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廊台镇》太涩琴

13、第 13 章

　　泊陵泉中学的教师办公楼顶层是一间大型会议室，左边的墙上有一个六阶台阶，台阶尽头是一扇门，通向天台。平时这扇门一直上锁，只有教师办公楼的几位保洁手里有钥匙，平日里只有需要打扫卫生和维修工来维修顶层的东西的时候，才会打开。

　　现在已经是晚饭之后，黄昏幕下，残照如血。泊陵泉中学的下午五点是晚饭时间，初一初二的学生已经放学，初三的学生正在上晚自习。没有课的老师们也下班，所以教师办公楼现在空旷无人，保洁员们也已经下班，刘碧华带着一位面色苍白憔悴、有点神经质的青年来到会议室，青年刚走进会议室就看见站在里面的关思宇。

　　青年本来苍白的脸变得铁青，嘴唇疯狂地颤抖，下一秒好像就要发病死去了，他转身面目狰狞地看着刘碧华：“为什么带我来这？你不是说警察传唤你，你把我带到学校里躲避吗！你知道他是谁吗！我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你这个……的娘们！”

　　刘碧华泪流满面又惊又怕：“嘉佳，人家什么都知道了，你就自首吧……”

　　伍嘉佳抬手要殴打刘碧华，关思宇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于是变成了两个人的斗殴。关思宇力气大得很，伍嘉佳虽然干过保安，但是也打不过关思宇。他另一只手挥拳砸向关思宇的脸，被关思宇截住，关思宇顺势提膝顶住他的腹部，连顶数下，直接将伍嘉佳推倒在会议室的大桌子上，伍嘉佳激烈挣扎，桌子上的文件矿泉水瓶和烟灰缸都被伍嘉佳扫到了地上。刘碧华疯狂尖叫，一边哭一边喊，关思宇在女人的高分贝叫声中喊道：“别叫了，去把门锁上！”刘碧华已经懵了，她哽咽着收声照办，将会议室的门关上反锁起来。挣扎间，关思宇看到一把折刀从伍嘉佳的怀里掉出来，大吃一惊，伍嘉佳居然是带着凶器出门的！而伍嘉佳也挣扎着要去摸这把刀。伍嘉佳现在身上已经背了不知多少人命，他早就已经已经没有顾忌，想到这里关思宇急忙对准伍嘉佳的脸连击数拳，关思宇的手又粗又硬，骨节粗大，每一拳都像一个小钢弹，打了七八下，直打得伍嘉佳头晕眼花，满脸是血，最后瘫软在桌子上。

　　刘碧华靠在门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关思宇觉得伍嘉佳已经彻底失去反抗能力，搜走了他身上的那把折刀，还将伍嘉佳全身都摸了一遍，确定他没有别的凶器了才离开桌子边，一屁股瘫坐在一把大转椅上。

　　“他死了么……”刘碧华看伍嘉佳半天没动静，绝望地问，关思宇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没呢，你看他喘得活蹦乱跳的。我手里有数。”他吸了一口，伸出脚尖踢了踢伍嘉佳的腿：“喂，起来，我有话要问你。”

　　刘碧华颤抖着走过来，将伍嘉佳扶起来让他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伍嘉佳此刻已经鼻青脸肿，眼睛有点翻白，鼻子还在不住地冒血泡，血在上唇的人中处流成一个人字形，顺着下巴滴下来。刘碧华一边哭一边掏出手绢给他擦血。

　　“你小子行啊，还会耍阴谋诡计了。”关思宇冷笑，“连我你都想杀。说吧，那个老奔腾，那个司机，是不是你杀的，是不是你放的火？你不要和我耍花样，我在来之前就编辑好了一条手机短信，你在这把我和她都杀了也没用，我有个同学是警察，他很快就会收到消息。你现在满身是血在学校里，学校里有警卫，你怎么都跑不了。”

　　伍嘉佳面无表情，准确地说，麻木得像一具行尸走肉了。

　　“是我。”伍嘉佳终于开口了。

　　“你为什么要杀他？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都已经要被交给警察了，为什么要问我这些？”

　　关思宇深深吸了一口烟。

　　“我想从你这里，亲耳听到一个理由。”关思宇说。

　　“因为那二十万，我需要一个脱身的办法。我从去年开始，就在大王场赌博，输给东家十多万，他们拿走了我的几乎全部家当，还是我还是欠债。两个月前他们逼迫我还钱，否则就告到罪哥那里。但是我的身份证被罪哥扣押，他又派了眼线在路口和车站，我只要想离开泊陵泉县，我就一定会被罪哥抓到，我只能先躲在刘碧华这里。然后我想到了‘张放’，一个月前我杀害了我爹，他与我来一起肢解了尸体，将尸体埋了。但是我始终不信任他，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他。我那天看到付子哥手里的现金，我突然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我要用‘张放’做一个替身，让罪哥和大王场都以为我死了，这样我就能离开泊陵泉，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生活，同时我还能顺手除掉这个合谋。”

　　关思宇目瞪口呆，伍嘉佳说出来的时候，神色异常平静，关思宇以前只觉得伍嘉佳与自己同病相怜，将他视作朋友，没想到他私下里是这样阴险残忍。关思宇耳边再次响起罪哥的话：“人不干好事，其动机必然不是好事。”

　　“你说你不认识‘张放’，他为什么会来帮你埋尸……”

　　“我在几个月前接到过一个暗广，有个‘公司’专门提供这种杀人分尸解决后事的服务，只要你提供服务费。‘张放’就是我从那里找来的一个，提供服务的人，身份是假的，车子也是黑车，不会留下任何社会痕迹。他们除了杀人分尸，走私、贩毒、卖X的相关服务，无所不包。”

　　关思宇觉得像做梦一样，还有这种服务？

　　“‘公司’名字叫什么？都有哪些人，是谁开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有一个电话，”伍嘉佳迷茫地说，关思宇甚至觉得他在胡说，因为他的神志似乎被打得不清楚了。“一个月前，我在付子哥那里看到这笔现金，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我辛辛苦苦地工作、挣钱，养活我爹，养活我自己，但是连个老婆都讨不上，凭什么这个人，只是请那些大官吃饭就能掏这么多钱？这是我这辈子最接近发财的时候，于是我直接把钱带走了。我在拿到这笔钱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想处理掉我爹，如果他不死，这笔钱还是会被他慢慢地消耗掉，我就永远都没有自己的生活。这个老东西，他该死了。我跟着他从来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我从初中开始就没有从家里拿过一分钱，到了社会上，我每月还要给家里添钱！正好这时候我接到邻居的电话，说他们一家要去打工，让我回家看看老东西，我知道机会来了，我试着给那个‘公司’打电话，电话里是自动录好的语音，没有活人，我试探着留下一个地址，结果没想到第四天就来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张放’。”

　　他叹了口气，絮絮叨叨地一口气全说了：“我们处理了老东西，分别了，临走之前‘张放’暗示我，他在被人监听，悄悄留给我一个手机号码，让我有机会可以联系他本人。后来我想到那个‘替身’的计划，就打了这个电话将‘张放’约出来，结果来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

　　“对，一个染头发的小青年，我和他聊了聊，他居然不知道那个‘公司’的事情。我仔细一问才知道，他在二手车市场遇到一个人，他愿意用一部旧手机和一台‘奔腾’换他的旧摩托，这个小年轻觉得居然有这种好事，就直接答应了。对于我来说，‘张放’这个人，我就彻底不知道他去哪了。”

　　关思宇大惊失色，他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所以那个被杀的人……？”

　　“对我来说，谁都一样，”伍嘉佳露出一丝笑容，他的表情既没有懊悔，也没有恐惧，甚至有种洋洋得意的感觉，“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我只要一个能迷惑罪哥和大王场的替身就够了，于是我谎称要买他的车，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价格。他也是蠢得要死，觉得自己碰上了好运气，用一辆摩托换了汽车，最后还换到这么多钱。我带他去王阁堡镇将他灌醉，骗到他的车钥匙，将他带到荒地里杀了，然后烧了车，将我在蓝梦湾工作时候的一个名牌也扔了进去。”

　　怪不得两个小青年出狱之后找不到他们的同伴了，他们的同伴早就死了，那具尸体就是他！

　　“杀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区区二十万？”关思宇几乎要扑过去揪住他的领子，但是克制住了冲动，刘碧华在一旁泣不成声。

　　伍嘉佳却好像突然清醒了一样，面目狰狞：“区区？你知道二十万是多大一笔钱吗！有了这笔钱，我就能买房子，就能娶老婆！就能有自己的生活！这是在那个混蛋手底下当保安，每月一点工资能做到的吗！对别人来说是一顿饭钱，对我来说，是一辈子的钱！”

　　关思宇张了张嘴，觉得不可理喻，他脑海里闪过一句话，这个人穷疯了。

　　“我当然不像你，被罪哥那种人包养养活，当然不会知道我这种穷人活得有多痛苦！”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伍嘉佳，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拿过罪哥一分钱。”关思宇咬牙切齿地说，“我今天的生活都是自己用双手挣得的，干干净净，光明磊落。你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就是这个世界的错？你怎么会这么愚蠢！比你过得惨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也没有这么丧心病狂！”

　　伍嘉佳哈哈哈大笑，他满脸是血的样子像魔鬼一样。

　　刘碧华在一旁哭出了声音，她对伍嘉佳哀求道：“你去自首吧，也许还有机会。”

　　“我太失败了，我这辈子都很失败，我好不容易想到一个计划，还被你戳穿，我真失败。到最后还被你这个小白脸嘲笑。”最后伍嘉佳看着关思宇，笑容像断电一样突然消失，他的眼神变得很可怕，“我只是想挣扎一下而已，”他冷漠地说，“我早就不想活了，这种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生，实在是没意思。”他突然一把揪住身边刘碧华的头发，刘碧华和关思宇都大吃一惊。

　　“贱人！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以为学校工作的姑娘更单纯更善良，结果都是一样的见钱眼开，一样的没良心！”

　　关思宇刚要冲过去，伍嘉佳却从旁边的落地花盆里拔出一根撑花的铁扦子直接抵住刘碧华的喉咙。刘碧华和关思宇立刻都被吓住了，铁扦子的尖头甚至已经开始刺进皮肤。

　　伍嘉佳将刘碧华拖起来走向旁边的台阶，一脚踢开通往天台的门，这扇门今天居然没有上锁。他将浑身发软的刘碧华拖上天台，关思宇急忙也跟了出去。

　　顶楼的风非常大，楼顶除了一些天线和信号接收器，还有两排晾衣绳，上面飘满了窗帘和桌布。伍嘉佳一路将刘碧华拖到护栏边，刘碧华像一个窒息的人一样张着嘴，想喊叫又不敢地无声哀嚎。关思宇也追了出去，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天真了，根本没有想到伍嘉佳已经如此丧心病狂，否则刚才不该打他的脸就应该打断他的腿。这栋教师办公楼是一栋老建筑，天台上原本的护栏是石头的，比较矮，像花坛的护边，上面的铁质护栏都是后加的，人只要爬上石头护栏，半个身子都会探在铁护栏外。伍嘉佳站在石头护栏上，将绝望的刘碧华也拖上护栏。

　　“伍嘉佳，你别冲动！她根本没做错什么！恋爱结婚这种事，你也要尊重她的个人意愿！她不愿意和你结婚，不是因为你没钱，而是因为她看出来你是个王八蛋啊！”关思宇着急地说，他试探着要靠近他们，但是伍嘉佳的精神状态似乎已经崩溃了。

　　“别过来……你别逼我，一个人死太痛了，死我也要带走一个！你们这些混蛋，混蛋！你妈的！你们一个两个都在逼我！”

　　关思宇突然扯开自己的上衣扣子，让他看到缠着绷带的腹部。

　　“你不是想杀我吗！和她没有关系！你要带一个人走的话，你把我带走吧！”

　　伍嘉佳不耐烦地笑出声：“你在说什么啊……我为什么要杀你？”

　　关思宇一时间有点懵：“那天在国道上捅了我一刀的人不是你吗！”

　　“我这一个月不是在机械厂就是在这个表子的家里，根本没出过门。”

　　“李哥也不是你杀的？”

　　伍嘉佳已经懒得理他了。

　　“伍嘉佳，我特别理解你，我也是个没有父母的人，虽然我的父母离开我比较早，但是我也有一个重病的奶奶，我从小也过得很艰苦，所以我特别理解你！但是人总能找到生活的办法，你看我现在不也是好起来了。你要冷静，你现在只是拿走二十万，没有必要把自己的性命搭上。罪哥和我说，只要你回来，他愿意不追究那二十万的事情！他答应把二十万给你，让你还钱！”关思宇内心慌得要命，开始胡编乱造，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向伍嘉佳靠近。

　　“你别逗我了，我身上有人命，怎么都难逃一死，与其被孤零零地枪毙，我还是带一个人走吧！”说着他揪起刘碧华的领子，要先把她弄下去，刘碧华吓得惊声尖叫。

　　“等一下！杀人不一定会死刑的！”关思宇慌不择口地继续编，其实他也不懂法律，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编，高中写作文有这个本事，没准就能上正经大学了。“你还有改过的机会！人命只有一次，跳下去你就真的没了！但是你从那里离开，你就有无限的可能！”

　　伍嘉佳听了这话，似乎有一点动摇，但是想了想：“算了……我不想活了……你说什么都没用……”

　　关思宇心里很想给这个性格暴戾又软弱无能怨天尤人的男人的脸再来上几十拳头，但是刘碧华在他手里，身材瘦小的保洁员已经吓得不能动弹了，她现在半个身都在空中，伍嘉佳只要一用力刘碧华就会整个人翻下去，而这里是六层楼的顶楼！伍嘉佳推着刘碧华的后背，要将她推下去，刘碧华大声喊叫，她的尖叫声吸引了几个在操场上放学后打球的学生和几个值日生的注意，他们抬头发现楼顶居然有人要掉下来，便互相转告，一会儿楼底下就围观了一群人。教学楼那边在上晚自习的教室的窗户也被推开，许多学生、包括老师都探出头来想看看操场上的骚乱是怎么回事。

　　刘碧华在栏杆上摇摇欲坠，情急之下关思宇突然喊道：“她怀孕了你知道吗！”

　　伍嘉佳和刘碧华都愣住了。关思宇继续说：“她没有忍心告诉你，因为你要当爸爸了，你能理解为人父母的心情吗？你觉得父亲对不起你，但是他又有多少无奈呢？你现在就要做爸爸了，你能将心比心地理解一下你父亲的苦衷吗？如果你不想你的孩子沦落到你今天的地步，你就一定要成为一个好爸爸呀！”

　　伍嘉佳似乎受到了强烈的震动，刘碧华却一脸茫然，关思宇感觉自己说的话收获了一点成效，其实他也看出来伍嘉佳并不是真的不想活了，他只是在激烈的思想矛盾下做出的应激反应。

　　“从那里下来，跟我去警局自首，你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以后你的儿子就会有一个知错就改的父亲。没有人会嫌弃你，以后你还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庭。那是你的孩子呀，一个像你，继承了你血缘的孩子，一个属于你的未来的生命！过去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但是现在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别冲动，一切都有来过的机会的！”关思宇说着，心里却揪着一样疼痛。

　　伍嘉佳看向关思宇的时候，关思宇看到他眼睛里似乎有泪水。

　　突然挂在顶楼边缘的学校播音器响了起来，第一节晚自习下课了，因为他们就在顶楼，距离非常之近，声音简直震耳欲聋，楼顶上的人都吓了一跳。关思宇在打嘴炮的时候一直在慢慢靠近对方，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在伍嘉佳和刘碧华都愣神的时候，关思宇箭步冲过去，将伍嘉佳撞翻，扯着刘碧华的腿将她从栏杆上拽了下来，三人都跌倒在地滚作一团。

　　伍嘉佳发现自己上当了，愤怒地大吼一声，关思宇一把将刘碧华推开，小个子的女人在地上滚了两圈。关思宇吼道：“快跑!”这时候学校外面远处的街道隐隐约约地传来警笛声。伍嘉佳慌了，他慌里慌张地想跑，被跳起来的关思宇拦腰截住，两人又扭作一团，在剧烈的挣扎中，伍嘉佳的后背撞上了护栏，突然听到“咔”的一声，这个铁质护栏竟然不堪折腾断裂了。

　　关思宇意识到不好想将人拉回来的时候，只觉得手下一空，整片护栏连同人都翻了下去，刘碧华发出尖叫，楼底下围观的人也纷纷发出惊呼。关思宇趴在石头护栏上向下望去，目瞪口呆。

　　但是他还没有从中冷静下来，他口袋里的诺基亚响了起来，他没有开通来电显示，以为是刘洪峰，便直接接了电话，没想到电话里却传出一个女人的叫声：“小关！他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信啊！”

　　关思宇愣了——红姐？

　　电话那边紧接着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马上来七一三机械厂，不许报警，否则这个女人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