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霜入庭》Milkkk

123、第 123 章

　　林知霜已在镇北都护府的都尉府住了几日。虽然她尽量悄无声息地来，也并未出府上街，可都尉夫人亲自来探病的消息还是从守宅的镇北军都尉亲兵和府里几个清扫做饭的妇人嘴里慢慢传播出去。

　　于是，这些天林知霜也难免被当作奇珍异宝被人反复打量。萧安庭虽下了军令禁止闲人闯进卧房，可府里的亲兵和仆从们装作路过都尉的院子，远远瞧一眼夫人在不在外头，也不是不可以。

　　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林丞相的千金，与萧都尉是皇帝陛下钦赐的姻缘，这不得抓着机会好好瞧瞧这燕京大户人家生养出来的闺女是个什么模样？

　　饶是在燕京，林知霜也没见过这架势——时不时墙角、门洞或者哪个犄角旮旯就投来一道好奇的视线，盯着她直愣愣地看个没完。虽说对方完全没有恶意，这纯然而旺盛的好奇心也令人难以招架。更何况，林知霜还得时刻记着摆出一副泫然欲泣、忧心忡忡的模样，为“萧都尉病重”的谣言添砖加瓦。

　　北地郡的突厥人和大晋人应该是都信了。边城将士一连几日的汇报都是关卡已经无人滋扰，先前聚集在此处闹事的突厥人陆续散去，边城内原本群情激昂的突厥商人也逐渐哑了火，闷声不吭地静观事态发展。而停滞在边城的大晋使团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每两日便着人来问萧安庭的病情，生怕他熬不住这高热、直接烧死过去。

　　眼瞧着北地郡内外的注意力全在康北县城的都尉府上，林知霜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暗中拜访阿什那王族的绝佳时机。突厥王族明面上不肯见大晋使团，无非是拿不准大晋使团会对小王子的死做出怎样的回应，又会拿出怎样的诚意安抚突厥人。若是这回应过于轻飘飘，难免激怒突厥上上下下，阿什那王族为了护住自己的脸面也不能善罢甘休——可他们又没有作好开战的准备，也不敢与大晋硬碰硬。两相权衡，只能先让大晋使团吃个闭门羹。

　　所以，此时亟需一个身份并不代表大晋朝堂但又足够有分量的使者前去突厥王帐陈情一二，让他们相信大晋使团的诚意。不管是表达对小王子早逝的遗憾，还是大晋朝堂后续安抚突厥的价码，一切的来回试探都可以在无人知晓的私下会面中进行。

　　至于这出访的人选… …

　　“… …不行，我还是放心不下。你若是非要去，我也不拦你，但是我必须得跟着。”这已经是林知霜第二次试图说服萧安庭，但他依然不肯放她前去突厥王帐，自己则在都尉府里继续装病。

　　其实此行并非林知霜只身涉险。从燕京出发时她便作了万全准备，身上携带着兰吉的亲笔信和信物；谢挽风先前和突厥王族打过交道，此行亦会一同跟着，而府上的都尉亲兵和死士也供她差遣。只是，萧安庭实在是关心则乱，分明伤口未愈、低烧时不时卷土重来，他也打算乔装打扮一番，混在护卫队里随行。

　　林知霜叹气，且不说突厥人怎么可能认不出萧安庭这张脸，只谈这次私下会面的初衷，就是要找个不代表大晋朝堂的人前去安抚。萧安庭若是去了，他就代表着镇北军和大晋朝臣的体面，一言一语皆是不能更改的落槌定音，这还商讨什么呢？

　　这些道理萧安庭不是不懂，可林知霜长这么大，出燕京都不见得有几次，这回竟要出境前往突厥王帐？林知霜是胆子大，他可不敢拿自己媳妇的命做赌注。边境那头骚动过好几回，这一旦乱起来，谁还管你什么亲笔信什么信物，统统一刀砍了爽快。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让宏业给我寻一身普通护卫的衣服来。”萧安庭说着就要叫靳宏业。

　　眼见着寻常法子是劝不动他，林知霜也是病急乱投医，豁出脸皮来就开始胡搅蛮缠。所幸这些天在外人面前装哭装多了，哼哼唧唧了没几句眼泪便真的落下来。

　　“你非要如此吗？你就是不信我对不对？谢司谋都跟着了，还有长肃、青唯，他们都跟着，能出什么大事？人家兰吉当初不也是率领使团前来大晋商讨和谈，她能做得，我做不得？你就是瞧不上我，觉得我是个没用的姑娘家。怪不得你之前推三阻四，不肯接我来北地郡，你就是觉得我没用，只会给你添乱！好，那我走，我回燕京，不在这里碍你的事… … ”

　　她这一边哭一边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林家人都没见过几回，更枉论萧安庭，当即就被镇住，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护卫的衣服，赶紧抱着人哄，左一句道歉右一句认错，笨拙又狼狈地给她抹泪。

　　“说哭就哭，姑娘家还真是水做的… …哎哎哎，怎么还掐我，好了好了，是我不对… …”

　　萧安庭被她这一激，还发着低烧的额头愈发红涨，连被他揽在怀里的林知霜都感知到了这份热意。

　　她伸手摸摸萧安庭的额头，这下子心里真的不是滋味起来，抱住他的脖子委屈又心疼。

　　“… …你就在府里好好养伤，我自己真的可以的，你信我一回，好不好？要不然你把踏雪也借我，万一遇到暴民，若是护卫打不过，我骑马跑回来还不成吗？”

　　萧安庭抿着嘴不说话。

　　都闹到了这一步，林知霜也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胡闹完一通又开始怀柔。

　　“答应我，答应我嘛。”她娇娇柔柔地在萧安庭嘴边亲一下。

　　萧安庭叹了口气。

　　“快说答应我，快点。哎呀，好夫君，我这可是为了正事。”林知霜又凑过去撅着嘴在他眼角亲一下。

　　萧安庭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话语里颇为无奈。“真是拿你没办法。”

　　突厥和大晋的和平，是镇北军将士用命打下来的，也是大晋朝堂上艰难跨越重重利益纠葛后得来的。停战之后，北地郡民生大有改进，而兰吉那边也一直在为突厥人购买药草。向和平前进的这一步如此艰难而又如此珍贵，林知霜也不愿割舍。

　　“我相信阿图萨也不愿意见到突厥和大晋的边疆再次生灵涂炭。”林知霜拉着萧安庭的手在自己脸颊侧轻轻摩挲，“小王子曾拜托我照顾他姐姐，如今我出访突厥王帐，你就当是我为了给小王子还愿吧。那个孩子的灵魂会护佑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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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厥人散居于荒原绿洲。在没有战争的年份，他们驱赶着牛羊，追逐着水源和牧草，马背即是故乡。

　　所以突厥王帐时常迁移，其位置并不为外人所知。

　　兰吉送别林知霜离京之际交付她一只猎鹰。这只猎鹰乃是三王子图巴托亲手饲喂和驯养，能识得主人的气味，也记得突厥王帐的几个常居定所。在它的爪子上系着细绳，跟着它的飞行方向前行，便能找到突厥王帐。

　　已经一连行进几日，林知霜一行人已在大漠中深入许久，却还迟迟不见突厥人的踪影，她不免有些心忧。

　　但猎鹰的准头似乎不疑有他。它每日精神勃勃，除了在沙地里捣啄不幸的沙鼠，便是扑腾着翅膀往前飞，被细绳扯住后才收翅落脚，等着林知霜一行人骑马追上。

　　又是尚未寻得突厥王帐的一日。日落西山，一行人寻了处避风的地界搭营露宿。护卫们各司其职，解包裹，扎帐篷，起火，分干粮，喂马；林知霜则和谢挽风在一处，对着那羊皮质地的地图描绘前来的路线。

　　谢挽风用几块石头压平地图，毫不顾忌地跪坐在地上，用炭笔在地图上画出今日所行路线。“这里已经是突厥人掌控的腹地，前面确实有几处绿洲，猎鹰所指的方向应当没错。只是不知具体是哪一处绿洲。若是最近的这一处，后日便能到。”

　　林知霜应声点点头，又盯着那地图看了一会儿，这才坐直身体。她的手在砂石上撑了一会儿，小石子和沙砾深深嵌进掌心，乍一脱离，留下的印痕有些刺痛又有些痒。

　　她低低地嘶了一声，下意识伸手挠，越挠越觉得浑身都在痒。毕竟生来娇生惯养，林知霜这些天白日骑马赶路，夜里搭营露宿，一连几日都不曾沐浴，吹来的风里夹杂着沙砾，纵使有面纱护脸，吹进头发中的灰尘也让人不太舒服。

　　除了她，此行队伍中一溜的都是在镇北军里摸爬滚打的将士，就算是身任文职的谢挽风，也早已习惯这漠北荒原，在地上铺块布拿块平整些的石板枕着脑袋就能睡着。诸位将士急行军的经历多了去，这种程度的前行只能算是小打小闹。他们这般习以为常，林知霜也不好意思拿乔，许多不适都忍了，顶多心里默默记上一笔，等着回去和萧安庭诉苦撒娇、顺便要点好处。

　　这一切，谢挽风都看在眼里。

　　说不吃惊是不可能的——他从未想过出身燕京高门大户的林知霜能为了避免北地郡战火再起而做到这个地步。说得直白露骨些，她又不担一官半职，干她何事？北地郡真打起来，能碍得着林知霜什么？

　　那日都尉府守卫来报，说有个小娘子闯进都尉卧房了，青唯也不知为何从燕京回来，还说这小娘子是都尉夫人。谢挽风那时只是觉得萧都尉和夫人感情深笃，直到林知霜将私下和谈一事侃侃道来，又拿出突厥公主的亲笔信和信物，他才惊觉自己怕是小瞧了这个看似娇气的姑娘。

　　丞相的闺女的确是金贵，可除去金贵，剩下的未必就是脆弱和不堪风雨——至少林知霜不是。

　　马车的车轮容易陷沙，骑马虽方便但对不常骑行的姑娘家来说并不舒坦——大腿磨破也是常有的事。临行前谢挽风还想着若是林知霜面露一丁点儿难色，看在都尉的面上他们也得拉着马车出访。可林知霜真的一字未提，兴致盎然地牵着踏雪就往它背上爬。

　　出来也好几日了，谢挽风能看得出林知霜的不适应，但林知霜从未对他抱怨过，抑或是提出什么特殊的要求，端庄而矜持。顶多那天一时不察，被猎鹰叼回来的死老鼠吓得尖叫了一声。

　　想起那天林知霜惊慌失措地差点跳上马背，而在座众人皆忍俊不禁，谢挽风嘴角勾了勾，把羊皮地图卷起收好。身后的将士已经拿着分好的干粮过来，熟练地招呼着，往林知霜手里递。“夫人，吃点吧，今天我们换种饼，这个好吃。”

　　带着敬畏的好奇心是一种不可接触的远观，可众人更想要的也许正是这种神光消散后的熟稔——谢挽风捡起炭笔，也接过护卫递来的油饼。

　　都尉夫人对于他们这些远在北地郡的镇北军将士是一座遥远而虚幻的神龛。人人皆知都尉是林丞相的乘龙快婿，欣羡不已的同时，多少将士心里其实也有点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家英明神武的都尉做小，被身份高高在上的夫人压了一头。这种不甘心和纯粹的敌意往往只有一念之差。可林知霜这回的突然出现，已然将这小小的不甘心瞬间消弭。

　　她带着对萧都尉的爱意而来，带着对两地和平的向往而来，带着诚意和包容而来，并痛快地接纳了或者属于或者不属于自己的义务。

　　林知霜站起身，把油饼撕下一小块喂给踏雪，在踏雪不屑地呸掉嘴里的饼后，在众人无所顾忌的笑声里，在将士主动上前为林知霜解释踏雪的脾气如何如何糟糕时，谢挽风突然为萧安庭感到由衷的庆幸和祝福。

　　他也坚信林知霜能够带领他们找到突厥王帐促成和解。不因为她是丞相的女儿，也不因为她是都尉夫人，更不因为她是兰吉公主的密友——只是因为，她是林知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