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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吕殊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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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两人的经济能力,所谓吃好的,也不过是到青峦镇唯一一家小饭馆,点了几个带荤腥的菜。
苏蕴明只尝了两筷子便放下碗,托腮瞧着聂阳大口大口吃得香。
聂阳在刨饭的间隙瞥了她一眼,眼神询问,苏蕴明微笑着摇摇头,给他挟了块肉,聂阳这才埋头继续苦干。
苏蕴明继续撑着头看着那孩子,透过洗旧的衣衫能看到他单薄的肩胛形状,心头微微一酸。在现代社会,像聂阳这样生长期的少年,就算出生在最普通的百姓人家,哪个不是好吃好喝营养充足的。白米饭和肉,这些他们早已司空见惯甚至被嫌弃的食物,却是聂阳逢年过节才能享用的奢侈品。
感慨过后,苏蕴明又为自己的老妈子心态失笑,随手拈一支筷子醮了菜汤,在桌面上列出等下要买的东西,再默默计算价钱。
聂阳把最后一口饭咽进肚里,抬眼便看到桌面上亮晶晶的字体。苏蕴明的字很不错,这两年的山村生活娱乐匮乏,她闲来无事便用沙盘练字,时日久了,竟被她改掉电脑惯出来的狗爬字,练出一笔骨架清秀的宋体。
苏蕴明算账算得专心,聂阳不去打扰她,乖乖地坐了一会儿,伸出一只食指,轻轻点触离得最近的一个字。
聂阳似乎百无聊赖,指尖慢慢地、反复地顺着一笔一划描绘那个字。
那是个“明”字。
到两姐弟背着大包小包踏上回村的路,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漫天时分。
赶集的村民们早已散去,山路上只有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经过一处断崖,大片晚霞渲染的天空悬在左侧,近在咫尺,仿如触手可及。
苏蕴明转头去看,越看这场景越觉得似曾相识,忽然记起来,许多年以前,她也曾和另一个人单独行在山径上,见过这般奇景。
聂阳在前面边走边回头,一次回头不见了苏蕴明,慌忙沿原路往回跑,果然见到她停在路中,侧首凝望西方天空。
透明的红色夕照映在她发上、脸上、衣上,她的表情很奇怪,明明是静止的,静止得连眼睫都没有翕动,聂阳却莫名觉得她全身都在颤抖。
聂阳喘吁吁地奔近,苏蕴明回头看他一眼,歉然道:“抱歉啊小阳,姐姐走累了停下来休息,忘了跟你说一声。”
聂阳喘着气使劲摇头,背对她蹲下身,摘下斗笠,用下颌点了点自己的肩膀,气息不定地道:“我、我背你。”
苏蕴明没有动,聂阳喘顺了气,回头表情认真地盯着她,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重复道:“姐,让我背你。”
夕阳向着西边寸寸没落,亮红色的微光里,少年雪白的脸像染了一层红晕,使得那不属凡间该有的美貌生动了许多。
苏蕴明叹口气,拗不过聂阳难得的坚持,过去轻轻趴在他背上,被他背了起来。
感觉……很傻……
苏蕴明想笑,两人身高差不多,聂阳身体又瘦弱,背着她便直不起腰,她的双脚垂到地上,几乎是被他拖着走。
聂阳却并不放弃,咬牙强撑着走了一段,身子一晃,差点两人一起摔倒,幸好苏蕴明及时跳下地,使劲拉了他一把。
苏蕴明也吃惊不小,许久才不觉心脏“怦怦”直跳,再看聂阳低垂着脑袋甚是沮丧,心想让他吃点教训也好,下次便会量力而为了。
两人磨磨蹭蹭,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赶回落霞村,敲响吴秀才的门。
吴秀才名讳端良,是方圆十里八村学问最好的人,倍受村民敬重,村长里正对他也从来客客气气。吴秀才老家原在碧泉村,洪灾过后迁到落霞村,据说是心喜村名不俗。
苏蕴明搬到落霞村后便一直打主意找靠山,她对万恶的封建社会所有了解来自电影电视,于是少不了欺男霸女的奸人恶徒,她和聂阳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儿,真遇到什么,怕是也连自保之力也难有。
打听到吴秀才的名望,苏蕴明厚着脸皮赊了块腊肉,带了聂阳便登门拜师。
也是她运气好,聂阳读过书,虽然失忆底子还在,反应也称得上聪慧敏捷,吴秀才闲居山村得英才而育之,老怀大慰。正巧吴秀才亲生的女儿与苏蕴明岁数相当,出嫁多年,吴秦氏一见苏蕴明也是心头欢喜,两家人来往频繁,竟真似亲人一般。
门只敲了一下便拉开了,吴秦氏一张圆圆脸笑得满脸花,嘴上却嗔道:“饭早煮好了,等你们半天,怎么现在才到?”
苏蕴明笑着解释了几句,里头已传出吴秀才的叫声:“小阳来了?快进来陪师傅喝两杯。”
聂阳连忙答应,脚下却不动,眼睛只看着苏蕴明,后者伸手轻搡他一把,他这才快步奔进屋内。吴秦氏看在眼里,暗暗摇头。
苏蕴明先把带给师傅师母的东西拿出来:孝敬吴秀才的是一套新的文房四宝,给吴秦氏的却是一块上好的衣料。吴秦氏半真半假地埋怨几句,都收了起来,苏蕴明又随着她到厨下去端菜。
菜只有两道,一荤一素成品,只是放在灶里保温,苏蕴明揭开盖子,热气滚滚而出,厨房里顷刻充满水蒸气形成的白雾。
吴秦氏忽道:“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苏蕴明正伸手触到滚烫的菜盘,闻言怔了怔,道:“不知师娘说的什么事?”
吴秦氏讶然道:“你忘了,张隆托我问你那事儿!”
话说到这里,苏蕴明恍然忆起,半个月前,那个她都快忘光的衙役张隆忽然来了一趟落霞村,却是托吴秦氏向她求亲。
吴秦氏道:“张隆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难得心地好,既然愿意求亲,想来不会嫌弃你是寡妇,也一定会把聂阳当自己的弟弟。”
苏蕴明不禁摸了摸脑后的发髻,有点想笑。她的年纪在这个年代早该嫁为人妇,当初伪称已婚是为了避免麻烦,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们姐弟不同姓。没办法凭空变出个丈夫,她只好是“寡妇”,没料到小寡妇的行情倒好过当初的女白领。
吴秦氏又道:“你还年轻,这辈子还长,别听老头子那些贞节义烈的废话,趁早找个实诚人过日子才是道理。再说了,就算不为你自己,为小阳也好,他都十六岁了,还跟小孩子似的,成天粘着你这姐姐……”
吴秦氏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苏蕴明倒不知这位师母业余爱好是保媒拉纤,刚要答腔,厨房门口传来“咣当”一声,她和吴秦氏一起转头看去,白雾腾腾,只隐约看清一个熟悉的身形轮廓。
“小阳?”
门口的人影前行一步,厨房内两个女人看得清楚,果然是聂阳,弯腰捡起摔破了的空酒壶。
当着人家弟弟的面说服寡姐改嫁,吴秦氏微有些尴尬,掩饰地道:“家里还有个酒壶,老头子可不能没酒,我先给他拿去。”
聂阳看都没看她一眼,侧身让她出去,又转过身来,双眼一直默默地望着苏蕴明。
苏蕴明也不以为意,一手端了竹笋炒从,另一手端起另外那盘素菜看了看,虽说种了两年地,仍然认不出是什么菜。
聂阳忽道:“姐姐。”
苏蕴明转头看他。
聂阳却又埋下头,随手扔掉那破酒壶,低声道:“姐,你要嫁人吗?”
苏蕴明考虑了一会儿,摇头,聂阳刚露出笑容,她又道:“张隆虽然不错,不是对的那个。在没遇到对的人之前,我不会嫁。”
“什么是对的人?”聂阳怔了怔,品味她言中之意,急道:“若是遇到了呢?姐姐就要抛下我嫁人吗?”
苏蕴明走近几步,没有了水蒸气形成的白雾,她能清楚地看见聂阳的黑发白肤,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孔因为慌乱惶恐而扭曲。
这孩子对她的感情竟有如许深……她微有些不解,又有些感动,微笑道:“怎么叫抛下你呢,难道不是姐姐去哪里小阳去哪里?啊,难道小阳想要离开姐姐?”
轻轻松松地倒打一耙,苏蕴明与聂阳错身而过,端着菜徐徐往前屋行去。
聂阳被她一句话噎住,顿了顿才快步追上来,一边不依不饶地道:“我当然不会离开姐姐,可是姐姐也不能抛下小阳……”
“都说了不会抛下你……还是,你想我终身不嫁,当一辈子寡妇?”
“当然不是!”
“那你想我怎样?”
“我……我……”
苏蕴明端着菜停在堂屋门前,天已经完全黑透,檐下插着一盏纸糊的灯笼。风把灯笼吹得摇摇晃晃,那光便水波一般荡漾起来。她隐约听到屋内老俩口絮絮低语,不急着进门,反倒饶有兴致地偏过头,望向那口舌驽钝的少年。
聂阳被她清亮目光注视着,白玉一般的脸上光华却渐渐黯淡下来,他退了一步,半身藏进屋檐下的阴影里,低低地道:“我只想和姐姐永远在一起……”
苏蕴明本只是逗弄他,却不料听到这句孩子话,倒让她窒了一窒。
“永远”吗……她心情复杂地低喟,旋即振作精神,笑道:“傻弟弟,你以为Mr.Right那么容易遇到吗,说不定我真是‘永远’嫁不出去了。”
聂阳隐在阴影中的表情变了变,刚想说什么,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
苏蕴明抬头望了望,半轮月华刚爬上东天,这时分会是谁?
吴秀才在屋内出声询问,苏蕴明应声道:“师傅您安坐,我这就去开门。”
她随手把菜盘塞给聂阳,拔下插着的灯笼,慢慢地走到门前。
来人似乎听到她的脚步声,不待她出声,先道:“小生吕殊怀,因赶路错过宿头,与家人拜见贤主人,但求一床一被足矣。”
话说得文绉绉,语气里却带几分调笑,苏蕴明微微皱眉,想了想,仍是拉开了门。
大门向内而开,寂夜中发出“吱——嘎——”一声清晰声响,苏蕴明举起灯,却见门外那人也抬高了灯笼,空中月华缓缓爬升,烛光、月光同时投在门里门外两人脸上。
苏蕴明活了二十八岁,穿越之前那一生只谈过一次恋爱。
那男孩儿是她的青梅竹马,离开她的时候冷冷地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因为你根本没有爱过我。苏蕴明,你太自私,在你心里自己永远是首位,你随时随地提醒自己注意分寸,害怕先付出,害怕没回报,害怕受伤害,害怕姿态难堪。这辈子除了你自己,你根本没办法去爱任何人。”
那男孩儿的名字,叫做“聂阳”。
苏蕴明脱口而出:“聂阳!”
不放心跟上来的聂阳应声道:“姐姐,我在。”
蜡烛的火苗忽然拔高,光照更亮,苏蕴明更清楚的看清那张脸。
不……不是“聂阳”。
来人身高体形都与“聂阳”仿佛,颀长挺拔,单单肩舒背挺地站在当地,便颇有玉树临风之姿。面容虽比不了聂阳令人目眩的俊美,但绚绚温雅,唇角自带三分笑意,倒比聂阳平易近人许多。
对了,他与“聂阳”相像的,便是那未语先笑的眉梢眼角。
苏蕴明垂下灯笼,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福,平静地道:“主人家姓吴,小妇人也只是客,吕公子要拜会主人,请随小妇人移步。”
吕殊怀回了一礼,道:“多谢大嫂。”
他说话的腔调也天然带几分不正经的调笑意味,苏蕴明定睛看他一眼,他似笑非笑地看回来,两人一个不懂一个不理,竟无视男女大防,大胆地目光交投。
确定此人从外到内与“聂阳”全然不同,苏蕴明先别开眼,转身当前引路,吕殊怀带着书僮随在她身后,仍然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直到聂阳不悦地斜身挡住他的视线。
吕殊怀与聂阳对视一眼,聂阳迅速回过头去,吕殊怀稍稍一怔,唇角的弧线却向上勾得更深。
有趣,有趣,他没料到会在此地再遇这对有趣的姐弟,姐姐见到他的表情有趣,弟弟……若是那姐姐见到他适才的眼神,还会不会信他与那个在她面前纯良温驯的弟弟……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