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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道是无情却有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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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玚日常待在王府西边的辋川楼,从随园到辋川楼需要横跨大半个魏王府。苏蕴明随着轻雪亦步亦趋,数不清穿越了多少回廊曲巷的好风景,分花拂柳间只听得莺声百啭,好几次忍不住稍停脚步,恣意欣赏一番。
终于到达辋川楼,却是一幢二层高的竹楼,青郁色的竹楼上垂着素白的帷幕,四角还挂着铜铃,每有风来,帷幕随风飘飞,铜铃叮当作响。
轻雪进去通报,很快出来,小声道:“王爷让你自己进去。”
苏蕴明点点头,见她露出担心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放心。”
她相信自己看人的本事,陈玚不见得对她有多少喜爱,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他的骄傲让他不屑强迫女人,既然那天夜里放过她,便绝不会再出手。
她撩开帷幕,从容踏入辋川楼。
辋川楼的一楼仅有一个房间,甚是宽阔,只用帷幕来区隔开。苏蕴明透过帷幕,依稀看清窗前置着一条长案,一个白衣的人影背对着她,正低头在案前写字。
苏蕴明等他写完,搁下笔,将将转身的瞬间,姿势标准地拜倒,道:“民妇苏聂氏,拜见王爷。”
“嗯。”陈玚淡淡地应了声,也不叫她起来。苏蕴明埋着头趴在地上,听到他的脚步声接近,似乎已走到帷幕边缘,停了一停,又听得他道:“听说苏姑娘要见本王,男女有别,请恕本王不便直接相见,有什么事,就隔着这帷幕说吧。”
原来这帷幕的作用是这样……此时此刻如果有镜子,苏蕴明觉得她肯定能看到一颗硕大的汗珠从自己的额角滴落。
表面上她当然是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陈玚这才道:“苏姑娘请起。”
苏蕴明慢慢地爬起身,仍是垂着头不看陈玚的脸,目光透过帷幕,盯住他的衣衫下摆。
“民妇托轻雪姑娘呈上的经卷,敢问王爷可曾收到?”
“嗯。”陈玚的衣衫下摆轻扬,他移至案前,发出细微的纸张摩擦声音,道:“一千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字虽然不甚好,难为没有一笔污烂,苏姑娘有心了。”
那句“字虽然不甚好”让苏蕴明眉棱角抽动了下,魏王到底还是不改毒舌本色。她忍住了,轻声道:“不敢,十日后便是万寿节佳期,民妇一点心意,祷祝吾皇万寿无疆。”
“嗯。”陈玚又慢慢地走回帷幕边缘,道:“民心即是天心,想来父皇会喜欢这份礼物。”
话说到这份儿上,苏蕴明只有跪倒,按轻雪事前的教导,行三跪九叩大礼。
好容易折腾完,陈玚再次叫起,苏蕴明晕乎乎地爬起来,陈玚道:“本王公务冗偬,苏姑娘若没有其它事——”
“王爷!”意识到陈玚要赶人,苏蕴明一个激灵,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尊卑,抢先道:“民妇叨扰王府已久,心中不安,特来向王爷辞行。”
她话音刚落,辋川楼内所有的声音:脚踏在竹楼上的声音、纸张摩擦的声音、风吹动帷幕的声音、铜铃轻轻敲响的声音、不知身在何处角落的仆役们的呼吸声……所有的声音像是忽然间都消失了。
又是一室沉寂。
苏蕴明盯住陈玚静止的衣衫下摆,双手在袖里握成拳,再次跪了下来,颤声道:“民妇幼弟走失,心急如焚——”
“你——”陈玚蓦地打断她的话,隐含怒意的高声让苏蕴明想起那天夜里。他顿了顿,却又平缓了语气,仍然是不咸不淡地道:“苏姑娘难道从未想过托本王找人?”
“不敢有劳王爷。”苏蕴明谨慎地答道,不管魏王和东厂有勾结还是有仇,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危险,她也不能让聂阳去冒。
又静了一刻,陈玚忽道:“你走吧。”
他说了这句话,所有的声音又像忽然间都回来了,苏蕴明清晰地听到屋角铜铃清脆地敲击声,风吹过案头,她誊写的厚厚数叠佛经在风中簌簌作响,陈玚的衣衫下摆拍打在他的腿上,发出一下一下的闷响。
依稀还有什么珍贵却脆弱的东西,“哗啦啦”碎了一地。
轻雪还在辋川楼外等她,苏蕴明慢腾腾地走出来,不过一会儿功夫,她却像经历了比那夜更漫长时间的折磨,疲倦地朝轻雪笑了笑。
轻雪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帮她整理跪得皱巴巴的衣摆,又将她散乱的发丝归到耳后。
“轻雪。”苏蕴明忽然道,她看着小姑娘亮亮的眼睛,低声道:“你家王爷真是个怪人。”
轻雪却听不得魏王半句不好,当下柳眉一竖,刚要发作,苏蕴明又道:“不过,以他的身份来说,他也算个好人。”
“什么叫‘算个好人’!”轻眉更是不满,叱道:“王爷是天下最好的主子!你去外面问问,大圣朝上上下下谁不知道王爷是贤王!就是家里,王爷对我们这些下人也从来不呼喝打骂。王爷虽然看起来冷淡,其实心肠最好,有一次我……”
苏蕴明微微含笑地听着小姑娘唠叨,心里却想着,魏王何止是怪人,还是个比她更别扭的家伙。她自称“民妇”,他却跟听不见似的偏叫她“苏姑娘”,明明满肚子怨气,非要装得客客气气,明明不想她走,却不肯动用手中权势强留她。
坏了,她想,她居然开始淡忘特权阶级的丑恶嘴脸,居然为他们一点良心发现的善行感动,这算不算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呢?
辋川楼内,陈玚隔窗望着远处的两个身影,提笔在案头写下一行字:“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定定地看了许久。
楼外,苏蕴明抬头望天,今天天色奇怪,分明烈日当空,却又下起了绵绵细雨。她喃喃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为免夜长梦多,苏蕴明当夜收拾好东西,第二天一大早便向轻雪辞行。
轻雪送她从侧门出去,虽然相处的日子不长,小姑娘却对她甚是依恋,不舍地拉着她的手。
苏蕴明柔声道:“王生义就拜托你多照看,我仔细想过,他跟着我总不如留在王府。”
轻雪点了点头,道:“你放心,王爷是善心人,像王生义这样的孤儿收留了许多,只要他争气,将来定有大出息,好好地来报答你!”
这丫头还记着她说陈玚不好,有机会便夸夸自家王爷。苏蕴明微微一笑,转头遥望薄曦初现的天边,喟然轻叹道:“倒也无须他有多大的出息,人生短短数十年,只要他能平安度过,哪怕今生我和他再不能相见……我也心甘情愿。”
临别时轻雪塞了个荷包给她,苏蕴明看那荷包的图案和绣工,便知是陈玚的意思,不忍为难她,没有推辞地收了。
轻雪又要专门安排马车送她,这次苏蕴明坚决不肯,正遇到王府采办食材的马车从侧门出去,轻雪叫住车夫带她一程,苏蕴明拗她不过,只好上车,钻进空荡荡的阔大车厢。
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徐徐向前行驶,苏蕴明视线里的轻雪越来越小,小小的轻雪不停地挥着手,用她温柔动人的声音叫着苏蕴明的名字,依稀带着泣音。
直到再也看不见她,苏蕴明才放下车帘,背靠着车壁坐下来。
或许是对离别已经麻木,她也有不舍,却没有了轻雪那样的悲伤。
歇了一会儿,她想起怀中的荷包,掏出来细细地看。
那是个暗金色的荷包,上面用明黄色绣了条三爪龙,苏蕴明只知道黄色和金色都是皇家的专用色,五爪龙代表天子,想来这缺两根脚趾头的残废龙便是代表王爷了。
荷包轻飘飘的,苏蕴明本来市侩地猜是银两,现在只好改猜银票,既然是魏王亲自出手,总得来张大面额吧,也好弥补她这段日子的精神损失。
打开荷包,里头果然有一张纸。
苏蕴明抽出那张纸,却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方胜,纸质雪白,不像银票,倒像她用来誊写经文的玉板宣。
她沉吟了一会儿,隐约猜到了什么,慢慢地拆开方胜。
马车驶得越来越快,车帘翻飞,不时能看见愈渐明亮的天空,苏蕴明将方胜拆成一张白纸,铺到车厢壁上,伸手轻轻抹平。
纸上只有一行字。
苏蕴明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皱眉似在思索,蓦地眉头展开,嘴角微微含笑,转身从包裹里取出笔墨,在这行字旁另添了一行字。
字还没写完,前面拉车的马儿“咴——”一声长嘶,马车陡然转向,她猝不及防,半边身体从车厢里颠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苏蕴明及时攀住车厢边缘,翻身滚进车厢,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马车又剧烈地颠簸一阵,渐渐平稳下来,苏蕴明趴在车厢里喘顺了气,慢慢支起半身,撩开车帘朝外看。
先看到车夫的位置上空着,又听到说话声,她循声转头,看到车夫背对着她与两名青色劲装的男子讲话,对面极近的地方停着有些眼熟的另一辆马车。
苏蕴明本打算就此下车,但她现在女装打扮,又有陌生男子在场,她虽然不在意,不得不顾着魏王府的面子。
考虑了一会儿,她还是缩回车里,只留着一条车帘的细缝往外看。
几人很快结束谈话,两名青衣男子退开数步,车夫向他们鞠躬作揖,倒退着回到马车上。
苏蕴明忽然看到对面的马车车帘也掀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手,白得像整块玉雕而成,却又分明该是男子的手,指节修长清瘦,拇指上还带着一个碧汪汪的扳指。
马车里那人出声道:“延禧。”
两名青衣男子之一即刻回身道:“在。”
那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苏蕴明听着,似乎是年轻男子的声音,却有些沙哑,像是碎玉里混合了粗粝的石末,要费力才能听清。
“回殿下,”青衣男子延禧道:“是魏王府的采办马车,刚才拉车的马受了惊,现已安抚了。”
那只搭在窗框上的手移动了一下,车帘掀得更高,苏蕴明料想他在看这边,对衬着她也在偷看,倒是有趣。
“马匹虽是牲畜,却也有七情六欲,可见神佛造物,非独钟于人。”那人叹了一声,道:“既是二哥府里的,便让他们先行吧。”
他的声音虽然不好听,语气却柔和可亲,且通情达理,苏蕴明听他叫陈玚二哥,大圣朝在陈玚之下的皇子只有她遇到过两次的三皇子陈旸,不由地对这位至今没见过正脸的特权阶级有了几分好感。
车夫战战兢兢地道:“谢三殿下。”又连连作了好几个揖,才抖动缰绳,驾御马车离开。
带有魏王府标记的马车驶远,延禧眼尖,见地上遗落了一张纸,俯身捡了起来。
“殿下,”他呈上那张纸,道:“像是魏王爷的笔迹。”
那只玉雕般的手接过纸,迎风展开,清楚地显露出纸上写的两行字,第一行果然是魏王陈玚圆润端方中隐藏锋锐的字迹:“人问佛陀:女子以情动我,诓我钱财,我该如何寻回?”
另一行字却秀气许多,笔意笔力都颇有不足:“佛陀答曰:你寻的是钱财,还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