。他仍旧束着黑色高马尾,此时正扬起线条漂亮的脖颈紧盯着血族亲王,冷肃的杀意与卑微的渴望形成充满张力的矛盾。
      圣子一只手攥着弓臂,另一只手却抚上胸口的位置,那里放着一本紧贴他心脏的笔记。
      笔记的主人从空中降下,巨大的蝠翼掀起劲风,吹起了地上的浮沙。血色的华光自亲王足下散落开来,宛如簇拥神祇的花枝纷乱坠下,迷乱了信徒的眼目。一轮苍白的满月悬于二代血族身后,仿佛天幕都为他低垂,作尽臣服之态。
      他的镰刀被月光镀上一层冰冷的白瓷,此时弧刃回勾,直指半跪在地上的圣子。
      “你就是圣殿捧出来的‘天才圣职’——尤利塞斯·肖斯塔科?”大胆张狂的亲王俯下身,任由圣弓对准他的心脏,饶有兴致道,“身为光明的代行者,你的灵魂却有浓重的黑暗气息……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毕竟教廷的圣子都不怎么干净。”
      圣子睁大了眼睛,二代血族注视着他放大的蓝色瞳眸,露出了戏谑的笑容,“你有一双很矛盾的蓝眼睛……既干净透彻,又晦暗不明。”
      蝠翼低垂而下,镶有骨刺的尾端有意无意地勾住了青年圣袍的一角,亲王侧首道,“我喜欢你眼睛里的黑暗,考虑加入血族吗?不需要再挣扎着苦苦往上爬,我初拥于你,你便是尊贵的三代。”
      圣子握紧弓臂的手开始情不自禁地颤抖,魔力凝成的弓弦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时隐时现。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美丽而强大的造物,注视着这宛若红月亮一般的血族。
      在他背后,真正的伊格面无表情地捏紧了镰刀的手柄,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知是否因为初拥带来了深入骨血的羁绊,三代血族本能地抗拒看到这一切。
      在真实的彼端,黑发的血族展开蝠翼,干脆地甩过镰锋,奔跑几步后高高跃起,借着巨大的冲力狠狠劈下镰刀!
      饱食鲜血的镰刀兴奋地嗡鸣起来,它像一头张牙舞爪的野兽,将这虚幻的此端狰狞肆意地撕成碎片。刹那间,眼前缭乱的一切发出玻璃破碎般的声音,半跪的圣子、背靠满月的亲王连同幻境一同摇摇欲坠,而后彻底崩毁。
      伊格被卷入无穷无尽的乱流,他瞳孔霎时细若针尖。黑暗压抑的情绪汹涌而来,像一座狭窄的人形铁罩牢牢箍住皮肤,每一寸生长到外围的肉都被勒出艳红的血痕。歇斯底里的压抑、孤独与恐惧把灵魂侵蚀出一个个空洞,像锈一层层爬上明亮坚硬的金属表面,吸食殆尽所有光泽。
      记忆碎片构成的海水一重一重上涨,伊格在被迫共鸣记忆后发出了痛苦的低吟。他看见宿敌的圣子生涯里淌过的鲜血,无数缠绕束缚的冰冷枷锁。没有温暖,没有爱,像一只玻璃罐里精心饲养的昆虫,需要用的时候就放出去和更强大的昆虫打斗,伤口与软弱意味着死亡,所以只能麻木地挥动锋利的前肢,在命运的囚笼里虽生犹死。
      血族强行支撑住身体,拖曳着镰刀,在这不成形状的水中跨过无数支流向上。在初始的源头,他看见了圣子童年的记忆。
      黑发的孩子面无表情地坐在忏悔室里,修道院的修女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小朋友,你捡到了卢奇的名牌,是吗?”
      尤利塞斯没有半分动作,依旧麻木地盯着正前方。
      修女的声音渐渐低下,透露出几分诡谲的味道,“我们发现了卢奇的尸体,他被狼人分食得只剩下骨架,你当时是在附近吗?你看他惨叫着被狼吃掉,自己却安全地躲了起来,然后在狼人离开后捡走了卢奇的名牌,顺着名牌上的地址找到了我们修道院?”
      “……”
      他终于抬起头来,沉默地注视修女的眼睛。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哦,毕竟你也只是个小孩子呢,除了躲起来什么都做不了。”修女弯起眼睛,“不过呢,我跟你讲这么多,不是为了哀悼卢奇,而是要恭喜你。小朋友,你看起来像个黑户,似乎也在附近流浪了很久,没有户口可是没办法在我们这里进修的哦。恭喜你得到这个名牌,现在卢奇的一切属于你了,你拥有了入住神圣修道院的资格。”
      修女继续微笑道,“明天你就可以把卢奇的名字改成自己的啦,神圣修道院是教廷开办的,在这里优秀的孩子拥有选拔圣职的资格。我很看好你哦,小朋友,牢牢抓住命运给你的机会吧,毕竟不是每个流浪的孤儿都能捡到神圣修道院的名牌的。”
      黑发的孩子动了动嘴唇,他似乎犹豫着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吐出一个音节,“……是。”
      接下来的时光如同车轮缓缓驶过,碾碎青春,整齐平板地轧出道路。教廷的中高层看过新晋圣职的报告,伴随尤利塞斯最多的评价是“心理健康评估不合格”与“魔法天分极高”,圣殿的心灵术士将他形容为“偏执病态且不易治愈的人格,孤僻到无法与人正常合作,拒绝对医师敞开心扉同时消极治疗,建议取消其作为圣职的资格”,法术司的司长则强烈推荐他作为圣殿的重点培养者,称其为“百年难得一件的法术天才”。
      最终,为了将尤利塞斯罕见的魔法天赋利用至最大,圣殿决定破格晋升他。但高层认为,对圣职尤利塞斯应该制定严苛的训练计划,将其言行举止都纳入监察范围内,目的是将其彻底转化为圣殿刺破黑暗的、最锋利的一把剑。
      由于利剑本身存在一定风险,教廷必须对其具有绝对的控制权,在这种控制无法施加于心理的情况下,行为上的监管就变得尤为重要。
      然而这种控制无异于给本就摇摇欲坠的人格一记重击,于是圣子的心理评估等级愈发危险。他性格的阴暗面被不断放大,残存的美好像风中的烛焰一样逐渐消亡。
      伊格站在暗潮涌动的黑暗里,经年累积的负面情绪雪崩似地坍塌下来,仇恨与恐惧构筑成坚实的围墙,堵住所有生路。没有希望,没有爱,绝望几乎化成实质,粘稠地将他淹没,然后渗入围墙的缝隙,向外一点点蔓延开来。
      伊格捂住眉心,缓缓伏下|身体,握住镰刀的手忍不住颤抖。一些不好的记忆因此苏醒了,他无法抑制地想到了自己作为圣子时所经历的事。尽管他努力用有趣的笔调把这些东西记在笔记里,但巨大的阴影始终如恶犬一般追咬着他,避之不去。
      他勉强再放了一些血液,某种直觉告诉伊格,他可能找错了位置,这段记忆并不是幻境的出口,反而会让他深陷其中。毕竟有些记忆是共通的,他也曾是教廷最锋利的一把剑,这种仇恨、恐惧与绝望,他再熟悉不过。
      伊格脸色苍白,更衬得他双眸猩红得浓重,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染血的泪来。他嗅闻着手腕里侧熟悉的铁锈味,唇角微抿,神色冰冷。
      镰刀的利刃在他手中转过一个弧度,而后猛地斩碎了眼前的黑暗!
      情绪化作纷纷扬扬的碎片,雪花似地飞散在空中。伊格顺着源头继续向前走,他已经不是上个世界的二代亲王了,无法依靠力量强行突围,只有找到关键的记忆节点才能脱离一重幻境。
      仅存的力量只够再挥出一记镰刀,他已经没有多余的选择了。
      顺着记忆逆流的方向,伊格看到了尤利塞斯记忆里吃掉卢奇的狼人,他犹豫了片刻,并没有下刀。
      一个看到同龄人被血腥分食的孩子会产生一定的心理问题,但他感受到尤利塞斯的情绪不仅仅是恐惧,还夹杂着刻骨的仇恨,有对狼人的,然而更多是对自己。大脑还未发育完全的孩童共情力会弱于成年人,所以伊格不认为尤利塞斯如此深刻的仇恨是因为自己没能救下那个孩子,他觉得里面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于是他踏过流淌满地的血液,继续逆着时间线向前,遇见被狼人分食、哭喊求救的卢奇……一路流浪的生活……狼人。
      ……正在进食两具尸体的狼人。
      所有不幸的初始之处横卧着一辆侧翻的马车,狼群盘踞在这里,贪婪地大快朵颐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不远处的地方,黑发的孩子缩在一个隐蔽结界里瑟瑟发抖,但他始终紧盯尸体所在的方向,睁大的蓝色眼眸中透出几分血色。
      狼人开合的吻部里淌下猩红的涎液,獠牙一下又一下撕扯下尸体身上的肉,那模样像是夫妇的男女便衣不蔽体地横躺在地上,原本还算漂亮的皮肉被啃得只剩下森白的骨头。可能是觉得头颅没多少肉可吃,一只狼人踩断了尸体脖颈的脊椎,将脑袋撕下来踹到一边,然后就着多出的空档挤进来开始大吃。
      死相狰狞的头颅滚落到结界不远处,正对上男孩的视线。
      ——那是他的母亲。
      他颤抖的身体蓦然僵直了,像被施了什么冻结的魔法,湛蓝的瞳孔缩得只剩一个圆点。
      狼群进食完后就离开了,只留下散落一地的骨头。当最后一只狼的踪迹也消失时,几个雇佣兵从另一个隐蔽结界里跳了出来,一边拍打衣服一边骂骂咧咧道,“妈的,真晦气……明明这块区域一直都没有狼人出没,不知今天怎么就遇上了七只!”
      他们前往马车侧翻的方向,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笑了几声道,“没事,今天算是遇上了个大的,这两人远看着身份不一般,没准可以捡漏到什么……”
      他的话在看到马车外侧的家徽时断在了喉咙里。
      “怎么了老大?”手下的人跟上来,“这印的玩意儿是什么……操!”
      马车的外壳金属用魔法镀印了一个衔尾蛇图腾,巨大的蛇口下伸出两根锋利的毒牙,死死咬合住尾部,古拙有力的线条勾勒出磅礴的气势,亦如它背后象征的家族,那古老、强大而疯狂的名声在大陆上世代流传。
      几人沉默下来,互相看看后,头领咬了咬牙道,“捡些东西带走。我看这俩人都是法师打扮,可能是遇上朔月期没法用魔力,被熟知情况的自己人给阴了……毕竟那个家族可是出了名的什么都做得出来!咱们拣点东西带走绝对不亏,动作快点,反正也没人知道。”
      几个雇佣兵依言照做,一个女法师从他们展开隐蔽结界的地方慢慢走了出来,“出了什么事……啊!这里还有一个隐蔽结界!”
      男人们瞬间警戒,举起手中的匕首与长剑,女法师施法解除了结界,黑发的孩子从里面显露出身形。他身体蜷缩成一团,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只露出一双蓝色中带血的眼睛,愤怒而恐惧地注视这群人。
      女法师犹豫了一下,“他好像是……那对法师夫妇的孩子,他们的马车遇袭时,我感受到了一股魔力波动。”
      几个男人脸上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头领眉头紧皱,冷冷道,“看什么?怪我们躲着没出来救你的父母吗?!别闹了,那可是七个狼人的族群,我们又打不过。反正人都死了,这些玩意儿你又用不了,我们不拿走也是浪费!”
      说罢,他不再理会这个失去了双亲的孩子,径直走向了马车。倒是一旁的女法师犹豫着靠过来,细声细气地解释,“对不起……但是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在这个地方已经流浪很久了,再不补给可能连活着走出这里都做不到……我、我很抱歉,但人都是自私的,对不起……”
      “跟他啰嗦什么!”头领转头骂道,“滚吧小子,看在你死去爹妈的份儿上,赶紧给我离开这里,你的家族应该已经在重金悬赏你了。”
      在那瞬间,痛苦压抑的情绪狂暴地席卷了一切,旁观的伊格被巨大的精神冲击弄得折下腰身,发着抖半跪在地上。刻骨的仇恨像一把尖利的锥子,一下又一下地刺着骨头,那是尤利塞斯所经历的、永远镌刻于灵魂之上的黑暗,无法原谅,无法消弭。
      他仇恨杀死父母的狼人,仇恨见死不救、趁机捡漏的佣兵,仇恨无能为力的自己。尽管知道这种仇恨没有意义,站在他人的立场上也未必正确,但失去了双亲、被迫流浪的少年只能感受到无尽的绝望。
      他眼睁睁看着父母被吃掉,内心疯狂祈求着能有什么人来拯救他,最终等来的却只是冰冷的驱逐。
      他仇恨旁观,仇恨冷血,因为亲身经历过绝望的滋味,所以太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然而他还不知道,不久后自己将再次遭遇相同的绝望,只不过下一次他将变成一个观众,一个帮凶,然后喝着受害者的血去换取生存的资格。
      伊格对他的不幸保持缄默,然后努力支撑着站起身。他大概知道为什么心灵术士对尤利塞斯的评价是无可救药了,这种创伤造就的性格极难治愈,圣殿放弃对他的温情教养确实也有一定道理,因为所谓的温情教养只是情绪上的抚慰手段,并不能完全深入一个人的心灵。
      给即将渴死在沙漠中心的人一杯水比不给还要残忍,因为当他饮下珍贵的液体后,就要再体会一遍活活渴死的痛苦。短暂的希冀后,是无穷无尽的绝望,一个经历过创伤的人若是尝到爱的滋味,一旦失去就很难接受这种落差。
      而伊格也很清楚,虽然尤利塞斯的训练计划看上去极端且疯狂,但却是当时情况下的无奈之举。上个世界的这个时间段里,崛起的血族亲王统一了黑暗界,整合了所有势力,正准备向教廷发动第一次正式进攻。
      巨大的阴影笼住了光明,虎视眈眈地意欲吞噬。教廷派出了优秀的猎人与刺客,他们的血染红了索兰奇堡的每一级台阶。
      在折损了无数精英后,教廷始终无法与熟知圣殿情况且被黑暗之神加冕的血族亲王抗衡。于是,伊格·索兰奇这个名字成了圣殿的禁忌,提起它的人无不心生恐惧。每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在面临这种极端的力量差距时,都会忍不住萌生出胆怯与退意。经过训练的战士,能做到的也仅仅是拾起勇气、带着强烈的不甘,有尊严地接受死亡。
      但圣殿需要一种病态的人格,在面临极端的危险时,他必须做到越恐惧就越兴奋,对目标有着近乎偏执的、永不熄灭的战欲。他必须足够冷酷,足够疯狂,来压制住正常人拥有的种种弱点,然后才能坚不可摧,才有希望与血族亲王抗衡。
      他们选中了尤利塞斯。
      教廷高层查清楚了他的来历,被修女修改过的户口也全部暴露。他的家族得到了消息,现任掌权者对这个流落在外的嫡长子虎视眈眈,但教廷在确认尤利塞斯的价值后,主动为他提供了庇护。少年因此免受家族的迫害,但他付出的代价是一生囚困于高墙之下,永远失去自由。
      他的疯狂最终杀死了伊格,但也同样杀死了自己。扭曲的血与爱在阴影中发酵糜烂,从骨肉里开出一簇簇怒放的花,缓慢地勒缠窒息。
      在这巨大的、压抑的黑暗里,伊格定了定心神,将额发拢到一边,露出眼眸中的沉静与决断。他顺着记忆河流回到狼群袭击马车的地方,抬起血镰,向扑来的狼群毫不留情地挥下重击。
      他神色冷淡,动作间却流露出浓重的暴虐气息。刀刃切割着血肉,发出粘稠的声响,霎时肢体纷飞、血迹四溅。黑发的血族满身艳色,刀锋回勾,像极了地狱里狂妄肆意的恶魔,散发出惊心动魄的邪恶美感。
      马车的车轮碾过血泊,一路驶过他所站立的荒地。悲剧的源头被遏制住,这幕虚妄盛典终于落下了帷幕。一重幻境分崩离析,层层剥离,露出斑驳的真实。
      青年模样的二代血族静静立在伊格不远处,沉默地注视他。他似乎已经出来一段时间了,手中的双剑凝结了血渍,仿佛陈年的锈迹。
      时间过去了很久,但也从来没有过去。
      伊格神情依然有些恍惚,他感觉自己被拢入了一个紧密的怀抱,他的初拥者、他的父低下头,在他耳畔温柔地低语,“走吧,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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