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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弟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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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
“叩叩”
苏蕴明一向睡得很浅,即使敲击声轻得仿如小鸡啄食,仍是立刻睁开了眼。
房内仍是很暗,比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却已亮堂许多,东墙上纸糊的窗户透进微光,是薄曦的颜色。
苏蕴明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往身上套,动作虽谈不上麻利,比起初来乍到已熟练许多。
想起适才的梦,她的动作缓了一缓,心中默默计数,良久,叹了口气。
“姐?”
窗外传来的呼声带着询问意味,苏蕴明知道那声叹息被他听了去,定了定神,道:“我没事,马上出来。”
她摸索着在床头小桌上找到梳子,碰到梳子旁边的物事,她顿了顿,轻轻拿起来。
那是一块防水手表,是为数不多的她保留在身边的东西,按下按钮,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出它最后的时间:2009年6月30日19:32分。
2009年……
苏蕴明忍住另一声叹息,放下手表,转身推开房门。
扑面一阵爽风,初夏时分,屋外可比屋内通透许多。
苏蕴明烦闷的心情似乎也被风刮走大半,她吸了口气,转眸望向在屋外伫立许久的人。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漆黑的发和眉眼,皮肤却极白,即使在晨曦的微光下仍然白得触目惊心,简直如冰雕雪琢一般,浑不似真人。
苏蕴明瞥了他一眼就转过头,举高手里的梳子,扬声道:“小阳,来帮姐姐梳头,快一点,咱们快赶不上早集了。”
少年乖乖地答应一声,与外表不同,他的个性极温顺,听话得不像他这个年龄段的少年,倒像个乖巧的女孩儿。
苏蕴明背朝外坐到门槛上,听着脚步声贴近,梳子被接过去,将她睡了一夜的乱发梳理齐整,盘成代表妇人的髻。
头皮传来的拉扯感轻到可以忽略不计,苏蕴明仿佛看到那少年聚精会神地咬着唇,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动作,生怕弄疼了她。
她欣慰地笑了笑,最后一丝郁闷也抛开了,已能平静地回忆昨夜的梦,回忆两年前——
两年前,那孩子从昏迷中醒来,除了管苏蕴明叫“姐”便什么都想不起来。苏蕴明怀疑他高烧烧坏了脑子,观察几日,却又没有智力缺陷,最后只能当他失忆。
失忆这回事,苏蕴明在电影电视上见得多,倒也勉强应付了过去,从此多个弟弟,随口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聂阳”。
聂阳约莫十三四岁,内向又胆小,想不起事情也不敢问人,每天只亦步亦趋地跟在苏蕴明身后,若她不让他跟,便可怜巴巴地睁着一双眼,目光随她转来转去。
当初送一群灾民来的两名衙役,苏蕴明后来得知他们一个叫张隆一个叫赵虎,苦中作乐地笑了半天。张隆有次来舍粥,瞧着聂阳直笑,对苏蕴明道:“你们姐弟长得真像。”
苏蕴明疑惑地看着他,灾民久未梳洗,个个蓬头垢面,能看清哪个窟窿是眼睛哪个是鼻子嘴巴就不错了,何来像与不像。
张隆想了想,他读书不多,也形容不出那种微秒的感觉,只是指着蹲在远处的聂阳道:“那双眼睛……”
苏蕴明蓦地明白他的意思,眼睑的颜色最直观地反应一个人的健康状况,灾民们大多是穷苦人,从出生便营养不良,眼睑黄而混浊,她和聂阳的眼睑却白得泛蓝,眼瞳又黑,真如点漆描绘一般。
苏蕴明当时隐约有个想法:聂阳的真实身份怕是不简单。
后来却也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洪水退后,官府将田地重新丈量、登记造册,灾民有地契的可凭地契领回土地,剩下的无主田地便收归国有,再租赁给没有地的灾民。
苏蕴明托了张隆帮忙,在户籍所在的落霞村租到三亩薄田,带着聂阳回村耕种,虽然连滚带爬姿态难看,倒也挣扎着活了下来。
苏蕴明对着井口照了照梳好的头发,点了点头。
两年来她大部分的事务都能熟悉上手,只有梳头怎都学不会,幸好有聂阳这个便宜弟弟代劳。
聂阳见她满意,开心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小小年纪眼角便有天生的笑纹,嘴巴张开,露出上下四颗小小的尖牙。与不笑时凛然的美貌相比,他笑的时候有点憨,只让人觉得可爱。
苏蕴明见着他的笑容,不禁也微微一笑,聂阳的记忆两年间一直没有恢复,小孩子不懂得着急,每天单纯地快乐着,连她也跟着快乐许多。
除了梳头,聂阳自己也不知道,他帮了她更多。
苏蕴明笑着挎起篮子,道:“咱们出发吧。”
聂阳应声点头,戴上斗笠,背起背篓,伸手又来接她的篮子,苏蕴明躲开,大步往前走,他追在后头,不屈不饶地一次次伸手向她的篮子。
集市设在青峦镇上,离落霞村仅半个时辰路程,两姐弟熟门熟路地走到岔路口,行人渐多,都是左近各村落赶集的村民,苏蕴明眼尖,发现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瞥向两人,心中有数,回头一看,聂阳头上的斗笠果然歪了,露出大半张脸来。
红颜祸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无论这红颜是否自愿。苏蕴明第一次见到聂阳洗干净脸的相貌,怔了半天,随即头疼到现在。聂阳是男人又怎样,且不谈大把好龙阳的怪蜀黍,想那位可怜的卫阶公子,可是生生被女人“看杀”的。
从那时开始,苏蕴明致力于丑化和掩藏聂阳的美貌。偏偏聂阳小子别的事听话得要命,指东不敢西,却对美有异常的执着,无论苏蕴明出馊主意剔掉眉毛、锅灰抹脸,黛石点斑皆抵死不从,穿一件缀满补丁的布衫都要洗得干干净净,补丁的线脚也要整整齐齐。
苏蕴明逼得狠了,小孩子也随她折腾,然后不吃不喝不睡觉,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角落里,只露出一双骨碌碌的眼睛,苏蕴明走到东,眼珠子溜到东,苏蕴明走到西,眼珠子溜到西。
苏蕴明的个性从来吃软不吃硬,最扛不住这样无声的委屈,最后只得败下阵来。
把聂阳揪出来,苏蕴明从来没因为他失忆或者年纪小而随便打发他,她心平气和地跟聂阳讲事实摆道理,最后两人达成共识,起码在外人面前,聂阳必须遮掩好相貌。
“小阳。”苏蕴明向聂阳示意:“斗笠歪了。”
聂阳右手里拎着好不容易抢到的篮子,单一只左手努力了几次都没法戴好斗笠,苏蕴明看不过眼,双手伸过聂阳的肩膀拿起斗笠,替他端端正正地戴好了,再仔细地系上带子。
两姐弟停在道旁折腾,来来往往路人都忍不住瞥上一眼,苏蕴明以为别人都在看聂阳,却不知她容貌清秀有余,穷乡僻壤之地五官端正的女子都算罕见,何况她细皮嫩肉,看起来与双十年华的女子差相仿佛。
聂阳却是明白那些眼神的涵义,暗暗恼怒,苏蕴明系好带子,抬头对他一笑,他便也立刻笑起来,露出四颗小小的可爱尖牙。
两姐弟收拾停当,继续向集市踽踽行去,却不知道旁有一行人从头看到尾。被众仆从簇拥在中央的一台四人大桥上垂着精绣的花开富贵帘,帘后一位夫人训斥一双儿女:“看看人家,乡野人家尚姐弟情深,你们却只懂得胡闹!”
两兄妹对视一眼,同时吐了吐舌,做妹妹的想起那少年惊鸿一瞥的美貌,面上颇有些桃粉绯绯,做哥哥的却望向窗外,满目青翠中一只黄鹂跳过梢头,活泼泼的鲜亮。
青峦镇虽是方圆百里唯一的镇,也是信阳府至襄陵城的官道必经之地,其实并不算大,整个镇子只有一条青石长街。
苏蕴明两人来到集市已是晚了,本就不宽的青石街两旁挤满了摆摊的村民。她站在汹涌人潮外围瞧了瞧,觉得她和聂阳都没有乱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于是老老实实在街尾蹲了下来。
铺开一块土布,苏蕴明把篮子里和背篓里的东西都取出来摆好,两姐弟并排蹲在后面,眨巴着两双大眼睛等客人上门。
周围的小贩们吆喝声此起彼伏,他们这边却安静无声。一半是因为苏蕴明嗓子不太好,早年烟酒辣椒样样不忌,坏了声带,从此不能高声说话。另一半却是苏蕴明的营销策略。
在二00九年的做白领的时候,苏蕴明坚信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没有怀才不遇这回事,将你的长处推销给懂得赏识的人,本身也是才能的一部分。而推销的方法,针对不同的人,当然要采取不同的方法。
两姐弟与众不同的摊位很快引起注意,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经过,好奇地看了一眼,苏蕴明对她微笑了一下,她便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大姑娘弯腰拣起布上的一串东西,一个小结接一个小结,花样繁复精巧,间或还裹着红艳艳的小石头,看着煞是喜人。
苏蕴明眼尖,看见她另一只手里捏着红签,只有镇东头的月老庙求到的签才是这鲜艳的桃红色。她微微一笑,牵过那姑娘的手,将那串东西缠在她的手腕上,轻声道:“这叫‘同心绦’,打的结越多,越能牢牢结住同心……”
话没说完,那姑娘羞地一挣,缩回手要走,顿了顿,却又倒回来,扔下一文钱,抢了绦子便跑。
苏蕴明笑着摇了摇头,刚收起那带着体温的一文钱,又有大姑娘小媳妇被吸引过来。
半个时辰不到,苏蕴明面前的东西已经一扫而光,聂阳面前的东西却无人问津,苏蕴明皱了皱眉,无奈道:“算了小阳,这些东西咱们带回去给师傅吧。”
聂阳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当即把东西往背篓里搬,却听得有人叫:“等一下。”
苏蕴明抬头望去,一个青衣书僮打扮的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跳过来,下巴一扬,道:“我们公子爷瞧上了你们的东西,识相点报个实诚价,我们公子爷不在乎这点小钱,小爷我却是受不得欺的!”
那书僮怕是比聂阳还小两岁,朝天的脸上稚气未脱,苏蕴明听他一番话虽然言语可恶,倒也恶得可爱,当下也不跟他生气,温言道:“有劳小哥垂询,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公子爷能看上已经是我们姐弟的福气,钱多钱少的,您就看着给吧。”
那书僮涉世未深,被她知情识趣的几句话捧得高兴了,连布带东西一古脑儿捞走,随手一抛,却是半钱银子。
苏蕴明眼前一亮,大圣朝这两年天灾不断,银子兑换铜钱的“汇率”一直在浮动,这半钱银子甚至比一吊钱更值钱,足够他们姐弟一个月的温饱了。
那书僮在她连声道谢中得意洋洋地走了,苏蕴明收好钱,站起身,捶了捶蹲得酸麻的腿,高兴地对聂阳道:“小阳,咱们走,姐姐带你去吃好东西。”
聂阳却蹲在原地不动。
苏蕴明一转念,坏了,又触到逆麟了。
相处久了,苏蕴明发现聂阳听话归听话,却是个受不得气的,尤其是羞辱,能把温驯的小鹿当场刺激成眼冒红光的斗牛。
苏蕴明有时候也想,聂阳失去记忆之前定是有身份的人家,所以虽然记不得自己是谁,那份心高气傲却成了本能一样的存在。
那书僮两句居高临下的话,她没觉得有什么,聂阳却受不住,当时忍下了,过后开始闹脾气。
“小阳。”苏蕴明蹲在他身前,叹息道:“你是瞧不起姐姐吗?”
这话说得严重了,聂阳脱口否认:“我没有!”
苏蕴明低垂眼眸,哀哀诉说道:“姐姐只是个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没法子养活小阳,所以人家施舍一般扔点小钱,姐姐也欢天喜地地当宝贝捡起来……小阳嘴里不说,心里定是瞧不起姐姐的……”
“我没有!”聂阳哪比得了她口齿伶俐,急得抓住她肩膀,只懂得叫:“我没有我没有!”
“没有就好。”苏蕴明展颜一笑,看得聂阳呆了一呆,她扯着他站起身来,边道:“先去吃饭吧,然后给师傅挑笔墨纸砚,给师母扯布,咱们下午还有的忙呢。”
两姐弟对面的街那头是青峦镇上最好的酒楼,二楼靠栏杆的桌上坐着一名青年,正是适才大轿中被母亲教训那位“哥哥”,也是青衣书僮口中的“公子爷”。
此刻,他正皱着眉盯着杯中的茶水,不敢置信这粗劣的东西真是茶,抬起头,那书僮打开包裹,将从苏蕴明姐弟那里买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到桌上。
笔筒、笔架、镇纸,皆是竹筒树根顽石打造,难得是在天然生成的形状上略加引导,不露人工雕琢之意,愈显得意趣古拙,不落俗套。
青年坐在酒楼上刚好望见那对姐弟在摆摊,出于同路那段偶遇的好感,他叫了书僮去买下他们卖不掉的东西,却不料这些东西甚合他的心意。
青年随手拿起一个竹节制成的笔筒,外壁上青黑的竹垢依稀像一幅山水,角落里有人细细地勾勒了几笔,便像是画上题字。
他眼力甚好,端详久了,竟认出那行字来:“一溪流水水流云,雨霁山光润……”
他怔了一怔,似乎在一对乡野姐弟制作的笔筒上看到王爱山的曲子,比青峦镇最好的酒楼连杯像样的茶都没有,更难以置信。
良久,他向后一仰身,重重靠在椅背上,朗声大笑出来。
“好一个‘野鸟山花破愁闷’。”青年笑够了,恋恋不舍地把玩着笔筒,道:“洗墨。”
那书僮应声道:“在,公子爷请吩咐。”
“去打听一下那对姐弟的底细,要紧知道他们住哪里。”
“……公子爷?”书僮洗墨疑惑地望向主人。
青年却不再理他,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打着拍子,轻声和着《小桃红》的曲调唱起来:“乐闲身,拖条藤杖家家问。问谁家有酒,见青帘高挂,高挂在杨柳岸——杏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