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春晓》燎燃

36、第三十二章 愚者的抉择

　　“记住我的名字！马杰里——霍尔！”
　　年轻人喊出这一句，明明白白的狂热与兴奋从他大睁的眼睛中迸出。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马杰里从没想过自己能以匹夫之勇直接到罗杰斯的跟前，对他挥出这一枪。他只是想，德罗尼亚帝国、雪原、冰雪城、莱兰……这么多人齐聚于此，再也不会有这么盛大的舞台了。大多数军士死的时候籍籍无名，而他现在只要赌上性命就能将自己的姓名镌刻在历史书上。
　　多划算啊。他这么想，就这么去。
　　马杰里并不愚笨，他有很多很多解释自己莽撞作为的说法：冰雪城陷于劣势，不抓住机会出奇制胜很难改变劣势；德罗尼亚军的经验不足，定然不能及时应对他这番计划外的突袭……要是追责的话，他可以解释一些。但他心里是清楚的，他只是想干这么一番，要是死了随别人嘲笑咒骂，要是赢了就在众人欢呼声中回去领罚——无论怎样的结局都接受。
　　然而，在骑枪突刺时，他看到罗杰斯动了。
　　看上去并不是很快，并不是很有力。罗杰斯的表情也没有什么波动，好似平常。
　　但是，这看上去轻描淡写的一枪与马杰里的突刺碰撞轰鸣时，马杰里瞬间感受到了无匹的力量。
　　罗杰斯的眼神平静地落在马杰里的身上，足以让热血上头的马杰里感受到一瞬的寒凉。
　　都以为罗杰斯是那种冷静的、善用谋略的领袖，实际上恰恰相反。罗杰斯算不上头脑的天才，只是任职时间太久有了长足的经验；武力才是他的天才之处，他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输给过别人。
　　罗杰斯很少发怒，很少动手，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他来第四军任职之前曾是皇太子艾德里安的侍卫长。时至今日，艾德里安已经死了很多年，罗杰斯仍未忘记自己的武艺。
　　罗杰斯没有说话，他冷眼看着马杰里，攻击时带着轻微的气音。他似乎没有什么技巧，但马杰里每每分辨出他的架势、以最正确的姿态迎击时，就被轻易地击退了。
　　——马杰里冲破重围到了罗杰斯面前，但他根本无法击败罗杰斯。
　　冲锋的势头消逝后，马杰里周身的其余骑兵也陷入了胶着，两边畏缩的德罗尼亚军开始跃跃欲试。
　　马杰里的眼皮跳了跳，这样下去，真的都会死的。

　　就在马杰里陷于泥沼之时，一支羽箭唐突飞来，正中罗杰斯的马匹。战马嘶鸣，罗杰斯被摔下，那深沉冷静的面容终于露出了一丝破绽。
　　趁此机会，马杰里得以从惊惧间脱身：“将军！”
　　梅丽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手还搭在弓弦上——她带着本要进入河岸堡垒的队伍来了。
　　马杰里瞟了一眼身后，德罗尼亚军已经围在了罗杰斯身旁，他决计没法一个人解决罗杰斯了。轻哼一声，他驭马与前来接应的骑兵会和，一同冲出重围。
　　在梅丽身边勒马，马杰里渐渐地感到事情好像有点不妙：如果他带着队伍直接把罗杰斯给解决了，那擅自行动的事就很容易被原谅；要是他不幸死在这里，梅丽和潘西能趁着他奋战的时机带着队伍进堡垒，也能算是个好结局——但梅丽怎么过来了？一起折在这里，他岂不是要成为冰雪城的罪人？
　　而梅丽意外地没有指责他，正色道：“马杰里，现在带着你的队伍脱离，不断骚扰德罗尼亚军的周边。”
　　马杰里诧异道：“不撤退了？”
　　“不撤退了。”梅丽说，“直接击溃他们！”
　　马杰里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大笑起来：“是！”
　　他又要兴奋起来了——不管是梅丽本来就挺疯的，还是被他带疯的，但对他来说总归是件好事吧？
　　梅丽凝神看着马杰里在人群中再次集结队伍，她确实被马杰里的作为惊到了，但她并没有那么多疯疯癫癫的想法，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并非是认可马杰里的作为，而是因为巴德伦带着雪原的援军来了，雪原比她想的更可靠。
　　虽然加起来仍只有三千人出头，远不及罗杰斯的队伍，但罗杰斯的队伍被马杰里冲散后还没有重整，在刚刚马杰里突击的时刻暴露的丑态也足以证明德罗尼亚军沦为一盘散沙不是只是偶然。
　　而堡垒军还惦记着刚才错过的胜利——既然没能抓住达德利，那现在就抓住罗杰斯吧。
　　德罗尼亚军陷入混乱、罗杰斯落马、雪原人难得提供了支援、堡垒军被马杰里带得兴奋起来——德罗尼亚与冰雪城之间的军力差距一直都明明白白，但对冰雪城来说，很难再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当战斗真的开始，原定的计划都应当为现实的巨变让路。德罗尼亚出乎意料地提前发起进攻，掐断堡垒军撤退的念头；马杰里疯子一般的突击又恰到好处地给堡垒军带来了进攻的势头，梅丽就不得不趁势下令转守为攻。
　　至于先前定下的削弱德罗尼亚军再固守河岸堡垒的计划，现在就该全部扔到废纸堆里。
　　是要冒险的，冒险即是理智。

　　受命带着雪原军前来支援的巴德伦心情很差。他本就不认同伊兰的作战计划，但偏偏只有他一个人反对，于是也只能咽下不忿强迫自己去执行。果不其然，途中出了岔子，那多尔受了伤，巴德伦还没来得及说两句，就被打发过来支援——就这样，巴德伦又被推出了雪原的决策圈。
　　就这么不愿承认他才是正确的吗？
　　想及此，巴德伦更加恼火。那多尔、图里斯特还有伊兰都动不得，于是他便理直气壮地拿眼前的德罗尼亚军撒气。
　　雪原人在西大陆有着极差的风评，茹毛饮血、不通文明。巴德伦的进攻狂放，不知收敛，丝毫没有辜负这种印象，踏足之地一片血路。陷于混乱的德罗尼亚军刚见统帅落马，又见气势汹汹而来的雪原人，自然惊惧万分。
　　马杰里带领的骑兵队也相当难缠，德罗尼亚军根本无法分辨他会从哪里发起冲锋。在最前方，梅丽带领的堡垒军正面与德罗尼亚军对抗，凭借着高昂的士气，居然也能够以少胜多，暂时压制德罗尼亚军。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德罗尼亚军混乱至极。罗杰斯精心选出的队长们还在呐喊着维持秩序，却已有人四散奔逃；有的尝试着前去战斗却被同僚劝阻，有的甚至已经吵起了架。
　　被下属搀着上了马的罗杰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所担忧的事情成真了，从马杰里的舍命突击开始，到梅丽折返进击，再到巴德伦出乎意料地到来——德罗尼亚第四军的外强中干是掩盖不住了。
　　“……立刻知会达德利接应。”罗杰斯皱了皱鼻子，沉声对下属说，“准备撤退！”

　　撤退命令已经下达，但德罗尼亚军没法在短时间内重振旗鼓，连奔逃都混乱无比。
　　与德罗尼亚军正面对抗的梅丽率先意识到了德罗尼亚军的后撤。她不禁冷笑两声，哪怕心底明知高兴得为时过早，却忍不住为这次胜利感到非比寻常的激动。
　　巴德伦也发现了德罗尼亚军的溃散。他定然是不肯这样就放德罗尼亚人走的，他还没有消气，他还想处决更多人。“跟我一起截住他们！”巴德伦振声喊道，带着雪原的骑兵队进发，切下来不及撤退的德罗尼亚军。
　　梅丽反应很快，立刻指挥队伍配合巴德伦展开围剿。
　　她听见被围住的德罗尼亚人愤怒的嚎叫与凄厉的悲鸣，一点怜悯之心也无。自黑石厅事件以来，再没有比这更令人舒爽愉悦的时刻。
　　梅丽只是想，德罗尼亚人，看见没有？我来复仇了。
　　现在，巴德伦截断德罗尼亚的队伍，切断他们的退路；梅丽引兵进击，歼灭德罗尼亚的主力。哪怕罗杰斯能带着一部分人撤退，德罗尼亚军短时间内也没法有像样的进攻了。
　　就在这时，马杰里策马而来——他该继续骚扰德罗尼亚的队伍，不该过来的，但他再次违抗命令过来了，他朗声对梅丽说：“让我去追击吧！追击罗杰斯，把他的头颅收下来！”
　　梅丽像是听错了一般，气极反笑。这与马杰里刚刚到来时的做法有什么区别吗？同样是利用重骑兵队伍的冲击力直入敌军，直取首级。
　　但现在的情形不一样了。现在的德罗尼亚军毫无纪律，四散奔逃；堡垒军若要撤退也没有后顾之忧，不必担心生死存亡。
　　所以这次，梅丽深吸一口气，大喊道：“去吧！”

　　罗杰斯喊出撤退的时候，他自己都稍稍怔了一下——为什么要撤退呢？
　　撤退是有理由的。现在德罗尼亚军已经陷入混乱，而对方气势高涨，雪原也前来支援，已经很难击败他们了。此时撤退如同壁虎断尾，舍弃那些被截下来的德罗尼亚军，就当做是他们的运气太差吧！带着剩下队伍与达德利的队伍合并，还能有再战的机会，庞大的德罗尼亚军经得起这样的损失。
　　罗杰斯可以为撤退这一选择注释很多，而且都是明明白白的理由。但他无法确信撤退一定比坚持战斗更好，坚守同样有很多理由——德罗尼亚军的队伍更加庞大，凭借他的武勇，不是不可以多坚守一阵子，如果继续战斗下去、坚持到莱兰军和达德利的队伍前来，其实有很大的机会逆转局势。
　　撤退与坚守，以罗杰斯的智谋，暂时说不出孰高孰低。但是，为什么就下意识地选择了撤退呢？
　　我与赫斯特、与这里的贵族新兵是不一样的。罗杰斯总是这样想，他们没有理想与蓝图，但是我有，我明明有坚守的东西，除我以外无人记得的东西，我可以为它付出生命。
　　我本是不怕死的。那我在后退些什么？
　　“大人！”这时，他身边的护卫队长呼唤他，“您……”
　　“让所有队长领好队！我们立刻撤退！”罗杰斯的眼角抽了抽，露出了对他来说显得有些浮夸的凶恶表情，“如果你们不想死在这里的话，就不要恐惧！”
　　不要犹疑了，最近的犹疑太多了。罗杰斯对自己说，命令已经下达就贯彻执行，现下的队伍受不起命令的随意变更。

　　马杰里再度出发。他要在罗杰斯回到砾石滩与达德利会和之前杀了他。
　　这次，梅丽不会再来支援。对冰雪城来说，这次的战果已然足够，梅丽必然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去贪图更多。仅仅是同意这次的追击，都让马杰里感到很意外了。
　　实际上，到现在马杰里已经非常疲惫了。从后半夜在河岸堡垒的西边驱逐德罗尼亚的骚扰队伍，在天亮之前紧锣密鼓地刚到这里，再发起一次赌上性命的进攻，汗水早就流满他的后背，又被初冬的凛风吹干。
　　不过，这还不足以让他退却。
　　他现在不太想说话，说话很累，要喊得让队伍能够听见更累。好在这支队伍训练有素，很轻易就能理解他的所思所想，紧紧地跟上来。
　　很多贵族新兵的存在使得德罗尼亚军的行动并不快。显然，罗杰斯没有打算就此抛下他们。
　　马杰里很快就追了上去，轻易地破开涣散德罗尼亚人的阻拦。罗杰斯皱了皱眉，便稍稍散开队伍——现下德罗尼亚军大概是不能够阻拦马杰里了，干脆稍稍散开队伍，以免使得他横行践踏。
　　还来不及欣喜，马杰里便注意到两边有德罗尼亚骑兵赶来，是先前达德利为德罗尼亚军抢占砾石滩时的队伍，现在他们整装待发再度归来。
　　“别管他们！”马杰里喝道，“直接追上罗杰斯！”
　　这条命令下达之后，就很难回去了。但马杰里不后悔，他的同伴也不后悔。
　　两支骑兵队擦过，马杰里再度来到了罗杰斯眼前。
　　这次，马杰里身后有战友，而罗杰斯身边仅有一小支卫队。
　　只要在德罗尼亚军赶来之前追上他，一切就可以结束了！疲惫的马杰里战意反而愈发高涨，罗杰斯越来越近，好像只要掷出枪就可以杀死他！
　　马杰里瞪着充血的眼睛，再度加速。他感到有些眩晕……离罗杰斯已经那么近了，甚至可以看到罗杰斯回身时惊慌的表情，刚刚的罗杰斯有这种表情吗？
　　要赶上了！
　　这一瞬，四面有敌军涌来。

　　哪里来的队伍？马杰里的前进太快，以至于一时停不下来，他已经一头闯进包围了。
　　马杰里尚未来得及惊惧，回身看见自己与几位战友已经因为刚才的加速被截住了。
　　陷入死地的不是罗杰斯，是他自己。
　　重重包围下，马杰里奋力阻挡，先前的疲惫感终究还是压了下来，让人晕头转向。他可以格挡周边的攻击，他的那几位战友不可以；他可以格挡周边的攻击，他的马匹不可以——终于，他的战马是受伤了。
　　马杰里随之落马摔在地上，在翻身起来的一瞬便有无数利刃直指向他。
　　他抄起手边的骑枪横扫，惊退一片敌人。动作大开大合，甚至有些控制不住——看上去是那柄骑枪在操控他，反而有一种诡异的威慑力。
　　“你们在怕什么？”
　　有铿锵的喝令声传来。马杰里舔了舔嘴角。是敌人的将领？看不到，听起来好像很年轻。
　　下一瞬，周边的敌人跟随着命令上前。
　　马杰里依旧战斗着，已经不知道自己杀死了多少德罗尼亚人。他由着染血的骑枪舞动，像是有骑枪的魂灵附身。
　　为什么杀不完呢？——在这个念头刚浮上他早已麻木的脑子里的时候，有利刃扎进从身后扎进了他的小腿。
　　剧痛之下马杰里条件反射般地跪地，无数刀剑紧跟而来。他颤抖着微微垂眸，看见利刃带着粘稠的血，像是什么神话中的诡谲植物一样从他的胸膛破土而出。
　　那些植物又被连根拔起了。马杰里感受不到太多痛感，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也许是血液流到了眼睛里？脱力感如潮涌而来，无声地将他淹没。
　　就这样，马杰里仰着头，沉沉地倒了下去。
　　天已经完全亮了。合上眼前，他看到北境一碧如洗的天空有苍鹰飞过。
　　此后，马杰里确实被写在了历史书上，因他在一天之内狂热的胜利与狂热的死亡。

　　死里逃生的罗杰斯大喘着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都已经接受死亡的结局了。
　　四周而来的援军涌上来包围马杰里，是莱兰的军队和德罗尼亚第四军。是维拉的人来了？
　　这么想着，罗杰斯回身望过去——他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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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三章 追忆似水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