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第三十三章 追忆似水年华 ...

  •   新历140年9月。
      阴雨连绵的天气,铅色的云压得很低很低。
      淅沥雨声中,有刀光伴着有力的声响闪过。亚隆·罗杰斯击败了眼前的对手,甩了甩剑,让血迹随雨水冲刷而去。人群的欢呼还没来得及升起,他就一言不发地收了剑走到边上去。
      又是这样,他又赢了,轻而易举。罗杰斯在武艺上有惊人的天赋,他的父亲给他找了好几位老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找最好的,但总是一年两年刚过去,罗杰斯就变得比他的老师更强大。
      于是父亲说,那么就去比武吧,先杀一点名气出来。
      对于已然没落的边地家族来说,亚隆·罗杰斯的出现令人惊喜。或许凭借着这份武艺,他可以混迹到一些大人物的身边,或者在军队中谋求一份高职,总之,借比武发达起来,挽救家族的倾颓。
      他靠在墙壁上无声地阖眼休息。对于理所应当的胜利,他没有什么感想,这就像他在下午会惯例地啃几块面包一样,过分地稀松平常;对于父亲的期望,他也没有什么感想,他只是觉得,就算真的发达了,他也没有心思去将面包换成别的什么更能体现身份、更加体面的东西——罗杰斯本就无意于所谓精致体面、富有文化意蕴的贵族生活。
      他完成每一次父亲安排的比武,然后在父亲的赞许声中面无表情地回去休息。
      他厌恶他的天赋。有时候他会想,真麻烦,武艺只带给我麻烦。
      于是在这天,麻烦真的来了。对罗杰斯来说理所应当的胜利招人眼红,过于淡漠的态度在有心人的眼里则成了一种轻蔑与鄙夷,总之,他不知不觉地得罪了一些输掉比武的冲动的年轻人。
      归家的途中,罗杰斯半梦半醒间想着着如何安排最近的空闲,马匹的嘶鸣与车夫的喊声惊醒了他。罗杰斯皱了皱眉走出马车,只见一群年轻人骑着马围绕着马车,敌意地打量他。
      他们是最近比武时遇见的人,来意再显然不过了。罗杰斯的嘴角动了动,压着愠怒平静地投出质询的眼神。
      领头的人冷眼看着他,剑指前方:“别跟他废话,上!”
      罗杰斯反应极快地从受惊的车夫手中抢过马,即刻上马奔逃。既是因为以一敌十有些艰难,就算胜了也怕要回去躺几天;也因为这里的人都小有势力,为这种私人争端闹大实在是不划算。
      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罗杰斯无意于使用他的武艺。挥剑并不费多少气力,但让人困倦。
      身后喧嚷与马蹄声一并传来,他们追上来了。这匹拉车的老马大喘着粗气,显然力不从心,很快就给追上。这些人也比想象中更加执拗一些——罗杰斯以为他们会很快放弃这种幼稚的行为的。
      罗杰斯以余光斜视两边逐渐赶上的人,手覆上剑柄,等到窜入林间的一瞬猛地转身将剑掷出。
      一声闷响,领头的人中招后僵着身子跌下马去。罗杰斯高兴不起来——惹麻烦了,回家会挨骂的。
      罗杰斯本意是要借此一击吓退追来的人的,但罗杰斯显然低估了这群人无耻的程度。领头的人倒下了,剩下的反倒兴奋起来,因为他们都有机会成为新的领头人了。
      可是剑已经被掷了出去,罗杰斯手中只有一把小匕首了——在马上大概是够不着人的吧?也许把这些人引到林子里再寻找机会更好。
      罗杰斯思考的时刻,有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罗杰斯回过头看过去。灿灿烈阳下,马队中心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微眯着眼,伴随着勒马时马匹的喘气声,浅褐色的发丝轻轻地扬起。其后黑底金纹的狮子旗于风中飒飒飞舞。
      马上的年轻人轻轻地暼过眼前的这些纨绔子弟,温和的眉眼并没有透露太多悲喜——一瞬间的超然感,简直像是要和太阳融为一体了。
      “这位是皇太子殿下——艾德里安·康特洛斯。”他身后的骑手对罗杰斯说,“你愿意去高穹城吗?”
      罗杰斯一时失语。
      往后很多年,他为这天的遭遇感到幸运;再往后又有很多年,他为这天的遭遇感到不幸。

      新历145年9月,利昂塔斯。
      这个时候的利昂塔斯只是一个小小的城堡,驻扎着千余左右的军士,抵御冬季到来时北方雪原的民族可能发起的劫掠,只是帝国北方数个平平无奇的据点中的一个。
      但它可能很快要变得重要起来了,因为罗杰斯跟着艾德里安一同来考察,看看这个地方能否作为帝国第四军的驻扎地。如若可行,这里就会修缮扩建,开通道路,进驻军队,最后成为帝国版图的另一个图钉,如同历史悠久的格里兰堡那样。
      罗杰斯并不懂其中的门道,他也不需要懂,他只是一介侍卫。像利昂塔斯能否作为第四军的驻扎点这种问题,艾德里安有好几位顾问、老师、学者帮忙考虑,不需要罗杰斯越俎代庖。
      是的,艾德里安·康特洛斯是德罗尼亚的皇太子,这已经是罗杰斯担任他的侍卫的第五个年头。五年前的那天,艾德里安受邀去大贵族的领地看比武,他的侍卫队里又正好出现了空缺,在看到罗杰斯轻松取胜的时候,也就很自然地想到派人联系罗杰斯。至于亲自救下罗杰斯,是艾德里安那时正好得闲的缘故,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艾德里安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终于,几位顾问学者和艾德里安的多番探讨之后,认定利昂塔斯可以作为第四军的驻扎地。艾德里安为此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写了一封长信,有将近百页,向皇帝阐述了利昂塔斯各方面的优劣,只等皇帝的定夺。
      等待皇帝回信的期间,艾德里安难得地清闲下来。他可以早早的上床,侧躺在床上就这灯光看书——哪怕罗杰斯多番提醒这样坏眼睛,艾德里安也没有任何改掉自己坏毛病的打算。
      艾德里安不太喜欢生活琐碎与繁文缛节,却偏偏以最需要注重琐事的身份出身。每当从公众视野消失他就懒散起来,坐着坐着就把鞋踹了把脚放在椅子上,站着站着就靠在了桌子或者是墙上。
      如若身边侍从提醒,他就会生气地说:“我在我自己的房间里都没有懒散的自由了么?”
      罗杰斯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接受像太阳一样出现在眼前的人在私下里是这个样子的。在这期间,罗杰斯甚至思索过艾德里安这么做的深意。
      后来,侍奉艾德里安许久的财务官科林先生告诉罗杰斯,说艾德里安平日里就是如此,摆出那种运筹帷幄的样子太久,他一定会抱怨太累,然后说一些要找机会跑到某个好友家里隐居再也不回高穹城的傻话——当然,这些傻话从来没有成真,也许因为艾德里安只是开玩笑,也许因为艾德里安的懒散本性使他永远不会付诸实践。
      罗杰斯值守的一个夜晚,艾德里安突然出声:“我在看莱恩写的《德兰特之月》。”
      “怎么了?殿下。”角落中的罗杰斯从阴影中走出来。
      “这是他行军途中想起故乡时写的。”艾德里安没有翻过身来,躺在床上发出的声音闷闷的。
      罗杰斯愣了愣神,对他来说,文学是全新的学问。与他探讨文学如同对牛弹琴,应该把科林先生找来才是。
      艾德里安解释道:“我是想说,如果陛下将利昂塔斯选为第四军的驻扎地,往后几年我会花费很多时间在这里——在此之前,你要不要回家看看?以后的几年,你可能没有回家的机会了。”
      罗杰斯笑着摇摇头道:“多谢殿下,但是我家中没有什么值得挂念的,不需要了。”
      “好。”艾德里安应道,一声闷响,他合上手上的书翻身坐起来,“关于现在利昂塔斯的一切,关于新设置第四军的一切——你明白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陛下与您要在北方设置第四军,为进攻冰雪城做准备,打破雪夜同盟的统治。”罗杰斯答道。
      艾德里安继续问:“那么,为什么要去进攻冰雪城,打破同盟?”
      “……我并不清楚,这并非我的职责所在。但我想,这是为了帝国的利益考虑。”罗杰斯稍稍迟疑,还是决定坦诚一点。
      艾德里安歪了歪脑袋,以礼貌的笑容掩盖一瞬间的遗憾。
      “我希望你理解。”艾德里安说,“……我想让更多人理解。”说到这里,他自己似乎也察觉到了某种古怪,不禁拍了拍额头,仿佛这样就会清醒一点似的——说出这话,他像是成了一位传教士,而不是未来的君主。
      罗杰斯掩饰着自己的不解。作为侍卫,罗杰斯并不需要知道艾德里安的所思所想,只需防范一切针对艾德里安的明枪暗箭。他也不喜欢太多的思考,因为许多事情他是想不明白的,过多的思考到最后白白地招致信念的不坚。
      艾德里安开始说了:“本来我两个月前就该在这里了。但是出发之前父皇突然晕厥,差点再也醒不过来……但还好救治过来了。”
      “女神自然会护佑陛下。”
      艾德里安对这样客套的回应显然不甚满意,但还是继续说下去:“父皇可能是是莱恩一世以来最伟大的皇帝了,即位不到五年,却稳稳压制了旧贵族,西部混乱的商业联盟也涤荡干净。我成年的生日那天,父皇曾向我讲述过他的愿景,他说他要将德罗尼亚变成整个大陆最为强大的国家,最为正义的国家。他说他去挑战帝国内的腐朽,而我去挑战雪夜同盟的腐朽……真是麻烦,但他对我那么好,我也只能听他的话吧?”
      说到这里,艾德里安俏皮地眨了眨眼。
      “上次父皇晕厥之时,医官说父皇是在生死边缘,宫廷中甚至已经开始分化派别,准备后事。如若不是父皇最后幸运地醒过来,怕是要演化成一次政变。医官也说父皇很难再恢复成以前的样子,往后必须多加休息,不能太操劳,否则难保下次……你知道的,医官很少对父皇说这样严苛的话,以免被人曲解成诅咒,除非情况实在紧急——但他这么说了。”艾德里安露出了难看的笑容,“父皇今年才刚满四十岁,他的执政生涯明明才刚开始。”
      罗杰斯的嘴角动了动——他知道艾德里安尊重陛下,但也仅仅是知道而已。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不顾自己意愿鼓动自己去参加比武的样子,实在是难以对父爱这种东西产生任何的共感。
      “在那几天,在宫廷中风声鹤唳的那几天……我才察觉到原来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朝着预料的方向发展的——不只是在中途多一些麻烦与曲折,而是会从根本上直接崩溃,并且无可预料、无从提防。”艾德里安顿了顿,“所以,我在出发来这里前问了加雷斯一个问题:如果我突然死去,那我现在所做的还有意义吗?”
      罗杰斯道:“殿下……不必如此悲观,像陛下这样的事情很少见。如若事事都要考虑这种极端的情况,就什么也都做不成了。”
      “我知道,加雷斯也是这么说的。”艾德里安说着将手中的书递给了罗杰斯让他收好,“但是,人总归有一死,避无可避。等到我的灵魂归于永世幸福的海洋的那一天,我看着我所做的一切的时候——也许还什么都没有完成,能够无怨无悔吗?”
      “只要您所做的是正确的,自然可以无怨无悔。”罗杰斯笃定道。
      “可我没法说它绝对是正确的。”艾德里安抬眼道。
      罗杰斯怔了怔,以艾德里安的才能与人品,是不会做出有悖于帝国利益的事情的。哪怕罗杰斯对艾德里安的计划并无太多理解,也依旧武断地相信。
      罗杰斯迟疑着道:“您是觉得陛下对您的期待有误?”
      艾德里安摇摇头:“不,不是。父皇他强大又坚定,这么些年来他真的有做过什么错误的选择吗?我一时都想不起来,我这种尚且无所成就的人哪里有怀疑他的资格?”
      “……”罗杰斯沉默不言。
      艾德里安苦笑道:“但是,我追想历史的时候,就难免会开始怀疑。当初,西大陆在希尔里德王的领导下订立了雪夜同盟,寄望于同盟能带来永世的和平,就算当时各方都各有心思,也没有否认这一同盟会将西大陆带向和平,将历史引向正确;而现在我们必须摧毁它,决计不能让保守的冰雪城、狭小的处于大陆边缘的冰雪城去引领西大陆。冰雪城没有引领西大陆的眼界,也没有引领西大陆的力量——甚至因为这种不足,曾在裁决希德利亚的新奴隶法案时做出了违背希尔里德王意志的决定。冰雪城引领西大陆是曾经的正确,而今日已成为错误——这种转变,也不过百余年。
      “父皇说,从各种因缘上来说,德罗尼亚才更像希尔里德王的继承者,现下是打破僵死的同盟、继承希尔里德王的伟业的时刻。”艾德里安低声道,“但是,打破同盟,从保守僵化的冰雪城手中夺下西大陆的主导权——这只是好听的说法罢了,我们是在发起战争。这不知能维系多久的‘正确’,真的值得如此大的牺牲吗?”
      罗杰斯低声道:“殿下,这样的战争迟早到来。这并不完全出于德罗尼亚的野心,本质是因为冰雪城的实力无法承担如此重任。希德利亚没有历史上对希尔里德王的背叛,若不是与冰雪城相隔甚远,早就进攻冰雪城了;雪原近些年有崛起的态势,为交流外界,迟早会图谋冰雪城这个北境唯一的港口。德罗尼亚不过是最先有这个条件罢了。”
      对于这番论述,艾德里安讶异地抬了抬眼:“是谁和你说的这些?”
      “科林先生。”罗杰斯坦率地承认了。
      “哎……你少听他说话。他很聪明也很敏锐,就是市侩了点。”艾德里安无奈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算啦,他对我们都没坏心,说的也是对的。”
      “可就是因为是对的!就是因为无论怎么样都会有对冰雪城的一场战争,出于帝国利益,只能抢先,只能率先开战。”艾德里安像抱怨繁文缛节一样道,“无解的问题!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啊?”
      罗杰斯感到有些好笑,但莫名的沉重感让他只是摇摇头无奈道:“殿下,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艾德里安有些抓狂,但他扭过头看到罗杰斯朴素的武人形象,就回过神来罗杰斯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
      “哎……”艾德里安低声道,“只能希望德罗尼亚拿下冰雪城之后,和平的时期能够长久一些。”
      “如若德罗尼亚能够作为一个正义的国家在西大陆行事,我想会的。”罗杰斯道,“至少您会是这样的领袖的。”
      “正不正义不知道,但一定会是每天早上起不来的领袖。”艾德里安小声嘟哝说。
      罗杰斯笑了笑:“别这样说。您到利昂塔斯以来不是一直起得很早吗?”
      对于如此惨痛的悲剧,艾德里安再次长叹一口气。
      “如果没有什么事,属下就退下了。”罗杰斯道,“天色已晚,您应该休息了……以免明早起不来。”
      艾德里安抬了抬下巴以示准许。
      就在罗杰斯转身的那一刻,艾德里安的声音再度传来:“父皇还有我……我的一整个家族所掌握的权力之下,有着帝国的土地上一千四百万余人的命运,我们的错误、我们的停滞即是他们的厄运。等到德罗尼亚统治更多的土地,影响只会进一步扩大。
      “我与父皇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父皇坚信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他坚信自己是非凡的天才,天生的明君,他会给德罗尼亚乃至整个西大陆带来公正与幸福。事实上,目前为止他都做到了。但我没法这么想,小时候常常被父皇批评懒惰与消极——现在不批评了,估计是已经接受我是这样的人了吧。”
      说到这里,艾德里安笑了笑。
      “人会突然死去;伟业会逐渐倾塌;正确会变为错误,一切不过几十年。既然一切都会死去、会消失,那真的有什么伟大的东西值得拿许多人的生命去换吗?”艾德里安说,“我知道现状可以改变,以我身后的德罗尼亚也做得到……但短暂的‘正确’,真的值得牺牲吗?”
      艾德里安轻嗤一声,不知是在嘲笑些什么,也许是一切宏大事业,也许是他自己:“哪怕与最博学的学者交流探讨,我也无以辨清往后多年的历史……因为我并非神明,我只能看到那么多。所以,我和加雷斯谈话、和你谈话,希望你们能够理解这些。如若我突然死去,你们各凭自己的想法,决定是否要继续我所做的事情;如若我哪天陷入错误……你们也不要让我继续固执下去。我尤其担忧某一天,我开始像父皇一样,坚信自己无比正确,笃定地使用权力去达成目的。”
      “……是。”罗杰斯不能想象自己指点艾德里安的样子,但他无法再多说些什么了。
      艾德里安轻声道:“我有时候想,要是像父皇一样就好了。能够坚信一个信念,会轻松好多啊……可惜真的学不会,只能对自己说多多怀疑也许是好事啦。”
      “再见,亚隆。”艾德里安躺了下去。他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出神,罗杰斯知道自己再说话他也听不见了,轻轻地出了门。
      艾德里安这番谈话的最后让罗杰斯不再笃信于他,然而结果恰恰相反,自此之后罗杰斯开始笃信于他。大概是因为艾德里安高度的自我怀疑让罗杰斯愿意相信艾德里安能够成为一个终结无解问题的人。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罗杰斯都会继续艾德里安的道路——哪怕艾德里安的本意不在于此。

      新历148年10月,利昂塔斯。
      冬日已至,艾德里安的会客厅里已经升起了炉火。罗杰斯站在炉火旁,将废旧文书一张张丢进去焚烧。
      这时候,科林从书房走出来,对罗杰斯说:“过几天,加雷斯殿下就要来了。”
      加雷斯是艾德里安的弟弟。实际上,加雷斯殿下这个称呼过于随意了,但科林这么说起的时候并没有多少负担。科林是艾德里安的随从之一,主要负责艾德里安的私人财务。他追随艾德里安的时间很长,几乎是与艾德里安一同看着加雷斯长大。因此,他很受人尊敬。在八年前罗杰斯与艾德里安初次相遇的那天,就是他在艾德里安的身后问罗杰斯是否想去高穹城。
      “是由他来接管利昂塔斯么?”罗杰斯问。
      科林点点头:“是。”
      利昂塔斯被选中成为第四军的驻扎地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艾德里安时常停留于这个地方,哪怕利昂塔斯只是他所掌管的大量冗杂事务中的一部分。
      但是,这样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皇帝的身体不太好,艾德里安被催着尽早回高穹城去,老皇帝在身体不适时充当摄政。因此,利昂塔斯的具体事务也只能转手给别人,也就是艾德里安的弟弟加雷斯。好在艾德里安很信任他的弟弟,哪怕离开得比预想中早了一些,艾德里安依旧是放心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关于你的事。”科林说,“殿下决定让你成为侍卫长。”
      “队长不是比索斯吗?他没有犯什么错吧?”罗杰斯讶然。
      “别担心,他没犯错。他已经快五十岁了,受过的旧伤常常发作,早就有退隐回家的念头。上个月他收到书信,说是父亲去世,要他回去接管家业。殿下正好趁着这次顺了他的愿。”
      面对提拔,罗杰斯反而露出了些许苦恼的神情。他并不大会与人交际,平日在队伍里就很少说话,反而立起了寡言而干练的形象。如若不得不与人交际,会不会很快暴露自己的笨拙?
      科林好像看出了罗杰斯的窘迫。他递给罗杰斯一沓新的文书:“这些也烧了吧——让你成为侍卫长,并不仅仅是让你统领队伍,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几乎在任何时刻你都可以直接会见殿下,你成为了殿下直接的私臣。虽然绝大部分时候,殿下都会与专门的学者顾问交流以作出决策,但那是完全从帝国利益的角度出发;而我们则仅从殿下的角度出发考量,我们是不同的。”
      “我们这帮人之中,别人怎么想我太不清楚,至少我相信你的谨慎与武勇是有价值的。而且你并不贪私,这很难得。”科林顿了顿,“如果非要说什么不好的话,也许就是见识方面的了——我建议你去多看一些书,都可以学。毕竟你以后,一定不只是一位侍卫长。”
      说到最后,科林意味深长的眯了眯眼。罗杰斯很容易就理解了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这帮人现在是殿下的私臣,但等到艾德里安即位呢?科林会由掌管艾德里安的财务变成掌管整个宫廷的财务,如果表现好了、资历长了,甚至有点机会成为帝国的财政总理;至于罗杰斯,或许有一天会统领整个高穹城的禁卫军?
      罗杰斯抱着文书张了张嘴,这显而易见的事情他居然到现在才意识到。
      “该说你迟钝呢?还是说你无心权势,志不在此?”科林有些好笑地叹气道。
      “我只是没有想太多以后的事情。”罗杰斯解释说。
      “我明白。”科林说,“但以后要想了,殿下已经信任你了,要多学,让自己变得更有用一点。要是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我便是。”
      “是。”罗杰斯如此回复他这位和善的前辈。他有些愣神——禁卫军的统帅?这是他可以成为的人吗?他人生的轨迹,竟有这么一段路?
      科林走后,罗杰斯将文书丢进了火堆里,刚陷入萎靡的火焰再度升腾起来。
      很难得的,罗杰斯的生命中有了一点对权势的追求。重要的并非将下午的面包换成什么更近精致体面的东西,重要的是罗杰斯体会到了某种力量,一种足以让自己在德罗尼亚掀起浪潮的力量。

      月底的时候,艾德里安就要离开利昂塔斯了。
      早上离开时,初冬的晴天天光大亮,罗杰斯骑着马伫立在长长的队伍里,眯着眼回望初具规模的利昂塔斯的堡垒在清晨曦光下投下沉沉翳影——利昂塔斯,宏伟的利昂塔斯。
      罗杰斯在这几年里没有太多机会去击败什么对手,大部分时候只需拔剑威慑就足以让艾德里安喝退一些无礼的边地贵族。但罗杰斯佩着许久未曾饮血的剑待在这里,恍惚间察觉一件事——已经多久没有抱怨过自己的武艺了?
      很久了,久到罗杰斯想不起上一次觉得自己的武艺麻烦是什么时候。
      无匹的武力早就不是一种麻烦了。它很有用,很有意义,很有价值。它是新建立的宏伟的利昂塔斯的一块砖石;它是护卫帝国继承人前往梦中世界的刀剑;它使你的血液变得滚烫沸腾。
      于是,天赋的武艺有了价值,你的生命也有了价值。
      你找到了君主与同伴,找到了旗帜与道路,更找到了自己。你从未觉得自己的生命如此鲜活,你从未觉得你与这个世界这般紧密相连。

      新历151年5月,利昂塔斯东部的郊野。
      罗杰斯纵马疾驰,将贼人的尸首甩在身后,他必须尽快找到艾德里安。
      自利昂塔斯交给加雷斯之后,艾德里安就很少来利昂塔斯了,每次也只是说要来看看自己的弟弟加雷斯,并不带着什么任务与职责。
      这天艾德里安陪着加雷斯一起去检查刚刚开辟的运输道路——非常轻松的一件事,他们甚至说好回来的时候在沿途的猎场打猎。如若不是突然出现的贼人,这本该是兄弟俩纵情享乐的一天。
      于是,艾德里安与加雷斯带上一支小队先行撤退到附近的据点,罗杰斯留下阻拦这些贼人。
      还没等到艾德里安与加雷斯从据点派来援军,罗杰斯就已经将贼人解决了。可罗杰斯看着血液沿着剑脊滴落,几乎是强迫性地颤了一下,一霎间有惊惧感攀上他的肩头。
      哪怕是罗杰斯也能察觉到事件中的蹊跷。道路开辟后,会有官员沿途清理检查,按理来说附近绝不会有驻扎着的盗贼团伙肆意侵扰;说是刻意针对艾德里安发起的袭击又过于轻巧了,艾德里安的到访利昂塔斯与此次陪同加雷斯出行都没有刻意张扬,外面的人是怎么知道他的行程、并恰到好处发起攻击的?
      “赶紧整队回去!”罗杰斯下令道,还没有等待其他人作出反应,就即刻上马去追先行离开的艾德里安。
      贼人的尸首被抛在身后,迎面有北方穿越林间而来的带着松油气味的风,吹得罗杰斯一身冷汗。
      终于,道路的前方出现了一小支队伍。罗杰斯的脸上还来不及涌上一丁点喜色,眼角就猛地颤了颤——这不是艾德里安离开时的队伍,这支队伍更大,加雷斯在其中,而艾德里安不在,看样子是打算来支援他的队伍。
      “亚隆!”加雷斯注意到了罗杰斯,冲他喊道。
      加雷斯看起来无比焦急,等罗杰斯还没发问,他就已经抓着罗杰斯将事情解释清楚了:“刚刚——我们一起回据点的时候,又遭遇了袭击!他带着人去引开叛贼……我们得去找他!得去找他!”
      这些话似乎是滚烫的,烫得加雷斯口齿不清语无伦次。罗杰斯张了张嘴,却将所有苍白无力的字句都咽下,一声不吭的转身,向加雷斯所指的方向疾驰。
      后面搜寻了多久呢?他们晕头转向,将时间都抛在脑后。直到天空染上橙紫色,罗杰斯忽然想到,本来这个时候兄弟俩应该要满载而归地离开猎场了。
      这时,罗杰斯穿过一丛灌木,黑色的飞鸟扑腾而起。他怔怔地站定——找到艾德里安了。
      罗杰斯小心地走过去,让靴子踩在泥土地再轻一点、再轻一点,仿佛这样就不会将他惊醒,又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这几步路变成迢迢山水,永远都不去确认艾德里安的状况。
      路途终有尽头。罗杰斯将倒在地上的艾德里安搀起,半干的血液黏腻在手上,断裂的骨骼使得躯体过分柔软。这让罗杰斯心跳得飞快,他在想这样是不是不合医术的规范。
      罗杰斯终于想起来,在刚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就应该出声确认一下的。可他没有,也许在踏入此的地那一刻他就察觉到,艾德里安不会再有回应了。
      意外落在艾德里安的头上,比落在老皇帝身上更早。所谓“无可预料,无从提防”。
      艾德里安曾小心翼翼、温柔慈悲地审视自己,唯恐自己的责任与使命、理想与愿景带给人不幸——事实证明,他确实不必如此,因为他根本没有等到担起责任与使命、实现理想与愿景的那一天。
      艾德里安死得轻飘飘。他的死是历史书上最平淡无趣的那一页,世人拇指食指一并捻起书页,一边慵懒地打着哈欠,就可翻过这对罗杰斯而言无比重要一页。

      新历154年8月,伦蒂斯的郊野。
      新皇帝加雷斯·康特洛斯已经即位了,他坐在宝座上的样子并不是很自然。他孤独地坐在太阳宫的大厅尽头时,有没有幻想过兄长坐在那里的样子?
      无论加雷斯是否接受了现在的情形,罗杰斯都决定拥护他。这不需要犹豫,艾德里安活着的时候两兄弟关系就很好,艾德里安死后加雷斯也愿意去完成兄长未曾完成的事情。
      艾德里安死了,但罗杰斯活着、加雷斯活着、科林他们活着,利昂塔斯活着,艾德里安所留下的都还活着,一切还没有结束。所以,罗杰斯的武力还有用,他还会继续挥剑。
      所以罗杰斯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他的战斗。现在的战斗,是为加雷斯扫清叛乱——他们这些兄弟中的另一位——雷奥·康特洛斯发起的叛乱。等到叛乱结束,就可以将帝国行进的路径拨回正轨,重新回到艾德里安划定的道路上。
      作为统帅,罗杰斯并没有多么聪明,只是在武勇之余保持着冷静与谨慎。仅是如此,便已经远胜过对面的鲁莽的雷奥·康特洛斯。加上雷奥本人的威信有限,罗杰斯在成功抵御了头两次进攻之后,叛军的势头便迅速低落下去。自此之后,罗杰斯的平叛可谓势如破竹。
      现在,已经到了雷奥·康特洛斯的领地伦蒂斯。雷奥的势力已如风中残烛,只消一阵微不可闻的轻风就会熄灭。
      罗杰斯的队伍疾行于伦蒂斯的郊野。如同预料中的那样,雷奥不过是在负隅顽抗罢了,在搜寻到他的方位之后,最后的战斗很轻松就取得胜利。
      雷奥带着零散的残兵败将试图逃跑,却在箭雨之下无所遁形。
      一只箭扎在了雷奥的肩膀上,几乎是在同时,他的马匹也中箭了。雷奥滚下马去,痛苦地捂住受伤的肩膀,血液从指缝渗出,染红衣袖。
      罗杰斯追上前去,面无表情地拔剑指着这位尚且年轻的皇族——他才多大?二十四岁还是二十五岁?他本来还有很漫长的富足的人生。但现在罗杰斯应该将他绑缚起来,押送至高穹城,等待加雷斯宣判,也许是终生的囚禁,也许会直接处死。无论怎么样,艾德里安多半不希望自己的弟弟走向这样的结局。
      事已至此,雷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罗杰斯暂且放下心中的慨叹,偏过脸去对下属下令把雷奥绑起来。
      就在这一刻,雷奥突然暴起,伴随着利刃的破风声,罗杰斯惊诧间回首。
      罗杰斯再度发挥了他那本能般的战斗技巧,微微侧身便躲过雷奥的突然袭击。接下来,一记肘击将雷奥击倒在地。
      雷奥没有放弃,令人惊异地展现出超出他过往品性的坚持。他咧着嘴踉跄着爬起来:“傻子,好好想想吧!谁是艾德里安之死的赢家!”
      下一刻,雷奥就被一剑刺穿,重重地摔在地上。
      “唔……”雷奥还想再多说些什么,但血液不受控制地从他咽喉涌出,他已经什么都说不了。
      雷奥死了,没能等到他的哥哥审判他。
      罗杰斯喘着气,视线落在雷奥的尸体上,心跳得极快。直到他如同抽搐般地猛颤一下,连带着手中的剑都握不住,才回过神来。
      罗杰斯下意识地就杀了他——在非比寻常的惊惧中。可出剑再快,雷奥咽气咽得再快,那句话已经扎在罗杰斯的脑子里了。
      雷奥的话没有说完,但罗杰斯知道他在暗示谁。
      加雷斯,远在高穹城的加雷斯。
      加雷斯当时与艾德里安在一起,很早知晓艾德里安的出行计划,他有能力去谋划刺杀艾德里安。艾德里安死后,加雷斯成为皇储,他有理由去刺杀艾德里安。一些细节忽然变得那么可疑:贼人是怎么知道艾德里安的行程的?艾德里安与加雷斯逃离时为什么要分开?为什么后续的调查那么轻易地就放弃了?
      还没有确定的证据,现在就断定是加雷斯的谋划还为时尚早。但罗杰斯已经不能自如地像先前预想的那般了——叛乱结束后将帝国行进的路径拨回正轨,重新回到艾德里安划定的道路。现在去践行这条道路,受益者会是加雷斯。
      如果加雷斯真的是谋划了艾德里安之死的人,还能让加雷斯当那个受益者吗?又该如何在加雷斯的统治下坚守?
      对了,对了,在这两年间,加雷斯之所以能在这个原本不属于他的宝座上坐稳,很大的原因就是罗杰斯对他近乎无理由的支持。这件一直让罗杰斯有着些许骄傲的事情,罗杰斯都有点惧于承认了。
      雷奥的动乱平息了,罗杰斯心中的动乱开始了。

      新历154年10月,德罗尼亚西部的海港城市。
      “好久不见,罗杰斯!坐吧!”科林还是以前热情洋溢的模样,但他坐在沙发上时腹部堆出的一圈肥肉显示出他这几年来的富态。
      罗杰斯看着这位曾共事十余年的同僚,忽然间有了一种陌生感,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述这种感觉,于是拘谨顺从地坐了下来。
      罗杰斯只是说:“我要去利昂塔斯了,未来的很多年都得留在那里。所以赴任的路上绕了点路,来看看你,再往后就没有什么机会了。”
      “哈哈,”科林笑了笑,“我之前劝了你好几次,让你一起来这边。再怎么说,殿下的计划短时间内是进行不下去了,可我们的年龄摆着这里——等到哪天陛下重新捡起这个计划,我们也都老了,那时候就留给年轻人去做吧。你实在是没有必要再为了利昂塔斯浪费时间,早点来这边谋个职位赚点钱比什么都好。而且这边是整个帝国里最不计较人的出身的地方,你不会吃亏的。”
      说到这里,科林露出了尴尬的神情:“只是没想到陛下对利昂塔斯这么上心,还直接让你担任第四军的统帅,管理整个第四军。现在看来,幸亏你没有听我的劝告,否则就错过了大好机会啦。我以为在雷奥的叛乱与赫洛斯战争先后开始之后,利昂塔斯的计划必定搁置很多年,是我搞错了。”
      “我明白的,谁也没法料定以后的事情。”罗杰斯只是很坦然地笑了笑。
      科林半开着玩笑朗声道:“你不记恨我就最好啦。”
      罗杰斯忽然问道:“艾萨克他们,你还有联系吗?”
      “哦,他们啊……你都想见见吗?”科林一边回想,一边喃喃道。
      罗杰斯摇摇头:“没有这个打算,我要在月底赶到利昂塔斯,来不及了。”
      科林摸了摸下巴,思索道:“艾萨克我知道,他和我差不多,在另一座港口城市任职;扎克利就远一点,回到了他的领地上赋闲,好在我一直和他联系。他们的地址,我都能给你。至于库博和特里斯坦,他们出身不太好,又都是家里的小儿子,就干脆放弃家业去了希德利亚……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还有卡森,他前两年得病死了,他那个年纪,算是英年早逝了。”
      这些人里,有人负责艾德里安的生活起居,有人负责出行联络,有人是轮值的守卫。在三年前,这些人都聚集在艾德里安的身边。
      罗杰斯看着科林的嘴一张一合,轻飘飘地说出每一个人的去向,好似他们自此之后就在罗杰斯的生命中完全消逝,无论生死都与罗杰斯无关了。
      科林皱了皱眉,确认自己回忆不起更多了,便对罗杰斯抱歉地笑笑:“你在这几年都没理会我们这些人,怎么当了大官之后反倒突然问起这个了?”
      罗杰斯长久沉默。科林看出他的纠结,也不催促,起身去一旁的酒柜里拿酒。那精致的柜子里的酒瓶形态各异,颇具巧思,里面的酒液更是来自各地的佳酿——都是科林这几年的收藏,他很满意现下富足闲适的生活。
      在科林拎着一瓶酒过来时,罗杰斯抬头说话了:“我想继续调查殿下的死因。”
      科林正在放置酒瓶的手一顿:“不是已经调查出来了?”
      “但是有蹊跷——”罗杰斯争辩道,但他看着科林那意味深长的面容,就什么都理解了。科林一向比罗杰斯灵活机敏,他很早就察觉到一切。
      “当然有蹊跷,我知道有蹊跷。我不知道谁是凶手,但无论谁是凶手,殿下的死都不会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科林坐回沙发上,拿酒的路途让他累得喘了喘气,声音变得粗哑了些,“但是,千万不要去怀疑他——当今的陛下,加雷斯·康特洛斯。”
      “……你知道?”罗杰斯的眼角颤了颤。
      “殿下死的时候,先皇正值重病。大部分的事务都逐渐交给了他。”科林的声音低沉,“关于死因的调查持续了一年多,那时我们都没怀疑陛下,一丝一毫都没有,我知道他和殿下关系极好。我那时真的期待帝国能调查出谁是真凶。”
      “只是后续的调查结果实在是无法令人信服,我便开始反推谁从殿下之死中获益最多。”科林偏了偏脑袋,“你既然来问我了,就说明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罗杰斯吸气压下一阵愤懑,道:“……是加雷斯。”
      科林点点头:“可到那个时候——我开始怀疑的时候,权力的移交已经完成。加雷斯还没有即位,但实际上已经是帝国的主人了。而我们,早已经去了不同的地方,将过去建立的一切转交给了加雷斯。”
      “我为什么劝你不要怀疑他?”科林絮絮叨叨的,“因为你改变不了,或者说很难改变。雷奥叛乱与赫洛斯战争之后,无论谁是皇帝,都必须先稳住东方,利昂塔斯的计划只能推后,加雷斯反而可能是最符合你期望的那个皇帝了,至少他还没有放弃利昂塔斯。你若要继续殿下的事业,就必须拥护加雷斯。可如若凶手是加雷斯,你又怎能拥护他?”
      科林看着罗杰斯苦笑,提纲挈领地总结出了这个悖论。
      “罗杰斯,我从不赞许你继续殿下的事业。哪怕是刚刚,我不再劝你来帝国西部任职,也只是因为你现在谋到的职位更高,对你更好,绝不是因为它能让你继续殿下的事业。”科林沉声道,“殿下已经死去,我们再难齐聚,过往建立的利昂塔斯也逐渐变成了加雷斯的利昂塔斯。你要凭一己之力来挑战加雷斯吗?没有人会赞许你的,不要自讨苦吃。”
      “难道就这么算了么?”罗杰斯反问道。
      “对,就这么算了。”科林直截了当地给出卑微的答案,“加雷斯待你很好,他就算不是一个天才,至少也不会把帝国弄得一团糟。”
      “无论真相是什么,放弃吧。”科林一边说一边打开酒瓶,“你会发现,只要你放弃了,不在乎了,所有的事情都变好了。你好好待着加雷斯的麾下尽自己的职责,你的前途大好,帝国愈发稳定繁荣……还有什么需要执着下去呢?”
      罗杰斯站起了身,他想说些什么,但他不擅长论辩,觉得自己一定会被科林绕进去,只能警惕地保持缄默。
      看着罗杰斯失望中夹杂着愠怒的眼神,科林只是倒了一杯酒,轻声道:“我不会再称呼陛下为加雷斯了,这属实不合礼数——就算我在利昂塔斯第一次见他、他还是一个懵懂的孩子时,我常常对他直呼其名。我知道他不会怪罪,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
      科林将酒杯推到罗杰斯前。罗杰斯没有接,他低声道:“我明白了,以后我也不会再叨扰您了。”
      罗杰斯起身戴上帽子,点头致礼。他应当马上就转身离开的,但他最后看着科林微微发福的脸时,想起这也许就是与友人的最后一面了,不由得微微顿了一下。
      “无论如何,今天的谈话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你就安心地去北方吧。”科林起身道。
      罗杰斯转过了身,没有再回头。
      该说什么呢?他今天一直这样,想说很多,但总是无从说起。科林的选择算不上过分,如若是艾德里安还在的时候,他也许会祝贺科林开始新的生活。
      最难受的事情并非有人背叛、有人背德,而是根本没有人背叛,根本没有人背德,他们在艾德里安活着的日子里明明是尽职尽责的。在艾德里安死去后,为自己谋求新的生活,明明是再正常不过、再无可指摘的事情。
      你看,你与科林阔别许久,科林还是很为你着想。这已经很难得了。
      既然没有人做错事,那哪里出问题了?
      正因一切正常,所以愤懑难言。·

      现为新历162年10月底,罗杰斯统领整个第四军的第八年。按艾德里安曾许下的蓝图,冰雪城应该已经在帝国的统治下,帝国借此能够钳制整个北境。
      然而现实往往不遂人愿。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比如艾德里安的死、雷奥的叛乱、东部贵族的叛乱……总之,计划搁置了许久。
      但是没有关系,我还有很多年的生命可以献出——罗杰斯一直这么想,他自认为如此。等到出征的那一天,他会坚定地驰骋于北境的荒原,像紧得几欲崩断的弓弦弹出的一只羽箭,越过艾瑟河、越过河岸堡垒,直直地扎在冰雪城上。
      现在本应是这样的一天。而他在溃逃,身后是穷追不舍的马杰里·霍尔。
      这次的失败有很多理由可供辩解:莱兰的友军图谋不轨,敌军的进攻过于超出常理,帝国对北境的势力向来知之甚少……
      但罗杰斯不打算辩解。该向谁辩解呢?艾德里安已经死了,同僚都散去了,除去不可信的加雷斯,在这件事上能原谅他的只剩他自己了,而罗杰斯是不能原谅自己的。
      罗杰斯原谅自己的那一天,就是艾德里安的一切被遗忘的那一天,罗杰斯决计不允许那一天比自己的死亡更早地到来。

      罗杰斯知道,这是马杰里最后的追击了。
      马杰里彻底脱离了冰雪城的阵营来收他的头颅,无论是否成功,马杰里都难以活着回去。
      马杰里突袭的样子像条疯狗,可他偏偏对这只疯狗没有办法——怎会有如此的战法?作为第四军的统帅,他能理解战场上的不论生死,马杰里要牺牲也许可以算作某种光荣;而他决不能理解不理胜负,可马杰里的第一次突击又确实看不出有一丁点胜算。
      正因为马杰里超脱常理,马杰里才能如此这般追击——坚定地驰骋于北境的荒原,像紧得几欲崩断的弓弦弹出的一只羽箭,如罗杰斯曾经梦想过的一般。
      罗杰斯清清楚楚的知道,就算马杰里的队伍人数多一点、士气更加热情高涨,凭借自己的武艺,并不是完全没有脱身的机会。
      罗杰斯的脑子里闪过许多,比如趁其不备回身袭击马杰里,击溃他之后他的队伍必然会有短暂的混乱;又比如带着他引向达德利的队伍,使其陷入包围的泥沼中。
      可堪一试的做法那么多,但罗杰斯犹豫迟疑。多想鞭策自己行动起来,就像在利昂塔斯的八年里敦促着自己尽心竭力地做好一切并不擅长的事情一样,可此时此刻的他做不到。
      明明已经坚持了那么多年!
      他抑制不住地想,要是击败了马杰里得以脱身,德罗尼亚军的第一次进攻也依旧算是失败了——而这可能是最容易的一次进攻。
      在利昂塔斯的七年里,罗杰斯察觉得到,德罗尼亚黄金时代的风气在退去,年轻人的路途逐渐由开拓进取转为平安享乐;在与下属的交流谈话中,他知道利昂塔斯中愿意理解过往艾德里安的计划的人会越来越少;高穹城的宫廷里人来人往,这位未曾即位、还没来得及在历史留下些什么的皇储会逐渐被帝国淡忘。时间无声无息又不容置喙地夺走一切。
      罗杰斯可以驱策自己,而无法驱策这个时代的帝国,哪怕身后有加雷斯为他发声。
      脉搏中血液滚烫;头脑的思考却过分冰冷。极致的温差要将他整个人升腾蒸发。
      最终,罗杰斯一咬牙回过身去,马杰里已经很近了——他恶劣地呲着牙大笑,眼神亢奋,像一只即将捕获猎物的凶兽。
      原来如此。马杰里并不管什么生死与胜负,只是快乐,为此时此刻的奋战而快乐——就如很多年前罗杰斯在艾德里安麾下时一样,不需要考虑什么样的结局。幸福不在于战斗结束后达成的某种安定结局,幸福即是在那面旗帜下战斗这件事本身。
      现下罗杰斯的战斗早就不是这样了。

      你的君主死去,同伴散去,理想扭曲,旗帜倾塌。
      过去不再是你力量的源泉;过去是你的重担、你的枷锁、你身后的无边翳影。过去鞭策你走一条极艰难的道路,可哪怕百般辛苦走到尽头,也决计无法看到曾经期盼的光景。
      “放弃吧。”科林曾这么说过,谆谆善诱,语重心长。你很清楚,他是真的为你好。
      不必坚持了!在马杰里的骑枪下死去,于是便可以坦然地接受一切——接受自己孤独坚守的十多年徒劳无功,接受过往同僚的风流云散,接受艾德里安的一生潦草结束,接受曾经坚信的终被遗忘。
      在艾瑟女神西向的小船上,任何人都可以得到宽恕。
      罗杰斯这么想着,不再畏惧死亡。他会继续战斗下去,不以任何求取战争胜利的形式,而是像少年时期的比武那样,任性地、自然地、犹如呼吸一般从容地挥动武器,然后平淡地迎来那个理所应当的结局,无论怎样的结局都接受。
      但是,在那所谓“永世幸福的海洋”,他不会再去见艾德里安,因为应尽的职责已尽,应坚守的已然坚守,这是艾德里安时代的结局,不必再将此延续至死后的世界!
      ——终于,罗杰斯宽恕了自己。
      罗杰斯紧握骑枪,放空头脑。只要凭借本能战斗就好了,不必再过于谨慎思虑周全,他是战斗的天才,天赋总是要纵情地使用一次的,这才算是没有浪费上天给的礼物。
      他会输给马杰里的队伍,但不会输给马杰里。马杰里狂热成什么样子,都没有战胜他的资格。
      马杰里凶狠而坚定,罗杰斯面无表情。
      然而,罗杰斯下定决心举枪的那一刻,有熟悉的喊杀声响起,直至将他淹没——德罗尼亚的援军到了!
      罗杰斯决意原谅自己的这一刻,已然踏上一路向西的艾瑟小船的他被拉回喧闹无理的尘世。

      瞬间陷入重围的马杰里没有慌乱。骁勇的年轻人紧握手中的骑枪,势要扫荡一切阻拦在前的敌人。
      终究是寡不敌众,战马中箭,马杰里翻滚落马。可他还是提着那柄沉重的骑枪,怒目瞪视着德罗尼亚军。他大开大合地挥舞骑枪,几乎是要收不住力,反而像是骑枪的灵魂附身,威风赫赫。
      一拥而上的第四军的新人们顿时退缩了,举着武器围着他,却不敢上前。
      “你们在怕什么?”过于年轻的喝令声响起,这声音绝不属于哪位莱兰将领或者哪位第四军的下属。
      罗杰斯转过身去,一瞬间如同失语一般说不出任何话。
      他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一天:灿灿烈阳下,马队中心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微眯着眼,伴随着勒马时马匹的喘气声,金色的发丝轻轻地扬起。其后黑底金纹的狮子旗于风中飒飒飞舞。
      他比二十二年前的艾德里安更加年轻,头发是更加亮眼的金色,神情少了一些温和淡漠,多了几分坚定沉着。
      但是,又有什么仿佛是一模一样的——哦,在清晨的朗朗天光下,这位少年也要和太阳融为一体了。

      “后退吧!与达德利将军一起整队,准备撤退。河流在上涨,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少年说着敬语,语气却不容置喙。
      罗杰斯并不认得他。第四军里没有比罗杰斯地位更高的人了,没有人能对他下令。但少年坦荡地发号施令,仿佛他必然得到顺从。
      在罗杰斯就要应答的时候,少年注意到了罗杰斯短暂的迟疑,他直截了当地说:“维尔德·康特洛斯,我的名字。”
      是加雷斯的孩子,现在的德罗尼亚皇储。罗杰斯没见过他,但也听说过他的盛名,他的名声甚至胜过了当年的艾德里安。
      与此同时,在维尔德的催促下,德罗尼亚人终于鼓起勇气上前。马杰里已是强弩之末,做完最后的垂死挣扎,就被利刃贯穿,这位带来了许多变数、几乎以一己之力将德罗尼亚军拖入险境的冰雪城将军倒在了地上。
      维尔德只是瞥了他一眼,对罗杰斯撂下一句“我去阻拦追军,请您小心”,便纵马远去了。
      飘扬的黑底金纹狮子旗旗被风卷起的那一刻,所有被遮挡的阳光倾泻而下,一霎间竟晃了罗杰斯的眼。
      等到罗杰斯从那束强光中恢复过来的时候,新来的队伍跟了上去,已经看不见维尔德了。
      罗杰斯下意识地向后瞥了一眼,后面除了自己带着的残兵败将什么都没有。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想往后问问艾德里安关于维尔德的看法,但他没有看到艾德里安,而且本就没有可能看到艾德里安。艾德里安死得时候维尔德才四五岁,二人根本没有太多的交集;艾德里安也不会温和慈善地评价他的这位侄子,就算维尔德风尘仆仆而来的那一刻那么像他。
      在罗杰斯行军的道路上,身后关于艾德里安的一切已经腐朽作土,不会再有任何回应;而前方维尔德进发,像驾驭着光一样快,只消片刻犹豫就再难赶上。
      艾德里安的时代结束,维尔德的时代来临。旧的旗帜倾塌,新的旗帜就会竖起。
      维尔德也有他的下属与朋友,维尔德也会和他的下属、他的朋友们梦想一个新的世界,像曾经艾德里安那样。艾德里安所做的,并没有什么唯一性,并没有什么不可替代性。
      在某个瞬间瞬间,罗杰斯仿佛失去了一切牵系,茕茕孑立于喧嚷的荒原之上。但是……有着多年未曾有过的轻松。
      “……整队!”罗杰斯大喊道。

      艾德里安的死终归是是历史书上最平淡无趣的那一页。高穹之下,太阳之下,一切如常。
      时间不会理解,不会等待,不会怜悯。
      但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死去的已然死去,活着的尚且鲜活。
      亚隆·罗杰斯,你只能追赶,你必须追赶。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拖了很久!目前为止最长的一章orz
    我习惯在一章内讲完预计要讲的内容而不是固定一章字数,所以成了这样orz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