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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雪落林间(上) ...


  •   伊兰随着锡德的军队出征萨奇拉已经半年有余,却只是一直呆在营地里。
      他已经十三岁了。对雪原人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足以踏上战场,而伊兰却连开过刃的武器都没碰过几次。
      队伍中也偶有像他一样的孩子穿梭。他们看见角落的伊兰会发出放肆的哂笑,有大人过来又笑嘻嘻地躲到一边,喊着:“他又要躲到别人身后了!”其实他们也不怕被抓住,他们可以争辩说:“我也没说错什么嘛!”
      这点小事,大人总会放过他们的。真的会去追打他们的只有伊兰的女奴席琳。席琳脾气很臭力气很大,在孩子堆中恶名远播,但她应付不了那么多人。
      伊兰没有和他们较劲,也来不及和他们较劲。随着战线的推进,那些孩子一个个都不见了,就像是雪花落下无声地消融在苍白的雪原上,除了伊兰没人再记得。
      单调乏味的生活消磨了伊兰对时间的感受,慢慢地,他不再管那些前方传来的捷报。
      直至今天,他的女奴席琳早早地把他叫起来,给他换上最好的衣服,再披上厚厚的皮草,显得干净整洁,连袖口一圈暗示着陈旧的细小磨毛都被齐整地翻了进去——席琳说,今天伊兰可以见到他的父亲,所以看起来要体面一点。
      伊兰一直都很想见到父亲。伊兰的乳母曾对他说过,他的父亲骑术了得,器宇不凡,却又和蔼可亲,无论何时,伊兰若是陷入困境,父亲都会竭尽全力地来帮助他。
      天边刚泛起迷朦的白,伊兰就在等锡德的军队回来。他的发色肤色都浅,站在缥缈风雪里似乎下一瞬就将被原野吞没。
      终于,随着那面古朴粗粝的鹰旗从地平线上晃晃悠悠地升起,褐色骏马上的锡德就出现在了最前头。这位征服者已经卸下了甲胄,衣装在风雪里显得很单薄,随意披着的狐裘已经耷拉到了一边,风一吹就扑啦啦地扇动,显出他那意外地矮小却又岿然不动的身姿。锡德的身边是一个姿态拘谨的青年人,那是他的儿子,波查的继承人索罗姆·帕姆涅提拉。
      这时,队伍后面有一团硕大的毛球突兀地滚进了伊兰的视线。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被绳索绑住手,拉在马后,摇摇晃晃地随着队伍踱来。忽然,他一个趔趄摔倒,一头栽在春天初融的软雪里。队伍没有管他,拖拉了好一阵,他才算是踉跄着地站了起来。
      从兔子林的战场到这里有数十里,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吧?真可怜。

      锡德下了马阔步走进营地,瞥见在角落一言不发的伊兰,随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伊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关照惊得愣了愣,回过神来,锡德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伊兰只看见紧跟着锡德的索罗姆略微扬着下巴,对自己点了点头。
      那是哥哥。伊兰提醒自己。
      席琳轻扯了一下伊兰的袖子,示意伊兰看看那个被拖在队伍后面的男人:“看,他输了。”
      “我知道。”伊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挣开席琳,跟上了队伍。
      锡德已经入座,宴会就要开始了。伊兰远远地盯着锡德那炯炯有神的眸子,揣度着锡德的情绪。
      这并不是一场普通的战役,过去的三十年里,锡德统治了整个波查,又开始征服其他民族,终于,在昨夜,萨奇拉的历史终结了,极地雪原最后一块土地也就这样被他吞吃入腹。这是第一次,辽阔的极地雪原落在了一个人的手中。
      锡德现在应该很得意吧?往后无论多少年,南方的历史学者们都要珍重地将锡德的名字写在他们的著作上。
      席琳拍了拍伊兰,提醒他该入座了。伊兰的座位离锡德有些远。这样也很好,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女奴们围绕着冲天的篝火跳着舞,鲜艳的裙摆张开时像是北地突然生长出了南国的花朵,褐色的小靴子就是扎根于地的茎。她们转着转着就到了伊兰的面前,灵巧地将盘子放下。
      高位上,锡德平静地切割着他面前的烤羊,总有什么将军想去和他说话,而他却心不在焉。直到一名随从跑上去在他耳边低声汇报消息,引得他轻嗤一声,撕下一块羊肉随手塞给随从,朗声道:“好,好,都来了。”
      宴席上的将军们警觉地抬起头来。
      锡德站了起来:“让奥德捷勒过来。”
      奥德捷勒,萨奇拉的领袖,现在是被绑在一边的柱子上的狼狈的毛球。随从闻言,麻利地将他推到锡德的面前,按着他跪下。
      即使无法起身,奥德捷勒依旧竭力挺直腰背。他的头发被污泥与雪渣黏在脸上,掩饰着他的本来面目,只有那森然白牙昭告众人他还在疯狂地笑着。
      “奥德捷勒,你违背了我们的盟约。”锡德漫不经心地剔着刀尖上的肉渣,“十三年前在流冰河,萨奇拉输了。我允诺你们退军,你们自此要臣服于波查,每年送来骨石与皮草。可是,这几年来你们不仅没有送来承诺的东西,甚至在我们的土地上放牧、打猎——如此践踏我们的好意,实在是太遗憾了。”
      萨奇拉当然送不出。雪原本来就荒芜,养活自己人都很不容易,最好的土地还都被圈走,萨奇拉早就穷得见底。这种程度的背约,完全在预料之中。
      锡德一边说着,一边走下自己的座位:“我听过你们的故事。两百年前,你们的先祖从北方的山脉上走下来,驰骋于极地雪原之上,将雪原搅作一团。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们的先祖都要汗颜而死吧?”
      奥德捷勒暴躁地打断:“还有什么好说……唔!”
      锡德的剑鞘重重地拍在了奥德捷勒的脸上,奥德捷勒踉跄着跌倒,怒吼戛然而止。
      “不要打断我说话。你的父亲愚蠢无能,你也最多算是有点小聪明。”锡德面色冷峻地收回剑拄在身前,“让他们过来!”

      伊兰闻言望去,不远处的地方,一位中年男人推着两个被捆绑着的孩子走来。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不停挣扎卖力踢踹,鲜红的裙裾都被扬起,被士兵抓着才不至于摔倒,她口中还在骂着什么“巴依德雷卡”。年幼的男孩看上去安分一些,他只是沉默着,略微杂乱的褐色头发下漏出的目光干净又坚韧。
      “嘉娜!提亚!……你们这是?”那几个身影刚一出现奥德捷勒就从晕眩中惊醒,看见孩子身后的中年男人打了个颤,“……比尔登你做了什么!”
      名叫比尔登的男人无视了他,静默地站在两个孩子身后半步的地方,面对锡德温顺地垂首。一路被绑缚至此都没有害怕的奥德捷勒盯着他却流出了冷汗。
      “你是在想,让比尔登把孩子送到天堑草原,等待机会反击?”锡德说,“真可惜,你的比尔登将军很清醒。”
      说着,锡德挥了挥手,两个孩子被带到他们的父亲面前,被按着跪下。就这样,一家人团聚了。
      嘉娜就急不可耐地向前挪了挪:“爸爸,看看我,是我……嘉娜。”她伸出颤抖的手去抚摸父亲沾满污泥、冻得皮肤皲裂的脸,眼泪已经在眼中打转——她一开始就反对去天堑草原,早就做好了与萨奇拉同归于尽的准备。她心想死的时候应该好好笑一笑,但她真不想看到父亲这样,她笑不出来了。
      奥德捷勒望着他可爱的儿女们,张了张嘴,声音却被堵在喉咙里。比尔登是什么时候背叛的?在决定和锡德打最后的仗的时候?在拜托他送嘉娜和提亚去天堑草原的时候?还是更早更早,在流冰河之战求和的时候?奥德捷勒不知道,他现在只感受到有寒冷的风灌进自己的肺里,引起剧烈的咳嗽。
      伊兰搅着盘子里的汤,无言地看着这算不上温情的会面。不知为何,他有些莫名的紧张。
      “伊兰!”
      伊兰一顿,勺子磕在盘子边缘,发出清越的声响。预感应验,锡德叫他了:“你也过来。”
      伊兰放下勺子,慢吞吞地挪过去,站在锡德身边恭敬地垂着脑袋:“在。”
      “哎。”锡德无奈地叹气,粗暴地将他提起来,“这些礼节就不要来了!我现在问你——”
      “你觉得,奥德捷勒——提亚——嘉娜——”锡德把每一个名字都拉长音,声音嘶哑铿锵,“该如何处置?”
      伊兰愣住了。他呆呆地回头,发现奥德捷勒也在呆呆地看着自己。相顾无言。

      突然,锡德一把将伊兰拉开。伊兰摔在地上翻滚一圈,吃痛地回过头来。
      只是一瞬间,比尔登已经踹翻了名叫叫提亚的男孩。提亚趴伏在地上捂着肚子,袖口里飞出一把小匕首,匕首装饰着宝石,挂着五色的彩穗——孩童奋力的刺杀失败了,华贵的匕首落在惨白的雪地上。
      “呵。”锡德放下伊兰拍了拍他的衣领,对奥德捷勒说,“你的儿子很勇敢。”
      接着,锡德拔出剑,只是寒光一闪,便将提亚钉在了地面上。
      “提亚!”提亚的姐姐嘉娜惊呼出声。奥德捷勒瞪着眼睛,脸上的肌肉抖动,却什么也没说。
      直到提亚已经没有声息,锡德才收了剑。他转过身,用剑指着嘉娜,漫不经心地对比尔登说:“她太吵了,把她带走。”
      “是。”比尔登答道。他上前去抓绑着嘉娜的绳子,却感受到锡德的剑拍在自己的后背上,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着锡德。
      “她的项链很漂亮,用那个带她走。”锡德把头别过去,避开了比尔登的目光。
      “……明白了。”
      嘉娜是被拖走的,用颈间的项链。一开始她还会挣扎叫喊,慢慢地,偶尔颤抖一下脚尖。最后那条项链勒进她的脖子里,这个有着明亮声音的女孩也彻底安静下来了。
      比尔登的背影已经渐渐的远去了,只有他手中扯着的项链隐隐迸射出锋利的光。伊兰猜想那条项链上的各色宝石应该来自世界不同的角落,挖掘出来经由数十年的流转到了雪原,最后以萨奇拉的风格编在一起,戴在嘉娜的脖颈上。很难相信萨奇拉还能有这样的好东西,可以想见,她的父亲很爱她。
      看着两个孩子过早地枯萎在了料峭春寒里,伊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锡德回到他的身边,再次问他:“现在,你觉得奥德捷勒该如何处置?”
      细雪扑到伊兰的眼睛里,伊兰伸手去揉。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锡德等待着他的回答。直到伊兰也觉得自己揉眼睛的时间太久了,他克制这自己颤抖的声音道:“应该处死。”
      他把覆在眼睛上的手放了下来,平静地重复道:“应该处死。”
      “来,剑给你。”锡德将自己的佩剑递给伊兰。
      伊兰一愣,顿时明白了。他听见身边的人开始低低地笑了起来,席琳大概也在冷漠地盯着他。他沉默一会说:“可我不会用。”
      “我未曾拥有过过佩剑,更没有学习过剑术,也许举不起剑。”伊兰慢吞吞地说。不通武艺对一个雪原男性来说是一个会被人耻笑的事情,但也许他表现得过于坦然了,所有人只是看着他,安安静静地,只有篝火火星迸裂的声音兀自地响起。
      “哦,也是。”锡德坐了回去,拍了拍膝盖,若有所思。
      伊兰垂下眼帘,手不安地攥着衣角。也许他说错话了。
      忽然,锡德猛地将佩剑掷了出去,对伊兰喝道:“那你就接着它!砍下奥德捷勒的头,它就是你的!这里每一个将军,都可以教你!”
      长剑铮鸣着落在伊兰眼前,他惊得抬起脸望着锡德。
      “……是。”

      伊兰走到奥德捷勒面前,直到这时他才看清奥德捷勒的长相。
      奥德捷勒今年才三十岁,还很年轻。虽然他现在蓬头垢面,但细看下来会发现他那面容正直而和善,让人想起童谣里那些古道热肠的猎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他也确实是这样的人,待人和善,在冰雪城求过学,据说骑术了得也很好。听说他接手摇摇欲坠的萨奇拉时,萨奇拉人期待着他能扫除过去数十年的失败的阴云。
      奥德捷勒已经沉默了许久,直到伊兰站在他的面前他才狼狈地抬起头,看着眼前那如雪染就的少年,颤颤巍巍地呢喃:“伊……伊兰……你……”
      多可怜啊。伊兰一边追想着那些他听闻过的赞誉,一边觉得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就像刚刚锡德桌前那只任人宰割的羊。
      伊兰凝视着他,低声道:“别再说了。”
      “伊兰……!”奥德捷勒不死心,他终于从嘉娜与提亚的死中清醒过来了。但奥德捷勒似乎又不太正常了,他近乎抽搐般颤抖,用膝盖挪动着靠近,每吐出一个音节都带着喘息,像是犯了什么疯病。
      伊兰举起剑,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焦躁:“别再说了!”
      奥德捷勒扬起脸看着伊兰:“伊兰!我的……”
      ——剑落下,血液溅到伊兰的脸上。
      “不要再喊我的名字了。”伊兰退后两步,颔首吐出苍白的雾气。
      奥德捷勒就这么沉重地摔在地上,血液从脖颈处灌出来,染红白雪。
      就在伊兰刚松一口气的时候,奥德捷勒的手指猛地颤抖了一下。伊兰一惊——奥德捷勒还没有死,他挣扎着要爬起来,翕动的嘴唇似要吐出什么咒语。
      伊兰没怎么锻炼过,本身体质不算好;也没有人教他如何挥剑,不知道到底怎样才能精准地砍下头颅,于是奥德捷勒白白受了一剑,后脖颈略微向下的位置,没能干脆利落地死去。
      伊兰茫然地望向锡德,而锡德只是对他笑。在那样的目光下,伊兰怔怔地再次举起了剑。
      本该热闹的宴会没有人说话,只有少年在笨拙地劈砍,沉沉地吐息。血液泼在他的身上,淌到无暇的雪地上。
      锡德在高位上耷拉着眼皮看着,过了一会才突然拍手笑起来,打住道:“好了好了,他已经死了。”
      到底挥了多少剑,奥德捷勒才死去?伊兰不知道。当锡德快乐地下去揉伊兰的脑袋的时候,伊兰已经浑身是血了。
      伊兰脱力般地挂在锡德的手臂上,盯着奥德捷勒尚有余温的尸体。男人无声地匍匐在地上,深色的袍子掩盖他的躯体,看起来像一节埋在雪中的朽木。他刚刚死了,可伊兰又恍恍惚惚地想——他活过吗?
      直到锡德提着伊兰转过身去,奥德捷勒彻底脱出视野,伊兰才如同被捞出水面一般喘息。
      大家都没听见奥德捷勒在人生的最后说了些什么,但是伊兰听见了,那细若游丝的声音直直扎在了他的心脏里。
      奥德捷勒说的是:“伊兰……我的孩子。”
      十三年前,萨奇拉在流冰河被锡德击溃,岌岌可危。就在这时,曾经被锡德驱逐的吉莱特人突然反攻锡德,让锡德措手不及。当时的锡德并不是很想吐出已然入口的萨奇拉,不过,吉莱特人的逼迫愈紧,萨奇拉又传来求和的信号,思虑之后,锡德还是退军了——同时定下了蛮横无理的盟约,划走了萨奇拉的大片土地,带走了奥德捷勒的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
      那个孩子的名字,叫做伊兰。
      十三年后的今天,伊兰终于如愿见到了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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