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春晓》燎燃

35、第三十一章 狂热的摇篮曲

　　罗杰斯已经抵达砾石滩，剩余的时间不多了，梅丽只能立即领着残余的堡垒军撤离。放开几乎已经到手的胜利实在是让人不忿，但此次作战结果已经超乎预料，这点遗憾也只能就此作罢。
　　潘西的小队离开得稍早，他离堡垒不远了。没多久他就会让堡垒的驻军开门，引着梅丽的队伍进入，撤退就算是完成了。
　　忽然，身后马蹄声响起。梅丽霎时向后望去——是德罗尼亚的一队骑兵。
　　“阻拦他们！”梅丽当机立断，“别让他们妨碍潘西！”
　　“是！”堡垒军即刻做出反应，分出队伍架好盾与枪。
　　梅丽愤恨地直视着远处骑兵疾行带起的尘烟——本以为德罗尼亚的作风稳重坚实，没想到居然这样紧追不放？
　　他们行动迅速，肯定会被追上的。既然躲不开，就只能解决他们。
　　骑兵在即将冲入梅丽的阵型之时，他们分散两队绕后，从两侧发起进攻。堡垒军迅速调整应对，但仍是被撕开了突破口，数名骑兵借冲锋的势头将堡垒军的阵营搅乱。
　　但是，两名堡垒军队长即刻引人填补缺漏，阻截了骑兵进一步扩大战果的道路。最终，这些冲入堡垒军阵型的骑兵得不到后续的支援，顷刻间被吞噬在了人潮中。
　　在这瞬间的冲突中，梅丽认出中间那位老人是这支小队的领袖，便带着随行的骑兵小队直接阻截他。德罗尼亚的骑兵本就是疾行而来，队伍拉得略长，轻易地就被冲破，老人与他周边的几位骑兵被团团包围。
　　无力于应付四周众多攻击的老人作躲避之势，一名堡垒军大吼着大力掷出手中的枪，直直扎入老人的胸膛。
　　然而，这还不是值得开心的时候。在领头的老兵被刺穿的同时，德罗尼亚的狮子旗出现在不远处的地平线上，罗杰斯带着德罗尼亚军来了。德罗尼亚追击而来的骑兵队伍折损严重，但总归是拖住了即将进入河岸堡垒的冰雪城人。
　　梅丽眯着眼眺望前方涌来的浩荡人群——她必须做出决断：是在此死斗，还是即刻进入堡垒？前者几乎必定折损堡垒的大半军力，后者则可能将整个堡垒直接拖入死地。
　　在下属的注视下，她按着剑皱眉，最后一咬牙喝道：“继续撤退！”
　　就算德罗尼亚军趁机堡垒军撤退的时机冲进了堡垒，也不是不可以与卡尼配合歼灭，再怎么说，德罗尼亚军都不熟悉河岸堡垒，直接在堡垒内部作战，对堡垒军来说未必不是一种优势。
　　只是事后无论结果是赢是输，河岸堡垒都指定一团糟了。不过这个时候，河岸堡垒一团糟都不能算是坏结局了吧？
　　与此同时，对面的罗杰斯发动了进攻。
　　“警戒！”梅丽只是撂下这句话不再理会追兵，“不要耽搁了！潘西那边怎么……”
　　她的行动轻微地滞了一下。转身望过去，只见一支骑兵踩着清晨大亮的天光而来。
　　“那是……马杰里？”

　　月亮还挂在天边的时候，赫斯特的队伍迅速地扫清了好几个哨岗与一个小据点。马上奔波的赫斯特心情也轻快了起来，有了这么些成果，只等堡垒军出现，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回去了。至于什么牵制敌军、支援砾石滩——实在是太过强人所难了吧？
　　天际开始泛白，一轮月亮泼在微明的河水中。惬意中赫斯特出神地想起了那首小时候听过的歌谣，一首流行于西大陆北方的歌谣，曲调悠扬缓和，莱兰、雪原、奎恩高原一带都有传唱：
　　“月亮落在河流上，河流淌在梦乡里；
　　梦中乘上小木船，一同回到海里去。”
　　忽然间，赫斯特回过神来。他想起来，这首歌的最早是形容艾瑟女神引领死者的灵魂走向永世幸福的海洋的，只是后来出于不通典故的平民母亲们对表面词义的理解，成为了一首哄人入眠的摇篮曲。
　　赫斯特记得很多年前的那一天，那时他还是个为剑术的精益高兴的孩子，穿过漫长的走廊要在父亲的病榻前向父亲分享喜悦，却在房间门外看见维拉往父亲的药里倒进了什么东西。
　　赫斯特怔怔地站在原地，想着自己要不要问。下一刻，他的母亲看见了他，抬眼对着他微笑，却没有停止自己的作为，摆了摆手让身边的侍女把药送进去。在那样平和的目光的注视下，赫斯特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父亲没有立刻死去，在之后的半个月里，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在漫长的夜晚里头痛难忍，伴随着皮肤的溃烂，意识逐渐涣散。赫斯特趁无人注意的时候跑到父亲的房间里，告诉半梦半醒的父亲发生了什么，而父亲只是摸着他的脸笑。
　　赫斯特那么焦急，不住地回头张望。但父亲还没有回答他，他还不能走。
　　终于，在某一刻，他回头看见维拉站在半开的门边，微笑看着他。他猛地一惊跌倒在地，喃喃道：“妈妈……？”
　　维拉走进门，仿佛他不存在一般越过他，坐在父亲的床前，轻抚病人的额头。
　　“妈妈？”赫斯特加大了声音，要昭示自己的存在。
　　维拉视若无睹地哼起了歌：
　　“月亮落在河流上，河流淌在梦乡里；
　　梦中乘上小木船，一同回到海里去……”
　　维拉的声音过于轻柔，轻柔得好像不是她发出来的。她的声音本应用来发号施令，现在却在唱温柔的歌。
　　赫斯特揉了揉摔疼的脚踝站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维拉要当他不存在的时候，他就真的不存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理会他的。
　　烛火在黑暗中跳跃，不断唤醒因歌谣陷入困倦的赫斯特。忽然，赫斯特打了个冷颤，他意识到维拉已经唱完了。她将手放在父亲已经溃烂的眉目上，轻声道：“晚安，罗伊。愿你乘着艾瑟的小船，顺淌着月光的河流抵达永世幸福的海洋，那里不会有人羞辱你的意志。”
　　爸爸死了，妈妈杀的，他在一旁看着。屋里有熹微的烛火，窗外有轻柔的月光。
　　后来的事情已是公开的事实：骑士团迅速地顺服了维拉，在德罗尼亚皇室的支持下，维拉扶持着赫斯特继承了父亲的爵位——维拉有毒药，但维拉不只有毒药。而赫斯特，不过是维拉手中可怜兮兮的傀儡而已。
　　时至今日，赫斯特还是傀儡。或许是在母亲的挟持下生存得太久，赫斯特已经很久没有自己的愿望了。上一个愿望是什么？是十年前，要穿过走廊告诉父亲自己的剑术又有精益了。
　　这十年来，赫斯特亦步亦趋，应付着母亲给他的所有安排，唯恐出了差池。他的存在给了维拉统治莱兰的名头，维拉不会杀他；但他的叔叔们会，所以他只能讨好维拉以求庇佑，没有什么心情去期盼别的。
　　在利昂塔斯也是一样。为了准备这场战争，半年前他被维拉送来，安排了一个高职。赫斯特心底一点都不喜欢利昂塔斯，但他确实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在利昂塔斯处理繁琐重复的事务，以此蹉跎时光。
　　现今这场战争终于开始，赫斯特的背后有战意高涨的同僚，有广袤无垠的帝国疆土，有亡故的艾德里安殿下传下来的旧日旗帜，但作为将领的他没有任何热情，他只是出于本能地想着逃开，想着活下来。
　　母亲给予他的恐惧如月光一般静静地淌在河流里，沉寂无言，又无处不在。
　　赫斯特轻咳了咳，让冷风灌进自己的肺里，以此保持清醒。
　　“大人！前方有敌人！”队伍的最前方有人喊道。
　　赫斯特凝神——在渺茫的月光下，他看见不远处装备精良的骑兵正急速赶来，队伍明显不及赫斯特的队伍大，但排列紧凑，威势非常。如若真的展开交锋，凭借赫斯特手里这支轻骑兵未必能占上风。
　　要不要打？如果直接撤退会不会显得过于懦弱了？还是留下来周旋一阵子？
　　短暂的思索过后，赫斯特下令了。他的队伍胜在轻快，分散两队后冲向对方，却又灵巧地错开，在对方的边缘擦过。
　　边缘短暂的交锋像利剑在雨中挥过——仅仅是擦过，德罗尼亚骑兵队如雨点般破碎，对方却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试探的结果很明显了，这支队伍并不好惹。
　　赫斯特咬了咬牙：“……撤退。”
　　“大人？”他身边队长一怔，“我们还可以再……”
　　“我说撤退！”赫斯特下令道，“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该撤退了，他想。既然敌军已经出现了，那么牵扯骚扰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再过一段时间天空完全亮起，河水就会上涨，再想撤退也不可能了。
　　不该为了那些人——维拉、霍华德、加雷斯……不该为了他们的争斗，将自己与同僚的命折在这里。
　　他们没有资格把任何人当作提线木偶，没有资格把任何人当作达成目的的工具，他们不值得任何人为之牺牲。

　　赫斯特过早地放弃了对河岸堡垒西面的骚扰，马杰里便过早地完成了他的任务，出现在了砾石滩。
　　“……马杰里？”梅丽气得快要笑出来，“疯了吗？让他给我滚回来！”
　　到最后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到喉咙一疼咳嗽起来，暴躁得让身边的下属一颤。
　　梅丽愤愤地抹了一把嘴角，马杰里的队伍有多少人，她完全清楚——冰雪城最精锐的队伍不是让他去逞能的！
　　马杰里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他纵马狂奔，肆意张扬。那支骑兵队拉长，如一支疾行的羽箭，直直扎入德罗尼亚的队伍。
　　“他妈的。”她骂了一句，纵容马杰里那点争强好胜的心思是最大的误判！怎么先前就觉得不是坏事呢？当初波洛巴和卡尼是怎么同意这个疯子在堡垒军任职的？
　　不远处的马杰里咧着嘴，兴奋非常。如果不是马上奔波得有些久了气喘吁吁，他大概会大笑出声——让所有人都听见的那种大笑。
　　他没有听清梅丽的每一个字句，但向后瞟一眼也知道梅丽在喝止他了。不过，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吧。
　　马杰里很早之前就想这么来一回了。他的老爹总是畏畏缩缩，同僚潘西总是严肃谨慎，老派、传统、保守……可还反抗不得，他们的年龄资历摆在那里，仿佛某种神赐的权威，马杰里在他们面前不得不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温和风趣、乖顺可靠的年轻人。
　　可他们说的话做的事都古板无趣，马杰里厌恶这一切。马杰里期盼的自由、率性与冒险是一种大逆不道。
　　恰巧这次梅丽来了，看穿了他却没有制止他，马杰里就顺势看做某种默许，哪怕明知梅丽并无此意——但至少回去挨骂受罚的时候还有点说辞嘛。
　　当然，要挨骂也得先活着回去。
　　马杰里这么想着，好像冲破罗杰斯的万军之势那么容易，只要他想，就能做到。
　　马杰里所率领的骑兵队是冰雪城仅存的重骑兵队，这支队伍的历史非常古老，可以追溯到希尔里德王刚建立冰雪城之前。如今人事更替，甲胄不知修缮了多少次，但依旧威风凛凛。正因如此，梅丽将这支队伍交给他的时候，他甚至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多半处于这样的历史原因，这支队伍与前辈们同心同德，憎恶曾予以威伦·希尔里德背叛的德罗尼亚。加之大都与马杰里交好，这样的奋勇变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冰雪城拥着雪夜同盟垂垂老矣，在先祖的庇佑下安睡。但总会有年轻的生命，愿赋予其极致的狂热。
　　马杰里的队伍冲进德罗尼亚军。他们在德罗尼亚的庞大队伍中显得那么渺小，却又如同死神前来审判，不可阻挡。
　　罗杰斯处心积虑要让德罗尼亚第四军的新人们打下坚实的第一仗，终究是没能如愿。

　　骑兵的马匹蛮横地冲撞，在德罗尼亚的队伍里撕开一个豁口。虽不足以击溃德罗尼亚军，但始料未及的袭击让他们乱成一片。
　　“保持阵型！”罗杰斯眉头紧锁，“逃兵一律处死！”
　　这些年轻人出发的时候还很热情，但仅仅是这样的突击就彻底地粉碎了他们脆弱的理智之墙。一名年轻军士哭喊着奔逃，罗杰斯扯了扯嘴角，回身去了结了他的性命——霎时间，混乱陷入了凝滞。
　　罗杰斯冷眼看着那些动摇的年轻人，他们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咬牙提枪去阻拦骑兵队。
　　看着他们瑟缩上阵的身影，罗杰斯在一瞬间皱了皱眉，他一点都不愿做这样的事情，既因为处死手下的人并非他的本意，也因他不清楚这名年轻人身后的贵族背景，若是背景雄厚家人追责，只怕又要陛下出面，而他已经不愿再请求加雷斯任何事情了。
　　这样的犹疑一瞬而过。罗杰斯抬眼看向前方，敌军领头的年轻人正朝他的方向而来。
　　罗杰斯面无表情——他过不来的。当骑兵队闯入数量远超于其的人群，冲锋的威势逐渐散去，便愈发难行，如若是无法直接冲破，便如同扎入泥沼。德罗尼亚军也在重整态势，他们看上去气势汹汹的冲锋很快就要打止。
　　但是，罗杰斯看见，那位年轻的将领依旧在推进，冲开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上前阻拦的德罗尼亚军、拨开刺来的枪、扫开涌来的人……像一个怪物那样。
　　罗杰斯听见他在说些什么，断断续续的：“月亮，落在……河流上！”
　　他直冲罗杰斯而来：“河流……淌在梦乡里。”
　　罗杰斯皱了皱眉，哦，是那首摇篮曲，那首送葬的安魂曲。每个音节嘶吼着喊出来出来，已经一点调都没有了。
　　太难听了。
　　“安心、乘上……小木船！” 罗杰斯终于看清他沾着新鲜血液的脸上顽劣的笑。
　　近了。他提□□来：“一同回到海里去！”
　　“记住我的名字！”清晨的熹微阳光落在年轻骑兵汗湿的鼻尖上，“马杰里——霍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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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二章 愚者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