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亮》未祉

4、芒焰

　　屁股猛击地面同脚腕上钻心的疼痛是一起袭来的。
　　手掌和脸贴着雪地的冰凉紧随其后，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幻听到周围人的笑声和议论。
　　晏沉整个人都摔懵了。
　　几秒钟之前他还和岑醒并肩边走边聊，讲起学校对新天文馆的规划会对他们的专业有什么帮助，下楼梯的时候没看旁边小心地滑的牌子，一脚踏上结冰的阶梯，就这么摔了下去。
　　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姿势有多滑稽，好在附近没什么人，不然明天就能上校园头条。他试着在岑醒过来之前解救自己的窘境，勉强站起来刚想迈步，脚上又一阵剧痛敲醒了他。
　　啊呀，脚崴着了。

　　“我来吧。”有谁来到他旁边，放低音量。
　　不至于用背或者公主抱之类太过引人注意的方式，岑醒让他把重量尽量靠在自己身上，扶着他到旁边歇息，把围巾解下来给他柔柔地绕了几圈：“你在这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晏沉脸上的高烧从摔倒开始就没停过，这时候只想把自己埋起来——他把脸埋在围巾里，闻到残留着的淡淡古龙水香味，脸颊更烫了。

　　很快岑醒把车开过来，扶他上了车，送去医院。挂号、付费、拿药都是岑醒在做，晏沉老老实实听医生教训。
　　雪天路滑，这是所有司机都要牢牢记住的，他们自然会在开车时多加注意，反倒是走路的人会粗心，崴脚已经算轻的，雪地冰面上摔骨折都是常有的事。尤其是这几天温度异常，雪化成水再结冰，医生无奈摇摇头，最近诊室可真是热闹极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未来煎熬的日子还长，现在这一时半会走不了路也没办法。岑醒本来想给他租个轮椅或者担架，晏沉连连摆手拒绝：“我平衡能力很好的，单脚也没问题。”
　　岑醒欲言又止，微妙地叹了口气，带着医嘱再次把晏沉送回家。

　　“岑老师，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晏沉同一大堆药坐在后座，很是懊恼，“粗心大意给你添这么多麻烦。”
　　岑醒打着方向盘，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不用客气。”

　　有些话是不能在现在说给晏沉听的，有些承诺，他没办法给身后的这个人。
　　晏沉将来的人生还长，他做不到在每一次被需要的时候都出现，可他仍旧希望晏沉对自己不要拘束——希望他永远平安。

　　*
　　晚些时候秘密也来了，着急地问他怎么样，看到他脚上又红又肿，仿佛疼的是自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晏沉哭笑不得，身为病号，还得反过来安慰探病者：“哎哎，就是看起来可怕，没有那么疼的。”
　　小孩泪眼朦胧：“真的吗？”
　　“是的呀。小朋友要坚强，不然我看到你哭，我也想哭了。”
　　秘密立刻擦擦眼睛：“我不哭了，晏晏也不要疼。”
　　晏沉刮了刮她通红的鼻子：“这才对嘛。”

　　小姑娘还想留下来陪他，被爸爸以“你在叔叔就没法安心休息”为由带回了家。
　　晏沉松了口气，即便他再喜欢这个小丫头，让他单脚跳着照顾她也不现实。
　　他想站起来送送父女俩，岑醒打了个手势阻止他：“好好休息，上药或者有什么不方便就叫我。”然后把一个像信号发射器般的东西放在他旁边，“按一下，就可以了。”

　　外面的大门关上后，房间陷入完全的寂静。晏沉靠在床上，拿着那个小玩意翻来覆去研究了一会儿。看起来很像淘宝上卖的那种“异地恋神器”，可它既没有充电口，也没有放电池的地方，顶端荧荧亮着，也不知道从哪里供的能。
　　晏沉虽然专业并非通信技术，但理科通用知识多少是有了解的，他实在没搞明白这个小东西到底如何发射信号，也没看见岑醒那边的接收装置长什么样。
　　与其说它不够先进，不如说太过精密，超过了晏沉拥有的知识范围。
　　也许是岑教授从老家那边带过来的东西吧，又或者是在以前学校的研究？他猜不出答案。
　　光微弱如烛火，他盯着它，想起岑醒说，疼就找我。
　　脚腕的确胀痛。但他发了会呆，只是把它搁在一旁。

　　*
　　八成是受父亲感染，小岑汐也喜欢搭配围巾，她穿好粉白色带毛球的小靴子，调整好几次兔子发卡，又自己学着系好格子围巾，也不等还没挑好外套的爸爸，急急地离开家跑到对面敲门：“晏晏！”
　　晏沉像有心电感应似的，话音刚落门就打开，接住扑到他怀里的小孩子。
　　沉稳的嗓音在他们背后响起：“岑汐，慢点，叔叔脚上还有伤。”
　　“好的差不多了，不碍事。”晏沉倒是一把抱起小公主，“出发咯！”

　　当天摔得惨兮兮的，好在实际上没那么严重，学校给他放了一周假在家好好休息，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12月31日，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日，位于银河广场的酩城跨年夜活动向来隆重，集市、表演、游玩活动应有尽有，尤其是零点烟花秀，是附近城市远近闻名的盛宴。
　　无论是晏沉还是岑家父女俩都是头一回参加，刚吃过晚饭就出发，早早去，能在烟花观赏地点占个好位置。
　　为了避免交通拥堵，今晚的地铁将延迟开放到凌晨两点，靠近银河广场周边车辆禁行。查过攻略后他们决定开车到离禁行点最近的地铁站，然后坐地铁前去。

　　平时宅在家的时候不觉得，到了这种万人空巷的节日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酩城的人有多少。光是在停车场找空位已是不容易，等到了地铁站看到闸机前排起的长队，乌泱泱的人群简直自带威慑力。
　　晏沉捏了捏秘密的小手：“这么多人，你可千万别跟我们走散了。”
　　秘密点点头：“我有定位，爸爸会找到我。”
　　“是因为你有儿童电话手表吗？”晏沉还是觉得不靠谱，“找你的过程中万一挤到怎么办？害怕怎么办？我想想……”
　　他长了二十多岁，还是头一回为怎么看管幼儿烦恼。细心观察周围，有儿童车的，可那样小孩就只能看见周围人的腿，想想有点恐怖；还有人手腕上套着防走丢手环，但又听说过种种风险……
　　最后亲爸解决了这个问题，单手抱起女儿，对晏沉微笑：“不用这么担心的。”

　　小秘密虽然只有五岁，也是几十斤的重量，如果让晏沉来怎么也得两只手抱，而且时间久了体力不一定跟得上，可岑醒的动作没有半点费力，轻松地仿佛举着娃娃，在接下来的一整晚也同样如此。
　　看起来并不强壮、或者说偏瘦的岑教授居然如此有力量。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冬天衣服穿得多看不出来，夏天就知道谁是虚胖，谁是真的有身材。晏沉琢磨着得把健身提上日程了，把秘密充满自信的“我有定位”抛到脑后。

　　*
　　岑汐对广场上的摊点表现出那日和晏沉一起去买早餐时一样的惊讶，每一个都要凑上去看看。晏沉摘不了天上的星星给她，买些荧光棒、泡泡机还是做得到的，不过小姑娘很乖，什么也没要，除了拒绝不了棉花糖的诱惑，还是捧了朵甜丝丝的云。
　　大冷天的室外晏沉早就手脚冰凉，秘密倒是很温暖，无意中碰到岑醒也是同样，他实在是羡慕这样的体质，握着小孩儿的手也是给自己取暖。
　　烟花要到零点才开始，活动表演再多，架不住小孩到睡觉的点犯困，附近有家快餐店，岑醒让晏沉带汐汐去那里坐一会，自己在之前占好的地方等。
　　晏沉当然觉得不妥，可拗不过岑教授的意思，又怕小家伙在户外睡着了冻感冒，只能接受这个方案。

　　他坐在快餐店的窗边，从那里能看到不远处的岑醒。后者捧着咖啡微微低头，那模样看仿佛在许愿。
　　在人声鼎沸的喧嚣布景里，看着实在有些寂寞。
　　在那一瞬间，晏沉忽然好奇，岑醒的伴侣、小秘密的生母，去了哪里？不仅父女俩闭口不提，家里也完全没有相关的照片或物件，无人怀念。
　　先前趴在怀里睡着的小女孩揉揉眼，睡眼朦胧抬起头，看见是他又放心地继续睡，呢喃着爸爸。
　　我可不是爸爸，晏沉想，你爸爸他，还在外边冷风吹呢。

　　*
　　离零点只有几分钟了，汐汐也充满电恢复精力，晏沉赶紧带着她出去。整个银河广场的人都聚了过来，早就淹没了地标和岑醒，但他们并没有打电话，而是靠着汐汐那块晏沉认为是儿童手表的东西，迅速而精确地找到父亲。

　　“五——”
　　他们选的位置格外好，正对着烟火主场的夜空。
　　“四——”
　　手机和相机都准备好了，咔嚓一片，还有人挥着小小的烟花棒。
　　“三——”
　　爱侣握着手道出终生相伴的誓言。
　　“二——”
　　上周圣诞节布置的圣诞树还没有撤掉，顶端的星星依然亮着。
　　“一——”
　　随着人群齐齐的倒计时，归零之后，第一朵瑰丽的烟花绽放在星芒之上。
　　“新年快乐！”
　　小姑娘发出小小的赞叹，眼睛里倒映着潋滟的星河。成年人护在她左右，她自然地一边一个牵着他们的手，像极了一家三口。
　　他们并肩，一同仰望天幕，夜焰和星光同样明亮。

　　晏沉觉得熟悉。
　　他说不上来，好似在哪个平行时空，他曾真的与他们如此亲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