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第二十四章 雪藏的旧事 ...

  •   伊兰掀起帐帘的时候,一盏银杯从他身边飞过,摔在地上发出清亮的声响。他下意识地回身望去,只见珍贵的酒夜倾洒出来,而他的身后响起了女奴惊惧的求饶声。
      伊兰的眼角微颤,不动声色地捡起银杯,钻进营帐,将杯子轻轻放在跪地的女奴手中的托盘上,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离开。女奴愣了一下,颤抖着抬头看了一眼营帐正中的那个人,见那人没有出声制止,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正中的人就是波查的那多尔,锡德·帕姆涅提拉了。伊兰知道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苛待下人;也知道下人都畏惧他,不会无故招惹他——那么锡德愤怒地把杯子摔出去的原因,就一定不是那位女奴。
      倒是可怜刚才的女奴,大概是吓坏了吧。伊兰想。
      这时,伊兰发现帐子里的其他人也有些诧异,直到伊兰已经走到了营帐的正中,他们才缓缓地看向伊兰。
      伊兰将其他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视为无物,恭敬地对锡德行礼:“那多尔,发生什么事了?”
      锡德稍稍平复,坐回了自己的座椅上。他那强压着愠怒的目光落在伊兰身上,让伊兰难得地有些慌张。
      伊兰自认为自己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但锡德突然传唤他,周围的人还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让他感到有些不妙。但伊兰面色不显,将视线看向一旁的达桑。
      “冰雪城是怎么知道雪原将要内战的消息的?”站在锡德身旁的达桑直接替锡德问出了口。
      伊兰一顿,诧异道:“冰雪城知道了内战的消息?”
      这一瞬间,伊兰反应过来了——是在怀疑他把消息给冰雪城。在两个月前锡德进入冰雪城时,只有锡德和他身边几个人知道雪原将乱,而锡德又只把这件事告诉了伊兰。其他人和冰雪城交集甚少,但伊兰却在冰雪城有身份不低的好友;再加上伊兰的出身,怎么想都是伊兰的嫌疑最大。
      于是伊兰反而坦荡了。他确实有做小动作——如果杀死穆尔勉为其难地算是“小”动作的的话——但向冰雪城透露消息这件事,对他自己也无益。
      “那他们提出了什么要求?”伊兰捏着下巴沉思道,“以冰雪城新的执旗将军的性格……应该不会太过分。”
      他只装作没意识到周围的审视与怀疑,越过了“冰雪城是如何知道的”这一问题。
      这时,一边高大壮硕的将军发话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要求,只是要求继续同盟。无论雪原内战与否……都会与那多尔结盟。”
      伊兰如释重负地道:“想来也是如此。冰雪城比我们更迫切地要战胜德罗尼亚,巴不得抓住任何一丁点可以利用的力量。梅丽·希尔里德是聪明人,不会趁这个时候向雪原勒索,搞得同盟破裂,因小失大。”
      “但是这样一来,同盟的主导就会变成冰雪城了。”那位将军紧随不放,“我们本打算趁这场战争直接拿下珍珠原……如果要配合冰雪城的调度,说不定来踏足珍珠原的机会都没有了!”
      珍珠原——锡德本打算趁雪夜同盟会谈和和美美地拿下的土地,现在不得不想方设法地借着混战拿下;现在只能等到雪原人彻底占领珍珠原变成既定事实,让冰雪城无论认不认都只能接受;至于德罗尼亚——那时候已经不需要德罗尼亚的认可了。
      德罗尼亚要进攻的只是冰雪城。雪原与冰雪城结盟,不只是因为冰雪城是唯一一个与雪原交好的港口,雪原想要谋求更多。
      “巴德伦将军,您说得对。”伊兰转向他,“但是冰雪城只是向我们确认了这一我们想要隐瞒的事实,同盟的方式并没有改变。也许泄密的后果,并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糟糕。”
      伊兰再看向锡德:“相比之下,如何战胜德罗尼亚才是最难的问题。成为同盟的主导也好、夺取珍珠原也好——如若无法战胜德罗尼亚,就都无从谈起。对冰雪城也是如此,无论冰雪城有任何额外的图谋,都要以战胜德罗尼亚为前提。冰雪城正是看清这一点,才选择维持现在的同盟。雪原一样不能因这样的小事就自乱阵脚。”
      锡德饶有兴味地看着下面的一群人,甚至后仰靠上了椅背,仿佛刚刚把酒杯掷出去的人不是他一样。
      “珍珠原怎么是小事?有没有珍珠原,未来的维瑟提斯王国就是两个样子。”另一位将军说话了。这位图里特斯将军说起话来语调平静,看上去有些学者的风范,但伊兰听说过他在围猎的时候收获仅次于锡德,疯起来很是可怕。
      作为锡德的心腹,未来的战略规划有不少都出自他的手笔。尤其是维瑟提斯王国的建立,许多具体的计划都是他提出的,珍珠原便是他再三强调的东西。他最近烦闷至极,因为德罗尼亚对冰雪城的宣战把他的规划都给打乱了。
      “相对于战胜德罗尼亚而言,是小事。”伊兰简短地解释道,不再看图里特斯。
      就在图里特斯要出声驳斥的时候,伊兰忽地转过头去对锡德说:“那多尔,虽然消息泄露没有坏事……但消息是怎么泄露的?”
      短暂的沉默后,锡德忽地笑了起来。
      “好了,别吵了。”他慢悠悠地说,“图里特斯,你去给冰雪城拟回复的信件,写得诚恳一点。巴德伦去把刚才的部署讲给其他人。”
      “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么?如果有内奸一直在通风报信……”巴德伦忍不住出声提醒。
      “谁会去通风报信?”锡德忽然问他。
      “冰雪城安置的内奸。”巴德伦答得不假思索。
      图里特斯瞥向他,低声道:“冰雪城知道这件事后,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巴德伦一怔,道:“也许是德罗尼亚人……?借此来引发我们和冰雪城的冲突,北方同盟就会不攻自破。”
      “德罗尼亚人还没有这么大的能量,他们涉足雪原才几年?更遑论在雪原安插一个能够得到这种机密消息的人,这个人还要有和冰雪城的领袖通讯的机会。”伊兰道,“要我说不过两种可能:要么是那几个谋逆的家族安置了内奸,要么是冰雪城从雪原的行动的细枝末节中推敲出来了。若是前者根本没有办法处理,这个时候不是和老家伙们算账的好时机;若是后者,就没有特别处理的必要,甚至还要庆幸我们有一个聪明的盟友。”
      “正因如此,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锡德满意于伊兰替他解释了一切,说,“你们先下去吧。”

      巴德伦还想说些什么,被图里特斯伸出手来拦住。他斜觑着伊兰,随即大力地拉开帐帘离开,只余寒风中帐帘窸窣作响。
      伊兰神色平静地看向锡德:“那多尔,需要我解释吗?”
      锡德无疑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两位将军以为他会急着脱罪的时候慢吞吞地把泄密的事情给分析了个透;在两位将军开始纠结于维瑟提斯的战略问题时又来问泄密是谁的责任——在两位将军面前是演得无辜,但在看得清一切的锡德面前,无非是显示自己的坦然自得罢了。
      “不用,你刚刚已经说了。冰雪城在这个泄密中只是知道了一些事情,并不能借此得到太大好处,雪原也没有损失太多。这样无用的泄密你不会做的。”锡德淡淡道。
      是,这无关忠诚,只是愚蠢。伊兰这么想着,还是扯出一个笑容,道:“既然那多尔明白,刚才为什么把杯子摔出去了?女奴都吓坏了。”
      “那是她没胆。”锡德道,“你进来的时候,我们没在谈泄密的事情。但他们等着找你问罪,你一进来他们就开始审你了。”
      “是珍珠原的事情还是内乱再起?”伊兰迟疑道,也只有这两件事情会让锡德生气了——锡德老了,连带着脾气都好了一些,或许只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发脾气了。
      而锡德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伊兰的问题:“索罗姆在波查牵制着那几个心怀不轨的家族;比尔登的手下在压着旧萨奇拉的势力;吉萨特更是很早就被打碎塞进了波查;佩里斯兰特倒是鱼龙混杂,但那里离前线还远。哪里都可能有变数,但现在还一片平静。”
      “……嗯。”伊兰心领神会地不再追问下去,“现在担忧也是没用的,能够利用的力量已经都被用尽了,就算知道有变数,也抽不出手来对付了。现在趁早解决德罗尼亚的战线把手腾出来,才是最要紧的。”
      “你也回去吧。如若不是巴德伦和图里特斯非要叫你过来,我也没打算审你。”锡德无心再谈,“让我自己呆一会。”
      “是。”伊兰行礼,在他起身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一种审视的眼神——不是来自锡德,而是来自达桑。
      伊兰假装没有注意到,悄悄地退了下去。

      伊兰刚刚成为锡德的养子的时候,曾去了解过锡德的发家史——雪原这几年虽然学着南方的帝国逐渐重视起了文字与学术,但还没有历史学家,也没有历史著作,所有的故事都只能找当年的老人打听;以伊兰的出身还要避免密谋打探的嫌疑,最后听到的故事都已经变得支离破碎,有时候不同的说法之间甚至有着很大的出入。
      不过,伊兰并不是很在乎这个。知道锡德如何成为今天的锡德,可以让伊兰更快地对锡德那阴晴不定的坏脾气作反应——但也仅此而已。锡德终归是一个聪明人,他做大决定的时候只看当今的形势,不看他自己的爱恨情仇:知晓锡德今日是怎么样的,比知晓锡德如何成为锡德更有用。
      然而,在那众说纷纭的锡德发迹史中,唯有达桑救锡德这件事,有着极相近的说法。
      波查与萨奇拉不同,萨奇拉是地域与民族的概念;而波查只是地名,波查成百上千的家族坐拥各自的狭小土地,各自为政,只有在说起这片广袤的原野的时候,才会将他们一律称之为“波查人”。
      锡德发家的年代,正是那个年代的尽头,经历了长久的争斗,不断地吞并,波查已经只剩下十几个家族了。锡德的长兄艾登·帕姆涅提拉曾经像伊兰一样,在家族落败的时候被当做人质带走;但在这段时间里,作为弟弟的锡德·帕姆涅提拉果断坚决而又大胆机敏,于是帕姆涅提拉家在战乱中崛起,艾登·帕姆涅提拉等到了与伊兰不同的结局——他可以回家了。
      然而,艾登与锡德见面没多久,便对当时已经是帕姆涅提拉家主的锡德发起了刺杀。没有人知道原因,多半是觉得自己作为帕姆涅提拉家的长子,本属于他的光鲜亮丽的人生被夺走了吧。
      刺杀过于突然,锡德亦毫无防备,但达桑在锡德左右。他带着锡德冲破了刺客的包围,救下了锡德。
      而那不过是达桑与锡德的第一次见面而已——达桑没有姓氏,他是奴隶出身,他先前的主人被杀死了,头颅插在长枪上;于是无处可去的少年达桑提着剑,来找他心中那位会改变雪原的君主,也就是锡德·帕姆涅提拉。
      经此一事,达桑便追随了锡德二十七年。
      彼时面容沧桑的老人讲完这个故事,伊兰躬身道谢后留下一叠银币,带着席琳离开。
      回去的时候正在下初冬的第一场雪,二人一前一后静默无言地穿行在林间的道路上。伊兰突然停下回身,吓了正出神盘算晚上做些什么菜的席琳一跳。席琳平复下来,不解地看着他笑。
      伊兰抿了抿嘴,轻声问道:“我没能回萨奇拉,但如果我有回到萨奇拉的机会,我会与我的弟弟为敌吗?”
      “啊?”席琳愣了一下,看着伊兰无暇的浅蓝色眼睛,支支吾吾地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而且,提亚死的时候才九岁,不会像锡德一样强势的,他拿不走你的东西。”
      “是吗?但他很勇敢,他才九岁,看上去还很瘦弱,就敢去刺杀锡德。我还记得他的那柄小匕首上挂的的金线穗子。他只是……没有机会长大。”伊兰缓缓道。刚说完,便转身一头扎进了前路的微风中。
      席琳想再多说几句,她上前两步追上伊兰,只看见微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糟糟,但他面容平静,视线落得很远很远。于是席琳知道,伊兰不需要宽慰或是回答,他心里本就有确定不疑的答案。

      伊兰回忆着那些一有机会就拉着席琳去打探波查故往的日子,钻进了自己的帐子。他刚回去就看见席琳正在铺床,冬天要来了,得多加一床皮草。
      “发生什么了?刚才突然来人叫你,气势还够凶的。”席琳这么说着,手上动作不停。
      伊兰把佩剑解下随便放在一边,道:“雪原泄露了点消息,影响不大,就是我被怀疑泄露消息了而已。事情已经解决了。”
      “你又说得像是小事一样。”
      “已经解决了的就是小事啦。”伊兰走上前去帮席琳提起毯子的一角,“更何况锡德根本没怀疑我,就是巴德伦和图里特斯抓着不放而已。”
      席琳嘟哝着说:“锡德也没打算放过你,巴德伦和图里特斯都跟着他二十多年了,他们一直都是一边的。锡德要是不想审你,根本就不会叫你去。”
      伊兰笑了笑,道:“也没有那么简单。他们跟着锡德,不只是简单的忠诚,也是希望锡德能实现自己的愿望。锡德对我的待遇,说实话——今时今日毫无必要,他们想除掉我,也是正常。”
      席琳的动作顿了顿:“毫无必要?我记得以前你说,锡德对你好是要稳住萨奇拉。怎么毫无必要了?”
      “时移世易。七年过去了,萨奇拉反抗锡德的那些人,敢冒头的都死了,藏着的也没机会起事;倒是比尔登之流,能在锡德的授意下直接驻军,明目张胆地收买人心。可以说,萨奇拉再不起事,就再也没机会起事了。萨奇拉已经不需要锡德费劲心思去压制了。”伊兰平静地道,他看着席琳说出这句话仿若在下判词。
      席琳的眼睫微颤:“可几天前来找你的班森特不是想让你召集萨奇拉人吗?他就是反抗锡德的人。”
      “你想想,”该叠的毯子已经叠成一小块了,伊兰松手让席琳接手,“为什么要我来召集萨奇拉人?如果萨奇拉还是像他所说的一点就着,他也像他所说的那样忠诚,他就应该召集萨奇拉人干掉比尔登,再来这里把我接回去嘛。”说到这里,伊兰眨着眼睛笑了笑,压低声音道:“但他做不到。奥德捷勒已经失去了号召力,他没法以已死的奥德捷勒的名义在萨奇拉召集队伍,所以需要我的名义。”
      “但我那天看他的表情,不像是有异心。”就算未曾和班森特说上一句话,席琳也想要为有着同样想法的他辩解。
      伊兰说:“我没有在怀疑他。无论他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自己,他要在萨奇拉起事,都需以我的名义,不是想怎样做的问题,而是只能这样做,这是形势所致。也正是这样的形势,我逐渐失去作用——在帮助锡德镇压萨奇拉这件事上。”
      “对锡德来说,我开始变得没用了。”伊兰轻声道,“就算锡德对我的宽容是好事……还是让人不安。我没法把这一切全都武断地归为锡德已经老了,已经什么变得心平气和、什么都不在乎了,然后安心地享受现在的优待。”
      “铺好了。我知道你每天半夜想事情,但冬天就不要熬夜了,太冷了会生病。”席琳从床上起来,低头扯着衣角把褶皱扯平,说着无关要紧的话。
      伊兰看见她眼中匆促闪过的忧虑,只是帮她把碎发别到耳边,什么都没说。

      “大人,达桑想见您。”这时候,女奴的声音从掀开的帐帘一角传来。
      伊兰略微诧异,但又想起刚刚离开时达桑给他的眼神,还是起身出了帐子见他。
      他们已经多久没私下说过话了?七年前达桑被选为伊兰的剑术老师,每天早上天还没亮,伊兰就得提起着那柄对少年时的他来说太重的剑,穿过漫长的小路去营地里找达桑。达桑话不多,只谈剑术;不算凶厉,却一丝不苟,严而不苛。奈何伊兰实在是太过缺乏天赋,练了两年都是花架子假把式。
      达桑并不会将这样的结果归罪于伊兰,而是整日想着是不是自己教得不好。直到有一天他向锡德请罪,伊兰被达桑的认真吓了一跳——本意就是不想出挑才不好好练的,于是伊兰连忙给他说好话,总算把事情揭过去了。
      最后,锡德也只说不强求,有时间就教,练不出来也无关要紧。不强求的结果就是,达桑与伊兰的见面教习越来越少,最后不了了之。
      但伊兰还记得那一天,波查那几个和锡德不对付的家族的小孩又一次围在伊兰的帐子边上来找事,而达桑正好骑着马经过,他高大的马匹围着孩童转了几圈,突然——达桑用剑鞘敲在满嘴恶言的小孩后背上,一人一下。
      呲牙咧嘴的小孩顿时躺倒在了雪地里,他们一边疼着抽气一边喊着锡德都不敢得罪他们的父亲,嚷嚷着要处死达桑。
      而达桑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淡淡道:“那就让你们的父亲过来吧。”
      小孩们咬了咬牙,踉踉跄跄地跑走了。达桑骑在马上回身看着伊兰,斟酌了一下措辞后才笨拙地说:“如果你会用剑,你自己就可以赶跑他们。”
      达桑没有等伊兰回答,就骑着马离开了。他反应过来——伊兰若是真的打了他们,他们的父亲是真的有办法处死伊兰的,会使剑……仅仅会使剑,是没有用的。
      达桑没有任何办法为他解决为题。作为老师,达桑也不想表现出自己不知道答案的样子。
      而伊兰只是低头看着地上将被新雪与微风抚平的马蹄印,又抬头看了看达桑消失的方向,一言不发。以伊兰的敏锐,他自然察觉到了达桑哪里说错了,但这是他在波查遇见的好意,很难得。
      为此,时至今日他走出帐子迎接达桑,决定仍旧称呼他为“老师”。

      “老师,您怎么来了?”伊兰道,“要喝麦酒吗?刚送来今年新酿的。”
      达桑许久未曾听见这个称呼,这个他第一次听见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奇怪的称呼——太过南方化了,雪原本没有这样的称呼。
      达桑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半晌才道:“检验剑术。”
      伊兰愣了一下。达桑说话前总是沉默一小会,这是他总是斟酌字句的缘故;他不够圆滑,为了避免得罪人而养成了这个习惯,最后发言的时候总是惜字如金,但有时候会让人觉得他还有该说的话没有说出来,该解释的没有解释清。
      也许是锡德让他来的。伊兰想,因为自己没用了,要考虑是否留下来了——但是,他们想要从检验剑术里知道些什么?
      于是伊兰不再问了。他转身对帐子里喊道:“席琳,把我的剑拿出来。”
      仅此一句话,已经足够说明伊兰不重视剑术了。爱剑之人总是将剑好好佩戴,彰显武勇;而伊兰刚回来就摘下来收好,带剑外出全然是为了装出一位尊贵的大人的样子。
      过了一会,席琳抱着剑钻了出来,但她仅仅是站在门口,厚重的帐帘还搭在她的肩上。
      伊兰对她伸出手去。席琳犹疑着没有动,达桑已经好几年没和伊兰讨论过剑术的事情了,这次必有蹊跷;又想及刚才伊兰所说的话,她又怎么会让技艺不精的伊兰去和达桑为敌?
      然而趁着她略微思索的当口,伊兰直接上前,直接抽出了剑。席琳被那闪动的寒光晃了眼睛,霎时回过神来,瞥到伊兰背过身去的一瞬间眼中闪过的严肃与决意,意识到这次可能没法躲过去——伊兰也在着急。
      然而,她却听到伊兰用一种轻飘飘的、甚至有些张扬的语气说:“老师,可别揍我太狠啊。”
      不太像他。
      伊兰只有真的有些失措的时候不像他自己。这样的时刻,她与伊兰一起生活二十年都没有见过几次。

      以前达桑还会教伊兰剑术的时候,每个月底都会检验剑术——正儿八经地打一场,哪怕刚开始的时候伊兰连剑都无法轻松挥动,也要面对一脸平静、严阵以待的达桑。最后,达桑在第一剑的时候就把伊兰的剑击飞了。
      彼时十三岁伊兰为这个检验紧张了很久,但检验却结束得那么快,他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而达桑只是把剑捡起来递给他,什么都没说。
      伊兰跟着达桑练了两年,到最后可以接住几剑?五剑?六剑?伊兰记不清了,反正差不了多少,大概也就席琳回到身后的帐子里去给他拿披风那么短的时间,他就会被达桑击败。达桑还会慢吞吞地说,有所进步。
      他看着达桑将左手背在身后,很明显——达桑只打算用一只手。
      两人举着剑,慢步走动,细碎的砂石在鞋底滚动的感觉那么清晰。
      忽然,达桑动了,他一剑直冲伊兰面门而来。紧急之下伊兰堪堪以剑格挡,但达桑力道之大足以打得他节节后退。一声刀兵铿锵便是一步仓皇后退,鞋踩在地上甚至有些打滑。
      是了,以前就是这样,这样接了几招,慢慢连剑都没办法稳稳握住,最后被一击挑飞——永远都是这样。
      然而,达桑就要打出那最后的一击的时候,伊兰忽地错身躲过了。
      下一刻,达桑眼前顿时一阵迷朦——伊兰从地上抓起一把砂砾,朝他掷出,于是他的眼前陷入满眼的昏黄。
      这便是机会。激动之下伊兰奋力一剑刺去,喜色还未完全浮上眼瞳,便有一剑寒光破沙而来,铮鸣响起,他的全力一击就被轻而易举地弹开,那熟悉的、一轮接一轮的劈砍便接踵而来。
      于是过往的结局再度到来,伊兰的剑被挑开,落在地上发出悲鸣。他用小聪明创造了一个机会,但这个机会远不足以帮他战胜达桑。
      “接了九剑,比以前厉害了。”达桑像以前那样替伊兰把剑捡起来,道。
      伊兰大喘着气咳嗽两声,又咽了咽口水强压着平复下来,默然地走上前,像很久以前一样从达桑手里接过剑。
      很好,这场不知缘由的试探好歹到这里就算结束了。
      伊兰稍稍松了一口气:“谢谢……唔!”
      达桑突然一拳挥来击中他的腹部。伊兰反射帮弓起身子,剧痛间猛地抬头,只见达桑另一手中未入鞘的剑直直地劈来。
      达桑是来杀他的。

      “伊兰!”
      席琳暴起上前挡在伊兰身侧,手中的短刀错过长剑变得极热,抵在达桑的脖颈上。
      伊兰没有受伤,他从达桑突然的凶恶进攻中反应过来了,咧着嘴恶意地笑看达桑。
      刚才达桑忽地将伊兰击倒,仿佛要一剑砍下头颅。伊兰下意识地闪躲,这次他没有格挡,而是一剑向达桑侧腰而来——也是下杀手,展现了比刚才的他灵活得多的身手。
      现在两剑抵在各自的要害,席琳的短刀扎在最中间,三道刀刃几乎是在伊兰的脸上闪闪发亮。
      他的剑术是不好,但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差。要是装作好几年都毫无进步,自然就太假了;那就耍点小聪明多坚持一会,大家本来就都知道他有点小聪明——然而,达桑这下突然袭击才是真正的检验。
      雪原尚斗,再聪明敏锐的人若是没有武力都会被瞧不起,不可能服众,不可能拥有统领雪原的资格。只要伊兰一日无力,他就一日没有真正的威胁——萨奇拉人尚且会因为血脉而同情他,波查人和吉萨特人绝不会承认这样的领袖。
      这就是伊兰掩藏的原因。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偷懒的做法:哪怕拥有了非凡的武勇,也并非意味着有了威胁锡德的能力,伊兰就得处处笨拙、小心不要碰到锡德划的那条线——可谁知道那条线在哪里?而只要在武力上毫无天赋,在其他事情上就不用介意暴露锋芒。
      伊兰偷了个懒,装作不通武艺比处处笨拙容易多了。但现在暴露出来,就是异心的象征。
      现在该怎么办呢?和席琳一起有没有机会杀掉达桑?杀了达桑之后再趁消息没有到锡德那里,连夜赶往萨奇拉找班森特?瞧瞧,刚才还决定要一直喊达桑“老师”呢,文绉绉的南方称号。
      伊兰这么想着,冷笑着抬了抬下巴。席琳还在他身边,她手中刀刃锋利,呲着牙像是最凶恶的野狼,从嘴角延伸到脸颊的疤痕几乎要跳出来。
      这一刻,达桑却释然地笑了——简直不像是冷漠的达桑会露出的表情。
      他说:“我不是受那多尔之命来的。我有一件事要请求你帮忙,这件事只能给你。”
      伊兰的眼角跳了跳,冷声道:“就这样请求?”
      “是关于那多尔的事情。这件事情,可能把他从那多尔的位置上拉下来。”不善言辞的达桑没有解释什么,站起来收了剑,席琳的短刀还稍稍地追了上去。
      伊兰眯了眯眼,看着达桑沉默不言。
      达桑要与锡德为敌?这是伊兰从未想过的状况。若是如此,达桑不是来向他领教对那多尔的忠诚的,而是来领教他对那多尔的不忠的。
      “……究竟谁胆敢把那多尔从宝座上拉下来?”伊兰收了剑,摊手道。他脸上盈盈笑意,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达桑知道他动心了:“你知道刚才那多尔为什么暴怒吗?是一件非常小的事情。兰奇家的祖母被杀了。”
      伊兰挑眉:“我不认识那位‘祖母’。”
      “只有我知道蹊跷在哪里。”达桑低声道,“你找人打探过锡德的过往,但我是亲历者。我来告诉你,二十七年前艾登刺杀那多尔的夜晚到底有什么古怪。”
      伊兰默然。所有人——包括伊兰自己,都以为达桑只是一个纯粹的武人,认真而强大,头脑里只有忠诚。这下看来,他清楚的事情远比其他人多,只是静不善言辞,于是学会压在心底。
      伊兰挥了挥手,席琳愣了一下,咬牙收刀退后,拉起了帐帘。
      “进来详谈吧。”伊兰淡淡道。

      伊兰招待着达桑坐下。席琳提来先前说的新酿的麦酒给二人倒上,站在了一边等待。她还不放心,不打算离开。
      “‘祖母’是谁?”伊兰直入主题,“我不熟悉兰奇家,他们是波查的五大家族中事最少的,平时自然就没有往来。”
      “是,兰奇家没有像莱莎夫人的母家一样支持那多尔,也不像其余三家一样暗中与那多尔作对。”达桑道,“他们只是沉默。那位‘祖母’是兰奇家最为年长的人之一,很有话语权,——而且,她是那多尔的反对者。”
      “听起来,她死了对那多尔是好事。”伊兰道。
      达桑点点头:“这就是奇怪的地方。索罗姆将军与兰奇家的几个年轻人联手暗杀了她,兰奇家最反对那多尔的人死去了,中立的兰奇家就会倒向那多尔。按理来说,这是对波查后方的稳定有好处,不是吗?”
      “但是,那多尔生气了,气得把杯子摔了出去。”伊兰接话,还是摇了摇头,“那多尔为什么会这样做,我可还是没有半点头绪啊?”
      达桑稍稍沉默,继续道:“其实,在二十七年前的刺杀中,我没有救过那多尔。”
      又是这样,达桑说起话来没有转折,突然就从今日说到往日,但伊兰已经习惯了,耐心地摊手示意他说下去。
      “我领着那多尔逃跑,在中途失散。等到我再度与那多尔会和,那多尔已经杀掉了他谋逆的兄弟。最后我们一起杀了出去,那多尔在众人面前说全凭我才能够得以逃脱。”达桑皱了皱眉,“可我并没有那么关键,我和那多尔会和的时候,我们的队伍已经到来了,局势已经扭转了。”
      “所以呢?你在怀疑什么?”伊兰抱着酒杯看着达桑,他还是没能明白达桑想要说什么,但他还有耐心。
      达桑又说起了第三件事:“那多尔的兄弟艾登·帕姆涅提拉曾经当过人质。那时候波查还没在帕姆涅提拉家手下……艾登是在兰奇家当人质。”
      伊兰不解地怔了怔,轻握杯子。忽然,他察觉到了这几件事里细若游丝的联系,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达桑。
      达桑正色道:“眼前这个当了二十七年锡德·帕姆涅提拉的人,真的是锡德·帕姆涅提拉吗?”

      伊兰将酒杯放在桌上,试探道:“你是想说,刺杀的那天,是艾登杀了锡德,然后顶替了锡德的名号?我们眼前的这位那多尔,其实是艾登·帕姆涅提拉?所以那多尔才为‘祖母’之死愤怒,因为在兰奇家当人质的时候和她有过交情。”
      没有等达桑给出答案,伊兰便抬手示意达桑先别说话,自己先否决了自己:“太匪夷所思了。我没见过艾登,但他和那多尔是兄弟,长得相似我可以理解;可是身边至亲不可能分辨不出。真正的锡德的妻子呢?还有挚友……这不可能演下去,除非……”
      “是的,他们先后死去了。”达桑点头,声音冷冽,“锡德的妻子就死在那天,自此之后那多尔未曾再娶。至于其他人……据传言,在刺杀发生之前,那多尔也多有杀伐,仇敌很多,为了防人连亲近的人都没几个。更何况,想在战乱年代送一个人去死太容易了,少有的几个心腹断断续续地在之后的战争中以某种光荣地方式死去,被当做英雄纪念。”
      “——等一下,我记得索罗姆就是那位亡妻的孩子,难道连索罗姆都不是那多尔的亲生儿子?那多尔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把整个雪原都交给兄弟的孩子?”伊兰依旧不相信,甚至连声音都不太压得住了。
      达桑所知的事情已经说尽了,看伊兰依旧在质疑这个猜想,也就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好再争辩的了。他平静道:“您怎样看待这件事都可以。如果有机会,我希望您去帮我查这件事。找到‘祖母’的身边人,询问当年艾登·帕姆涅提拉在兰奇家时发生了什么,如果艾登真的和‘祖母’交情匪浅,便又是一个佐证。”
      “……为什么是我?”伊兰抬了抬眉。
      “我时刻在那多尔身边,没法离开;我也没有自己的关系网,查不了。”达桑语气透出一丝无奈,“如果是其他人,会把这件事当做攻讦那多尔的工具。”
      “说不定我也会。”伊兰说得刻薄。
      “你理解那多尔的事业。无论你是否要背叛那多尔,都不会背叛那多尔的事业。”达桑说得笃定。
      伊兰默然,他自认为不是好人,达桑的期待对他来说有些沉重。
      “既然你不打算以此攻讦那多尔,为什么要查这件事?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现在的生活,不是更好吗?”伊兰顿了顿,“无论是什么结果,对你都没有任何好处。”
      问及此,达桑露出了思索的表情——他又在考虑措辞了。终于,他回答道:“我没有想过为什么。但我应该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关于我这二十七年到底在做些什么、为谁而战的答案。”
      说完,这位剑术老师站起身对伊兰致礼:“拜托了。”
      “我不认同您的猜想……但只是打听一下,我会尽力。”最终,伊兰长叹一口气,给出了答复。
      闻言,达桑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了些许喜色,抬起脸来,却发现伊兰在出神。
      伊兰想起了为所有雪原人安然的今日而囫囵咽下的血腥历史——原以为只有自己为此不甘。原来达桑也想从那囫囵咽下的血腥历史中咀嚼出一个真正的答案,即便那答案对今日毫无作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