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春晓》燎燃

29、第二十五章 芥末与浓汤

　　博德在离开冰雪城之前曾经对巴兰说，就算他大摇大摆地回德罗尼亚，加雷斯也没有任何理由处置他。
　　话是说出去了，但别说回高穹城见加雷斯，仅仅是去第四军的驻扎地利昂塔斯见第四军元帅罗杰斯，他都紧张得后背全是汗。
　　博德之前在巴兰面前气定神闲地说话，无非是想着之后也很难见面了，走之前再装装样子吧。装样子的效果看上去很好，巴兰没质疑他。希望巴兰没把往后给他递消息的话放在心上，这事是博德是真的做不到，罗杰斯元帅盯着他呢。
　　博德有两件事广为人知，一是他受到父亲的连累被贬斥到奎恩高原，二是他在奎恩高原清剿盗贼团伙的光辉事迹，这两件事一并给那些不了解他的人一种印象——博德是敏锐而果决、甚至有些狠辣的年轻人。
　　虽然这种印象不能说是完全错误，但在世上少数几个熟悉博德并为博德所信任的人看来，有些不对味。因为博德在日常生活中实在顽劣得有些过头，焉儿坏的。
　　他刚到奎恩高原那会年方十一，曾有好事的当地新贵邀他参加宴会，在宴会上这名新贵多次宣扬自己在镇压博德父亲发起的叛乱的功绩，其他来客也纷纷附和，大有给博德这个新来的一点脸色的意思。博德的处理方式是偷偷往这位新贵的汤里加了两大勺芥末，看他被辣得七窍生烟还要故作端庄在众人面前高谈阔论的样子。刚离开这位新贵的府邸，博德就揽着自家侍从笑得前仰后合，侍从老实巴交地说这样不妥，会招人记恨的。
　　不妥吗？当然不妥。实际上，博德并不敬重自己的父亲，那些针对他父亲的言论他也未必反对，但人家都请他来了，一定很期待他的反应，总得回应一下他的期待嘛。
　　现在在利昂塔斯也大抵如此。博德盘算了一下，利昂塔斯的话事人是罗杰斯，这位元帅在加雷斯即位之初就在这里任职了，颇受加雷斯信任，就算利昂塔斯里和他不对付的人很多，但他也算得上是说一不二。
　　关于罗杰斯元帅，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罗杰斯多半受到了加雷斯的指示，对博德多加提防：博德到利昂塔斯两个月了，连自己的一支小队都没有，罗杰斯也坚持让博德在战时留在利昂塔斯，不允许他去前线；好消息是，罗杰斯面容肃穆冷酷，但骨子里是个善良的老好人，于是博德刻意地去招惹第四军中贵族纨绔的气受，又在罗杰斯面前以老实巴交的姿态提及这件事，彰显对这位元帅的信任，以此获得他的庇护。
　　现今的博德在利昂塔斯仍旧没有任何权力，无法参与任何“猎鹿之冬”战争的事务，但由于罗杰斯的庇护，他并不会被苛待。
　　两个月来，他在利昂塔斯闲散游荡，和赫斯特·加里将军以表兄弟的名义打好了关系，暗地里把第四军里的派系摸了个一清二楚。
　　但今天博德有事情要做，他要去迎接赫斯特·加里将军的母亲——维拉·康特洛斯公主，他仅在幼时见过几面的姑姑。

　　博德本没有把赫斯特·加里放在心上。在得到罗杰斯元帅的庇护之后，他就懒得去演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了，没有心情去给第四军的所有军官好声好气地打招呼。无论发生了什么，那一定是可怜的他被第四军里的纨绔针对了，不是他的错处。
　　是赫斯特·加里主动来找他的。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博德站在城墙上吹了会风，下来的时候正撞见赫斯特在训练他的队伍。
　　博德只是像往常一样，顺着训练时传来的声音将脑袋转过去远远地瞥一眼，却不经意间发现赫斯特正在看他。
　　视线对上，赫斯特一惊。他看上去不太自在，稍稍犹豫后挥了挥手让手下人继续训练，便向博德走来。
　　博德也就站定等赫斯特过来——赫斯特大概没有什么恶意，他有着浅褐色蜷曲的头发与一脸稀松的雀斑，那柔软的眼神看上去就像一个老实人。
　　“您好，我是赫斯特·加里。”果然，他开始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带着属于莱兰人的口音，“在前几天就想和您认识了，要算上来，我们还是表兄弟。”
　　博德饶有兴味的看着他，这还是他来到利昂塔斯以来第一次被人用敬语称呼。他说：“你好啊。呃……加里？是莱兰公爵？”
　　“是。”赫斯特局促地点了点头。
　　“表兄弟……我想起来了，你的母亲是维拉公主，我应该叫她姑姑。她老早就嫁到莱兰公国了，我也因为自己的一些事……你知道的，”说到这里博德笑了笑，“没能待在高穹城。现在算算，好多年没见过她了。”
　　赫斯特见博德姑且算得上是友善的样子，不禁放松了些：“母亲现在身体康健，做起事来还是和以前一样雷厉风行。”
　　博德抬眼短暂地瞥了他一眼，试探道：“我听说，姑父去世后，莱兰公国的一切都是姑姑帮忙打理的，倒是很有她的风范……哦，抱歉。”
　　博德嘴上说着抱歉，但做派和语气倒是没有什么反思的意思。赫斯特并没有在意，只是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是，家父他……去世得很早。都是多亏了母亲。”
　　“无论如何，现下莱兰公国风头鼎盛，是帝国北方最为繁荣的地域。姑父也会为现在的莱兰骄傲的。”博德暂且认定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没有任何危险性了，但他还是见好就收，说起客套话，“我刚来到利昂塔斯，就请表哥多关照一下我啦？”
　　闻言，赫斯特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犹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这就是博德与赫斯特这对表兄弟之间满是客套的初次见面。那时博德慎重考虑了一下赫斯特的犹疑——也许赫斯特现在老实本分的样子是装的呢？但后来在利昂塔斯呆了一个多月，博德才反应过来，赫斯特的犹疑不是要不要关照，而是能不能关照。
　　在德罗尼亚第四军中，来自东南方向奎恩高原的老贵族成一派，来自西南方向的新贵又成一派，以罗杰斯元帅为首的皇帝的簇拥者又是一派；唯有赫斯特·加里这个莱兰人孤身一人，没人待见他。
　　他就是维拉公主扔到第四军的一枚棋子罢了。
　　利昂塔斯靠近莱兰公国，想来，有名的铁娘子维拉公主也图谋第四军中的权势，只是公国中的堆积如山的事务尚待她处理，她只得把自己没用的儿子丢在利昂塔斯，暂且算是在第四军中预留了自己的力量。
　　博德哪里能指望赫斯特关照自己啊？那天赫斯特指不定是想要博德去关照他呢。
　　一个被皇帝忌惮，在利昂塔斯无所事事；一个被同僚边缘化，整天做些无关要紧的工作。难兄难弟罢了。
　　如若说赫斯特在第四军被边缘化有什么好处，大概就是博德仅凭自己那一丁点装模作样的廉价友善就可以获得他的信任，被他邀请一同去迎接维拉公主的到来。
　　这也许是博德唯一能够争取的去前线的机会。博德只能祈祷这位多年未曾谋面的姑姑，像她的儿子一样好说话。

　　维拉公主的到来是在对冰雪城公开宣战之时就已经明了的事情——当然，一年前赫斯特来到利昂塔斯的时候，罗杰斯元帅应该就知道这件事了。
　　现在一支队伍已经前往珍珠原与锡德对峙。维拉的队伍与第四军汇合之后，便会一同开往河岸堡垒。利昂塔斯只等她的到来。
　　如今太阳当空，透过薄纱般的云雾泄下亮堂堂的日光，那一丁点暖意早就不知道被初冬的寒风吹到了哪里去——已经快到预计的时间了，前方的道路却还空荡荡的。迎接的队伍有些不耐烦，靴子细碎的踢踏声没有停过，有微弱的抱怨声从队伍里传来，博德顺着声音望过去的时候，早就分辨不出是谁发出来的了。
　　博德也有些焦躁，他穿过队伍，走到最前头拍了拍赫斯特的肩：“她还没有来吗？”
　　平日里总是忧心忡忡的赫斯特这回倒是不急：“她从不迟到，只是准时。”
　　赫斯特话音刚落，就有轰轰马蹄声从远处腾起。一边骑在马上的军官抬眼眺望，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喜色：“是莱兰的旗！他们来了。”
　　赫斯特向博德自得地笑了笑，这是他少有的能够展现自己非凡认知的时刻。
　　博德并没有理会他，上前两步神色凝重地望着前方，意图从浩浩荡荡的队伍中窥探出什么值得注意的细枝末节。
　　终于，沉重的马蹄声与脚步声淹没了迎接队伍中的窸窣声响，莱兰的旗帜出现在了博德眼前——这哪要关注什么细枝末节啊？太高调了。
　　最前方是一队骑士，博德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什么德性：和加雷斯的骑士团一般无二，是大人物的亲卫队，这些人不仅勇武有力，长得也不赖，平日里出行也要队伍齐整，免得脏了大人物的眼。
　　骑士们颇为有序地分列两边，而后一辆华丽马车不急不缓地驶来，停驻在了迎接队伍的前头。
　　车夫拉开马车的门，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博德不由得有些咋舌——倒不是因为这女人昂首挺胸器宇轩昂的做派，而是她那铺陈开来过于张扬的华美裙摆，在利昂塔斯显得格格不入。
　　这位姑姑要么脑内空空，来到这里还像个无知少女一般满心想着衣着首饰；要么极度强势而自我，连同他人的侧目也可以视如无物。考虑到过去的一些传言，后者的可能性只会更大。
　　“夫人，您终于来了。”赫斯特上前迎接她，在这样的场合，他自然不会称呼母亲。
　　名为维拉的女人只是无谓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有些冷冽，一瞬间便让赫斯特回想起了母亲的苛刻，不禁打了个寒战。好在维拉脸上常年保持的礼仪性微笑不至于让他过于难堪。
　　赫斯特讪讪道：“这是博德，您还记得他么？”
　　维拉平静地把脸转过去，看向赫斯特身旁的青年。博德在她的注视下坚持着微笑：“您还记得我吗？我亲爱的姑姑。”
　　维拉稍稍颔首，仅此一瞬博德便觉得无比漫长。她说：“我当然记得你。我和加雷斯都没有想过你能活着走出冰雪城，是我们小瞧你了。”
　　博德后背沁出冷汗。他强压着惊惧与维拉对视，维拉脸上笑意盈盈，年岁刻下的眼角细纹中却藏着某种危险感。
　　“别耽误时间了，尽早安排我与罗杰斯的见面。”维拉别过脸去对赫斯特说，不再理会博德。赫斯特点头称是，便领着她走进利昂塔斯，那一队高大英武的骑士则紧随着跟了上去，她身后的军队则在军官的引导下改变队列，然后暂时驻扎在外。
　　博德看着赫斯特与维拉的背影，虚握了一下剑柄，无言地追了上去。

　　初冬的夜晚过早地降临，外面的天空一般深紫，一半橙红，暮色沉沉。博德点上烛火——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工作要做，只是因为这个时间到了，就应该点上烛火。否则他的房间里便会一晚上都没有人气。
　　他和亲姑姑维拉就说上了那几句话。维拉在赫斯特那里了解了利昂塔斯的近况，还去利昂塔斯的高处眺望，派人联络了好几个要员——没有时间和博德叙旧。她现在稍作歇息，很快就会去和罗杰斯元帅见面。
　　等到她和罗杰斯说定，博德就真的改变不了他们的决策了。
　　现在还有机会去找她。但是，她说过，“我和加雷斯都没有想过你能活着走出冰雪城，是我们小瞧你了。”
　　毫无疑问，加雷斯筹划的黑石厅事件中，有维拉的参与——哪怕往好了说，维拉也至少知道这个计划，而且没有阻止。于是黑石厅事件便可以这样理解：两个月前在黑石厅的时候，加雷斯曾与维拉一同密谋杀死博德，只是没想到博德竟然活着走出了黑石厅。
　　是自己太想当然了，博德想。他基本没有考虑过维拉与加雷斯联合的可能性，哪怕他们俩是姐弟。维拉和加雷斯多少年没见过面了？加雷斯刚懂事的时候维拉就嫁到莱兰了，根本谈不上什么姐弟情谊。
　　更重要的是，冰雪城在莱兰以北，加雷斯拿下冰雪城便意味着他有能力控制莱兰，这自然是维拉不能容忍的事情。加雷斯将维拉召来参与这场战争，无非是想要以她的威势压制那些新贵而已，说不定也曾提醒过罗杰斯提防她。
　　但要是加雷斯和维拉真的姐弟情深，是一条战线上的呢？
　　就算不是，就算他们并没有什么情谊、就算维拉对博德本人没有敌意、就算维拉认同的仅仅是加雷斯以博德之死来开启战争的计划，想来也是让人不爽——居然还要试着和想要杀死自己的人合作；要达成这样的合作，还要对她百般讨好，换取她的信任。
　　博德后仰躺倒在床上，咬了咬嘴唇试图保持平静，却控制不住咧着嘴笑了笑，笑得有些难看。
　　从被贬斥到奎恩高原开始，取得了那么多艰难的胜利：对抗恶意的奎恩高原贵族，剿灭凶悍的盗贼，破除加雷斯的阴谋——每一次都要将性命放在赌桌上。
　　可是获得了什么呢？只是活了下来而已，还是没能自在一点。
　　奋勇至今日，无论是加雷斯还是维拉，依旧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他甚至应当庆幸，加雷斯是一个希望把事情做得体面一点的人，否则他连挣扎这些年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不公平的游戏。在生命构建的赌桌上，博德的筹码过少，哪怕赢了一次又一次，也堪堪获得将游戏继续下去的资格。坐在他面前的加雷斯就算输了一次又一次，还是能够拿出堆积如山的筹码来，如若加雷斯愿意，甚至可以随时掀翻赌桌。
　　没有人愿意继续不公的游戏。赢了没有什么好处，输了就会死。但这样的游戏不继续下去，一样会死。
　　博德翻身起来，刚点的烛火拉长他的影子。他就这样和影子面对面，沉默不言。
　　他总是想他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然后独断地告诉自己活着不需要意义，活着本身就是天经地义。哪怕无法信服这样的说法，他也得假装信服，否则就没有心力去继续这不公的游戏。
　　博德懒洋洋地叹一口气，捡起放在一边的剑佩戴好。他要出门去找维拉了，在维拉和罗杰斯元帅见面之前，最后争取一丝机会。
　　是的，活下来从来都没有什么意义。在贵族的汤里加芥末也好、在弗雷的尸体运出来的时候对梅丽耀武扬威也好、现在还留在利昂塔斯也好，全都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事情，除了怒火与麻烦以外什么都不会得到，博德从来都明白，但他还是要这样做。
　　罗杰斯的赤胆忠心、加雷斯的帝国大略、冰雪城的历史传承……谁要管啊？活下来就是为了把这一切搞得一团糟，告诉他们这世上还有他们无法掌握的东西。
　　就算没有任何好处，也要往“猎鹿之冬”战争这锅浓汤中加两勺芥末——仅仅为了看加雷斯被呛得涕泗横流的表情。
　　对，就是这样。博德再次确认了这样的目标，确认存在于枯燥人生中的幼稚乐趣。
　　他吹熄烛火，推开门，大步走向维拉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