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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凭什么 ...

  •   许久未见的轻雪穿着红黑相间的女官制服,戴着硬脚幞头,挺胸腆腹地站在院门前宣布魏王的令旨。
      “戌时二刻,承露阁,着苏氏侍寝”。
      苏蕴明趴在地上,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她迟疑地抬起头看轻雪,想找出自己确实听错了出现幻觉了荒谬的下限没有再次被刷新的证据。
      小姑娘冷冰冰地俯视着她,目光中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厌恶,仿佛她是她行路时溅到衣角的一块污泥。
      轻雪挥了挥手,早有几名眼熟的仆妇扑上来。

      苏蕴明被扒光了衣裳,推进水里,七八只手从她的头发洗涮到最不可告人的□□,她稍一反抗,便是痛彻心脾地掐拧,这群人都是老手,知道怎么让她疼,却又不在嫩肉上留下伤痕。
      多痛几次,苏蕴明反而清醒了,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不仅是一场闹剧,更是她不得不参与的刷新荒谬下限的真实。
      曾经有人问过苏蕴明,愤怒到极至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当时老实地回答不知道,她觉得愤怒是一种除了消耗能量别无建树的无意义行为,有时间和体力愤怒,不如做些实事,消灭让她愤怒的对象。
      但现在她知道了。
      愤怒到极至,是一种既冰凉又灼热的痛苦,仿佛赤脚站在冰上,却又被雄雄烈火焚烧,你的心是冰冷的,你的身体却是滚烫的。
      她不再挣扎,放松了身体,顺从地由着她们折腾,被捞起来后,她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不满,反而微笑着道谢。
      她的脸上带着被热气蒸出的红晕,笑容显得有些羞涩,水波盈盈的眼眸挨个盯着几人看过来,心里默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见她谢得诚恳,八人很久不见如此识时务的新贵人,互相使了眼色,有人就笑道:“苏姑娘一看便是有福气的,将来别忘了我们这些下人才好。”
      “放心,我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徒。”苏蕴明伸展双臂,让她们在裸身外裹上白色长及脚裸的薄衫,她闭上眼,轻轻地笑着,道:“诸位所赐,他日必有厚报。”

      承露阁在魏王府东面,苏蕴明坐进小轿,晃晃悠悠地沿着九曲长廊向东而行。
      今天依稀是十五,天上一轮明月,清冷冷的月光铺了一路,如九天外降落的雪。
      “吹灯秋月明,空照一天雪。”苏蕴明从小小的轿窗里望着天上的月亮,耳边是小轿“吱嘎吱嘎”有节奏的摇晃声,她忽然想起初到京城,第一次算卦时借用的这句诗。
      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回忆却仿佛褪色的旧照片一样模模糊糊,倒是更早一些,落霞村的日子越来越清晰。
      聂阳小兔子一般乖巧的笑脸,小时候总爱扯着她的袖子,仰着头叫她姐姐。
      后来长得与她一般高了,开始变声,愈发不爱说话,只有逗他逗得急了,才会扯着她的袖子哀求,姐姐姐姐。
      ……
      小阳,你要给姐姐力量。

      小轿停在月洞门前,门内几竿修竹,怪石嶙峋,映在粉白的墙壁上,倒像一幅极风雅的画。
      侍女扶着苏蕴明下轿,踩在白石铺成的小径上迤逦前行,白石反射着月光,真如踏月而而来。
      陈玚隔着窗户看到她们时,便想起一句诗:“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他心情甚好,又想起李太白这首诗最后两句:“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他当下回头,一叠声吩咐:“去拿酒,等等,不要别的,就要前年中秋我亲手埋的那坛‘秋露白’,我院子里那棵老桂树的根下,去起出来。发什么呆,快呀!”
      早有仆役飞也似地奔去,他满意地在室内踱了两圈,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下意识挺了挺腰,道:“进来。”
      门被无声地推开,苏蕴明低着头走进来,侍女自觉退到门外,房门又轻悄地合拢。
      她抬头环视了一眼,与她想象中不同,所谓承露殿并没有充满淫靡气息,反而布置得雅致素净,到处是月白色的帷幕,东边墙上一整排窗户都开着,月光无遮无拦地透进来,铺了满地银霜。
      陈玚背对她站在窗前,披着和她一样长而单薄的白衫,月光透进白衫,能清楚地看见宽肩蜂腰窄臀,两条笔直的长腿。
      苏蕴明站在远处,以审视的目光研究陈玚的身形轮廓。
      她想起为他治伤那夜,那一整背毫无瑕疵的皮肤,白皙光洁如美玉。
      她决定给他打九十分。
      平心而论,陈玚的脸和身材都是苏蕴明喜欢的类型,换一种情况,她或许不介意跟他来个一夜情,充分享受纯感官的愉悦。
      但是绝不是现在,绝对不行。
      苏蕴明一直自认理性,人总是看不到自己的缺点,她的任性执拗,她的旁人看来或者莫名其妙的坚持,说到底,不过如夏依依那一巴掌,只为了三个字。
      凭、什、么。

      她可以理解陈玚强迫她入府,关她禁闭,把王生义从她身边夺走,因为她设身处地想过,换她在陈玚的位置,以安全第一的原则,她或许做得更过分。
      看吧,她很理性,她甚至平心静气地试图讨好陈玚,希望他能念在她好歹救过他,稍微提高一点点她的待遇。
      而结果呢,她等来了什么?
      侍寝?妓女都有资格选择恩客,魏王爷一句话却直接把人洗涮干净了送上床,根本没问过她本人愿不愿意。
      凭、什、么。

      苏蕴明盯住陈玚的背影,细细体会着令她身在冰火两重天的愤怒,她的目光在室内游曳,从墙角半人高的绘着白鹤双桃图的立瓶,到花梨木的桌面上一只淡描缠枝花卉罐,甚至是西面长案上花鸟纹的笔筒,狩猎图的琵琶尊。
      不知哪一个挥起来比较顺手,更容易将沙猪男揍成猪头?

      陈玚等得久了,身后的女人却不像他其他姬妾一般主动贴上来,连半点声音都没有。他微有些焦躁,又不得不端着王爷的架子,咳嗽一声,缓缓地回过身。
      苏蕴明暗暗叹口气,垂着头,慢慢地跪了下来。

      苏蕴明反复衡量,要摆脱目前的窘境,一是她撕破脸大闹,后果是陈玚恼羞成怒,她的下场堪忧。二是她放低姿态,装可怜以情动人,根据她和陈玚有限几次打交道来看,他并不像完全不讲道理。
      她选了第二种。

      陈玚眼看着她跪了下去,白色衣衫长长的下摆堆积成一朵云。月光从他身后透进室内,她却跪在月光之外,低低地垂着头,看不见表情。
      他慢慢伸出一只手,垂眸盯着掌心中如霜似雪的月光,似乎也有一股如霜似雪的寒意沿着指尖蔓延而上,直刺入心。

      苏蕴明仿佛惶恐到了十分,跪在那里缩成一团,抖抖索索地道:“请王爷恕罪,妾身姿容平庸,且已为人妇,没有资格侍奉王爷。”
      她想到先前讨好他得来的可怕后果,为了避免自我感觉太好的魏王爷以为她是欲拒还迎,决定把话说得越白越好,又道:“先夫与妾身青梅竹马,鹣鲽情深,虽先夫早丧,妾身不敢有负。”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她吟罢,重重地磕了个头,道:“还望王爷成全。”
      空气中一遍沉寂。
      她等了许久,许久等不到回应,若不是刚才亲眼见到陈玚立在窗前的背影,她会以为承露阁里只有她一个人。
      苏蕴明心下忐忑,想要再补充几句,又怕言多必失,反而激怒了陈玚,只好继续低着头,无声无息地跪在当地。
      也不知跪了多久,膝盖被坚硬的地面硌得生疼,双腿血脉不通,像有万千只蚂蚁在皮肉里钻来钻去,酸疼麻痒齐全。苏蕴明倔脾气上来,心一横,硬是一动不动地撑着。
      身后蓦地传来敲门声,有人小心翼翼地道:“王爷,您要的酒来了。”
      酒?苏蕴明微有些愕然,不知为何,她很难将陈玚的形像与酒联系到一块儿,他似乎更适合在春日阳光充足的窗下,读一卷诗书,品一盏新茗。
      她旋即苦笑,女人真是感官动物,事到如今居然还会被外表欺骗,这男人看起来还不识人间烟火,还禁欲呢,真相是她苦哈哈地跪在这里。
      脚步声终于响起,从窗前慢慢地走近,在她身畔停了一停。
      苏蕴明将身体伏得更低,闭上了眼睛,屏息以待。
      什么都没有发生。
      脚步声移向门边,门被拉开,扑进来的夜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与月色的气味。
      “王爷,您的酒。”
      “砸了。”
      “啊?”
      “我说‘砸了’!” 陈玚的声音陡然拔高,在阒静的夜里如惊雷乍现,苏蕴明浑身一颤,便听到“哗啦”一声脆响,清冽的酒香弥漫开来。
      她忍不住回过头,看到陈玚穿着白衣的背影,有风迎面吹来,他的长而软的衣摆被风鼓荡了起来,像一朵云。
      他被这朵云簇拥着,一步一步,走进夜色中。

      侍寝事件便这样有惊无险地了结,苏蕴明的日子却渐渐好过起来。
      她那天夜里对陈玚说的话被当值的侍女听得清楚,小姑娘先惊于她胆敢拒绝王爷,后被她对“亡夫”的一片深情打动,红着眼睛告诉了她的小姐妹,对方再加油添醋一番,没过几天,口口相传到最后,苏蕴明的悲惨身世也掺进来,统合成一出年度狗血大戏。
      当轻雪推开院门,和颜悦色地宣布她从此可以自由出入,苏蕴明手一抖,一滴墨汁从笔端滴落到纸上,废了将要写满的一页佛经。
      自由,只有失去才知道有多珍贵。
      轻雪给的自由比她想象得更多,苏蕴明不但能出入所居的院落,甚至可以在向她申领腰牌以后离开魏王府,日落前返回。
      院门再没有加锁,轻雪安排了两个手脚麻利的丫头过来,苏蕴明让她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帮她把写好的两个字贴到门楣上。
      那两个字是:“随园”——随心所欲,园中之园。
      她没有兴趣去逛魏王府,虽然站在院门外遥望,处处琼楼朱阁,花团锦簇富贵荣华,步步皆可入画。
      但那都是人家的,就像那背后掩藏的也是人家的脂粉血肉,人家的寂寞悲苦。
      与她无关。

      时隔接近两个月,苏蕴明第一次踏出了魏王府。
      她乘一顶小轿,从侧门出来,轿旁跟着的丫头问她去哪里。
      去哪里?苏蕴明茫然地问自己,这天下虽大,她又能去哪里?
      最终她只去市集转了一趟,什么都没有买,又两手空空地返回了魏王府。
      刚回到随园,院门被轻敲了两下,苏蕴明抬头,看到轻雪笑眯眯地走进来。
      年轻的女孩子爱恨都甚是强烈,自从对苏蕴明改观以后,轻雪有事没事常来随园闲坐,两人也算有些交情。苏蕴明今天一大早便要了腰牌离府,轻雪本有些担心她偷跑,见她提早回来,大大松了口气。
      轻雪进了屋,一看苏蕴明又在聚精会神地写字,无奈的自己拖张椅子坐了,道:“真弄不懂你,不让你出去的时候你天天写字,让你出去你还是窝在这里写字。这怪脾气,简直跟王爷一模一样!”
      她说的时候无心,说完有些后悔,偷瞧了苏蕴明一眼,见她如若未闻,连忙岔开话题,又道:“外面好玩吗?”
      苏蕴明摇摇头,轻声道:“和这里一样。”
      “什么意思?”轻雪不懂,偏着头眨着眼问。
      苏蕴明看着她天真的神情,微微一笑,却没有解释。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让这些没有体验过生离死别的小女孩儿明白,市集很热闹,随园很冷清,可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
      因为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每个人都拥有爱人、亲人、朋友,这些亲密关系织成了一张绵绵密密的网,每个人都活在网里,牵一丝而动全局,那是他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明。
      只有她,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一个人。
      她丢失了她活着的证明。

      最后一笔捺下,苏蕴明搁了笔,轻轻拈起纸,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出了一会儿神。
      她仿佛下定决心,转头对轻雪道:“请姑娘帮忙传话,苏蕴明求见王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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