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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序 雪落林间(下) ...


  •   伊兰挂在锡德的手臂上,嘴唇翕动,他很想说些什么,却知不道作何言语。下一瞬波查人爆发出庆贺的欢呼声,如同浪潮一般将他那些瑟瑟发抖的心绪淹没。
      伊兰茫然而恐慌地环视着他们,忽地如同惊醒一般颤了一下,开始四下搜寻着女奴席琳的所在。只有席琳能将他从这刺骨的冰海里拉出来,可伊兰还没有找到席琳,就被锡德提到了最前头。
      “在座有没有哪位,愿意教伊兰?”锡德双手按着伊兰的肩,笑着说。
      伊兰这才想起锡德刚刚说的教他剑术,那时候他并没有当真。
      欢呼声悄然退去,一时间的冷场显得有些尴尬。这在伊兰的预料之内,就算不提波查人和萨奇拉人的深仇大恨,仅凭他奥德捷勒子嗣的身份就足以给教他剑术的老师带来数不清的风险。
      伊兰只是小心翼翼地抬头望着锡德。锡德似乎在笑,眼底带着几分嘲讽与冷酷。他饶有兴味地看了一圈,右手拇指意味不明地轻轻抚着食指上的指环。最后,他似乎是无奈地笑了笑,朝着身后一瞥:“那就你来吧。”
      “是。”锡德身后的中年人站了出来。他身形高大,面容平静而坚毅,一块疤痕将他的眉毛分成了两截。
      达桑?伊兰警觉地望着他。达桑不是什么将军,背后也没有什么历史悠久的家族,但他是锡德的侍卫,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在锡德的左右。据说他曾经救过锡德的命,是锡德最为信任的人之一。看来,教习剑术不是锡德一时随性而至,一开始锡德就想让达桑教他……简直就像是在招揽他。
      “伊兰在波查长大。”锡德说,“是一个乖孩子,也很聪明。”
      这是假话。伊兰经常好几个月才能见到锡德一次,锡德根本不了解他;更何况“乖孩子”在雪原也算不上什么夸奖。
      “而今天,奥德捷勒也已经死了。在波查长大的孩子,不需要背负萨奇拉的耻辱。所以,我决定给他一个新的名字。
      “——伊兰·帕姆涅提拉!”锡德呼喊道。
      帕姆涅提拉,锡德的姓氏。一时间四座哗然。
      伊兰怔怔地,他想不明白。作为奥德捷勒的儿子,他确实还有一点利用意义,在统治萨奇拉人的时候还有用。如果他还活着,萨奇拉人会更愿意服从锡德的统治。但为什么?他没有必要成为锡德的孩子。
      出于讶异的喧哗退去后,没有人回应,波查的将军的冷眼甚至不是给伊兰,而是给锡德。
      锡德高高在上地看着将军们,目光如刀。被篝火暖热的风又顿时凌冽起来。
      “伊兰·帕姆涅提拉。”
      这时,第二道声音出来了。是达桑站出来了,锡德的臂膀,伊兰的新老师。
      “伊兰·帕姆涅提拉。”第三道声音来自名义上的哥哥索罗姆,他缓缓地站起,都没有看伊兰一眼。
      索罗姆的跟班们也呼喊起来了。甚至连背叛了奥德捷勒的比尔登党徒也后知后觉地呼喊起来,最后,许许多多人都在呼喊伊兰的新名字。伊兰·帕姆涅提拉。
      伊兰大睁着眼睛想要逃离,他不知不觉就被推进了漩涡中。新名字就像是什么追着伊兰咬的冰海巨兽。
      惶惶然间,他看清了那些呼喊着的人与沉默着的人,突然明白了什么。

      伊兰是和席琳一起回到帐子里的,回来的路上他听见有人低声骂锡德是卑贱的奴隶。如果他没有猜错,锡德的处境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乐观。所谓统治整个雪原,无非是新的战斗的开始。
      他抱着那柄佩剑,神色恍惚——伊兰·帕姆涅提拉,他刚刚杀死了奥德捷勒,他现在可以选择成为一个帕姆涅提拉。不,在很多人眼里他已经是一个帕姆涅提拉了,毕竟他从来没有反抗过锡德,不是么?
      “我在萨奇拉……是被称为‘伊兰·奥德捷勒’吧?我听说萨奇拉和波查不一样,姓氏是父亲的名字。”伊兰试探着地问席琳,有点怕惹她生气。
      “是,你是伊兰·奥德捷勒。”席琳面色冷冷的,说话时从嘴角延伸到脸颊的疤痕在一跳一跳地颤动。终于走到伊兰的帐前,席琳轻轻地推着他进去:“好了,我先给你擦脸,衣服也要换掉,全都是血。”
      “好。”伊兰唯唯诺诺。
      进帐之后,席琳解下伊兰沾了血的厚重披风挂在一边,接过佩剑随手放在角落里。席琳熟练地点燃了炉火,火光刚起,就被席琳提着水壶压了下去,冰块咚咚地被塞进壶里。
      听着席琳四下劳作的声音此起彼伏,伊兰神色紧张。而席琳最后只是一声不吭地走进,为伊兰擦掉脸上的血。伊兰微微仰着脸,眨着眼睛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席琳五官精致,眼睫翳影下蓝色的眼睛像有雾时的茫茫月,她也许是伊兰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如果没有那道可怖的伤疤的话。
      她似乎有一些疲惫,大概是起太早为伊兰收拾的缘故。那时候席琳还有些昂扬欣喜,伊兰不明白——明明已经得知奥德捷勒战败的消息了,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接他们回家了。
      但是席琳依旧执拗地为他穿上最好的衣服,虽然陈旧,但也算是齐整。几年前锡德扫除吉莱特时,锡德一时高兴把那些掠夺来的东西赏给了身边许多人,包括一批上好的衣料,当时,伊兰的乳母玛尔特很有先见之明地给伊兰做了往后几年的衣服,以至于今天也能恰到好处地穿上。
      “我有自己的剑了。”伊兰打破了沉默,试探着说,“教我剑术的是锡德的贴身侍卫达桑。”
      “锡德给了我新名字,我们以后可以在波查生活得更好一些。”见席琳不回应,伊兰继续说。
      席琳低着头,不看他的眼睛:“锡德刚刚让你杀了你的父亲,你就不想说一些什么吗?”
      “我该说什么?”伊兰略微屏息,“我杀死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
      “玛尔特说过的,你的父亲强大威严却又和蔼可亲,无论何时只要你陷入了困境……他都会竭尽全力地来帮助你。”席琳目光灼灼,“他一直一直都希望能够再见到你,一直一直都想带你回去,只是……”
      伊兰看着席琳的眼睛说:“是玛尔特错了。他从来都不会来救我们,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了。”
      他的语调过分平静,像冰冷雪花倏忽落在席琳的心脏上。席琳悲戚地将脸别了过去,这时候水壶开始咕噜咕噜地叫起来,热气升腾,把帐子里变得暖呼呼的。

      席琳沉默片刻才说话:“我小时候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也不记得他们的长相,他们死在波查人手上的时候我才五岁。我只记得他们在北方养驯鹿,屋子里有暖烘烘的炉火,妈妈做的烧鹿肉很好吃。
      “是因为他们死了,我才会和你一起来波查的。”席琳低喝道,“因为他们死了我才变成了奴隶,才会和你一起来波查……是因为他们死了!
      “所以我每天都想杀掉锡德,每天都想。他坐在那里切烤羊的时候,我在想把他手里的刀夺下来割开他的喉咙。”席琳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想?如果没有他,你会和你的父亲、兄弟姐妹们生活在一起。锡德那一点点恩惠,什么都算不了!”
      热水的声音开始变小,席琳深吸一口气,不等伊兰回应就麻利地背过身去卸水壶。她本来不该说这么多全无意义的话——无论是她还是伊兰都杀不了锡德,不是么?但她还是觉得畅快。
      伊兰乖顺地坐下来,看着席琳忙碌的身影,突然问:“‘巴依德累卡’是什么意思?”
      席琳一顿,诧异地回头:“什么?”
      “‘巴依德累卡’是什么意思?”这个发音对他来说有些拗口,他几乎是咬着舌尖重复了一遍,“——巴依德累卡。”
      席琳提着水壶,略带尴尬地站在原地:“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嘉娜有这么说过——就是刚刚穿红衣服的女孩。不过,我不是因为她才问的。”伊兰眨了眨眼,“你还记得吗?在玛尔特死后的那段时间里,锡德还不太记得我,他的奴隶给我们送东西时总是缺了不少。”
      “玛尔特是被索罗姆的跟班们害死的。”席琳低声强调。
      伊兰似乎不太想在这里纠缠,继续说下去:“冬天很冷,骨石轮不到我们用,柴火又总是匮乏。以前都是玛尔特解决的,可玛尔特已经不在了。
      “你会去和那些人吵架,有时在傍晚会去林子里捡柴火。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因为一直以来无论什么玛尔特都会帮我准备好,就像凭空变出来一样。我只知道,傍晚的时候你就不见了。”
      这时席琳走到伊兰面前给他擦脸,伊兰很顺从地任她摆布。
      血污全部擦净伊兰才接着说下去:“有一天我偷偷去跟着你,却在林子里遇见了狼,大概是被狼群抛弃了的狼,又老又瘦,饥肠辘辘。我第一次见你这么凶——”
      席琳眨了眨眼睛,她没有想到伊兰会如此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她真的看上去很凶吗?
      伊兰继续说下去:“你大吼着‘巴依德累卡’,用斧子去劈开那只狼的头颅,到最后你满身是血。你脸上的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而我只能站在一边呆呆看着。”
      “那只狼已经死了,但你还是不停地劈砍,血溅得到处都是,后来连锡德看到你都很惊讶。也是从那时候起,锡德才记起我们两个。”伊兰稍稍停顿,“你一直在吼‘巴依德累卡’,我记得很清楚。所以,‘巴依德累卡’是什么意思?”
      “那是萨奇拉骂人的脏话……”席琳局促地说,“你的发音有些奇怪……”
      “原来是萨奇拉的俚语啊。”伊兰露出遗憾的笑容,“你看,我对萨奇拉一无所知。”
      伊兰摊开手——这只手刚刚拿着剑杀死了奥德捷勒,他说 :“我不知道萨奇拉的原野和波查的原野有什么不一样;我不知道萨奇拉的习俗和波查的习俗有什么不一样;我对萨奇拉的俚语一无所知,波查的俚语倒是听了很多。
      “席琳,你在萨奇拉一定很幸福吧?所以那么想回去。假如我在萨奇拉长大……我小时候想过的,也许奥德捷勒会很疼爱我,把我变得骄傲跋扈;也许会对我很严格,什么都要我做到最好。我可能和兄弟姐妹们很友好,也可能经常为了打来的猎物就大吵一架。”
      说到这里,伊兰由衷地笑了笑,好像真的拥有如此鲜活的时光,他不过是轻飘飘地将它们从记忆里拣了出来——可他的手中分明空空如也,徒留剑与血的余温。
      “其实,我今天早上做了一个梦。我和弟弟妹妹们就挤在火炉前,父亲递给我烤鹿肉,然后就被你叫起来了。刚才在宴会上真的看见他们,发现他们和梦里的长得不一样。”伊兰的语气很温和,却有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我突然意识到,无论萨奇拉会对我多好,无论我和他们本应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我与萨奇拉的一切其实都没有存在过。我知道,我应该去复仇的,但我怎么都找不到那种感觉,我无法为不存在的东西复仇。”
      席琳想说不是的,她无法理解,她深爱她的故乡与家人——喜欢拉着爸爸宽厚的手,喜欢靠着妈妈的肩膀睡觉,喜欢家里的那一群可爱的驯鹿,即使他们早就面目模糊。
      伊兰说:“小时候我做白日梦,想着有一天奥德捷勒骑着马,带着萨奇拉的大军来救我——玛尔特妈妈就是一直这么对我说的。也因为这个,我才想过很多次要是在萨奇拉长大会怎么样。我很感谢她。
      “吉莱特人被锡德铲除后,萨奇拉的使者带着礼物来给锡德‘庆贺’,我忍不住去看那位使者,想知道奥德捷勒有没有想对我说些什么……却看到使者问锡德我是否足够顺从,有没有在波查惹祸。于是我就知道了,萨奇拉从来没有想办法带我回去。我在等着奥德捷勒来救我,奥德捷勒却在期盼我能讨好锡德。”说到这里,伊兰扯着嘴角笑了笑,却垂下眼皮不看席琳的眼睛。
      “这不能算是他的错!守卫萨奇拉就已经很难了……其实他也想……”
      “我知道。我也不在乎这到底是谁的错,谁的错都是这个结果,不是吗?”伊兰吸了吸鼻子,“我去找玛尔特,想问她为什么骗我说萨奇拉会来救我。其实也不要她给我许诺什么,我只是想找她……无论是怎样的境况,玛尔特都一定会对我说,会好起来的。她总是这样。”
      说到这里,伊兰的眼角微微颤抖:“我其实不信她的话,但就是想听她说。她一直都觉得,一切事情都会苦尽甘来。她还对我说过,要是我们回到了萨奇拉,不要忘记给她封赏。后来的你也知道了,那时候的索罗姆还很跋扈,玛尔特被他的跟班勒死了……就在那天。她到死都没有等到我们一起回到萨奇拉的那一天。”
      “你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我不知道你去见了使者,我只知道那天玛尔特死了……”席琳低声道。她试着想要宽慰什么,却发现记忆中的那一天被对索罗姆的恨意填满,没有伊兰的位置。
      伊兰轻声说:“因为玛尔特已经死了,我突然觉得没有必要说了。向我许诺回到萨奇拉的人已经死了……本来要说的也没有什么意义。
      “锡德知道这件事后很生气,不是因为玛尔特死了,而是觉得索罗姆欺负弱小,缺乏气度。他让索罗姆赔我一个奴隶,让我去索罗姆那里挑。索罗姆很不服气,说他的奴隶都年轻漂亮,玛尔特只是个没用的老女人,没有他的奴隶值钱。于是锡德更生气了,不是因为索罗姆说得不对,而是他的儿子居然在为一个奴隶吵来吵去。”伊兰说着说着,发出了干瘪的笑声。
      “你最后没有要他的奴隶。”席琳说。
      “可我后悔了,玛尔特死后就没有大人照顾我们了,本来可以去要一个奴隶的。有人一起,你脸上也许就不会有那道疤了。”伊兰说,“对不起。”
      席琳摇摇头:“还好有这道伤疤,他们都觉得我很凶,都很怕我。”
      “我知道,我知道,席琳。”伊兰说,“但还是对不起。”
      伊兰说这话的时候远远地盯着炉火,那里火光隐约跳跃,偶有火星迸裂带着烟气升腾。
      席琳沉默着。在她年纪还小,尚且无法掩饰对波查人的憎恶的时候,她一点都不喜欢伊兰。伊兰过于温吞,像一个呆呆的绵羊。后来席琳稍微学会收敛,也还是分不清伊兰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假装不在乎。
      现在想来,至少伊兰很珍惜她和玛尔特。伊兰没有和兄弟姐妹一起吃过烤鹿肉,但和她们一起吃过烤鹿肉。即使那不太新鲜,玛尔特的厨艺也不好。
      席琳最后看了伊兰一眼,起身离开。她还有很多活要干,而伊兰总得自己释然。
      “席琳。”席琳掀开帐帘将要出去的时候,伊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席琳转身,看见伊兰站了起来。
      伊兰灰蓝色的眼睛在帐子里奕奕有神,他说:“席琳,这样吧——我向你许诺,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北方去。在那里,你可以养一群驯鹿,在屋子里生暖烘烘的炉火,像你一直怀念着的父母一样。总有一天。”
      席琳一怔。过了一会,她说出了像是伊兰才会说的话:“但是……我们没有办法……”
      “会的,一定会的。”伊兰笃定,“我已经有我自己的剑了。”
      席琳犹豫着,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时为新历155年的初春。自伊兰抵达波查,已经十三年了。
      这一年,在雪原呼啸了数百年的风暴似乎结束了,锡德率领的波查征服了雪原,以他这一生最为温和的方式对待了萨奇拉的故土——即使在那半个月里,苍白的流冰河中也依旧漂浮着逸散的红。
      然而,在大陆的历史记载中,这算不上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事件,雪原不过是这个世界最为边陲的一个角落而已。在这冰冷的小小角落里,也依旧还有着卑微的爱憎与卑微的梦想,它们用尽一生从天上落到地上,最后像细雪落在林间,发出轻飘飘、微不可闻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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