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亮》未祉

2、明灯

　　这反应实在出乎意料。
　　晏沉受宠若惊，惊得往后踉跄两步，差点连小孩儿一起摔着。好在倾倒前稳住脚跟，弯下腰：“你认识我呀？”
　　小孩放开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么大的孩子是很难懂的，谁也搞不明白小脑瓜里究竟在想什么，也许只是天生的自来熟。晏沉好脾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眨眨眼：“秘密。”
　　不把姓名告诉不认识的人，倒是挺有安全意识，可随随便便跑到陌生人家里，好像有点大意吧？
　　晏沉摸摸她的头发：“那就叫你秘密啦。”

　　秘密和爸爸，正是新搬来的对面邻居。现在已经快九点，她晚饭没吃饱，又饿了，可爸爸有事回不来，家里管得严没有小零食储备，仅有的面包也没了，只得对外求助。
　　回来之前在便利店买的东西都吃完了，包括那个本应该送给她的千层蛋糕。晏沉让她进来，小孩还趿着家里的毛茸茸的兔子拖鞋，规规矩矩在沙发边边坐好。晏沉给她先热了碗牛奶，再穷尽毕生厨艺煮了带荷包蛋的面条，他对自己的手艺没太大信心，好在小孩不挑食，捧场地吃光，拍拍圆鼓鼓的小肚子：“谢谢晏晏！”
　　“你叫我叫得这么亲切，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很为难呀。为什么不叫哥哥？”晏沉问，“叔叔也行。”
　　“晏晏就是晏晏。”女孩固执地重复，“晏晏……”
　　她念了好几遍，就好像它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对她有着神秘力量的密语。
　　“好吧好吧，你要是喜欢，那我就是晏晏。”成年人举双手投降。

　　饭后晏沉陪她看了会电视上的动画片，节目放完、主持人都说晚安了，监护人也没回来。
　　秘密打了个呵欠，晏沉一看挂钟，十点了，的确该到小孩睡觉的时间：“要不要给你爸爸打个电话 ？”
　　摇头。“爸爸工作很忙，没时间接电话。”
　　“那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她神色黯然：“也许不回来。”
　　看样子小小人已经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经历了。
　　晏沉不放心：“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家。你愿不愿意今晚在我家睡？”
　　这个邀约超出了秘密的期盼值，眼神一下子被点亮。

　　女孩的眼睛圆圆，睫毛弯弯，精致得像个小娃娃。她的瞳仁黑得发蓝，在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无辜甜美，让被注视者恨不能摘星揽月，把世间所有的美妙都捧给她。
　　晏沉牵着她小小的手，心想着，怎么会有——是什么样残忍的爸爸，忍心丢她一个人呢。

　　*
　　本打算拆一套客用的新洗漱用品给秘密，结果小姑娘蹬蹬蹬跑回家拿来自己的。牙刷上有个小熊脑袋，戳一下晃一下，杯子是配套的，毛巾则画着大大的月亮。她的睡衣也是软乎乎的浅蓝色，袖口纹着蕾丝边。
　　五岁的小女孩，真是奇妙的生物。她们的世界里装点的全是糖果、独角兽、蝴蝶结和一切柔软甜蜜的东西，和成年人冷硬坚固的荆棘完全不同。
　　洗漱完的最后一步是梳头发，秘密站在小凳子上对着镜子认真打理，可惜她只会把它们梳整齐，于是又一次向成年人求助，充满期待：“晏晏？”
　　巧的是，晏沉以前做义工还真学过编辫子的手艺。他站在女孩身后，小心翼翼为它编织。
　　这个年纪的孩子恨不得把头发全剃光方便玩，但她黑发如瀑，长及腰后，柔顺服帖，是一睡醒就炸毛的晏沉羡慕不来的好发质。
　　“你是不是从来没剪过头发？”
　　“没有。”
　　“怎么不剪，洗头发累不累呀？”
　　女孩的眼睛笑起来弯成月牙：“秘密。”

　　曾经有个人把小小的她抱在怀里，温柔帮她梳理长发，告诉她我的小甜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蜜糖。
　　后来那个人不在了，她也依旧珍视着它，也许这样就能等到那个人回来。
　　这些都是晏晏不需要、也不会知道的事情。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晏沉家只有一张单人床，而小秘密选择了沙发。晏沉也觉得让她睡自己的床不大合适，沙发对她而言也足够大，就拿了干净的小毯子。
　　他回到客厅，看见小孩儿盯着展柜。那里除了多肉和装饰品外，还有一盏云朵灯，是教师节的时候学生送的，蓬松又绵密，棉花糖似的。灯盏纯白无瑕，他很少用，只放在玻璃柜里，怕落了灰，白云变乌云。
　　秘密看起来很喜欢它，抱着玩具熊仰头望了好一会儿。晏沉把它拿出来放在谁沙发旁边插上电，灯亮起来，飘浮起一个橘色的梦。

　　小家伙爬上沙发，乖乖盖上小毯子，叫他名字。
　　“怎么了？”晏沉正把电脑放在茶几上，他不打算回房间睡了，在这儿陪着孩子。
　　秘密努努嘴：“那是晏晏吗？”
　　他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过去，电视柜摆着几个相框，均摄于学生年代，有他自己的，也有和朋友们的合照。
　　晏沉把它们拿过来，秘密对待宝物似的轻轻摩挲相片，几乎是赞叹：“这些，是小时候的晏晏。”
　　“是啊。这个，是毕业活动的烧烤露营；这张在雪山下，本来想爬山的，结果缺氧了；这张很好笑是不是？当时窜出来一只兔子，吓了我一跳，被抓拍下来，我觉得还挺好玩儿的。大人有时候也很胆小，是不是？”
　　小孩靠在他身上，比当事人还要专注于那些泛着栀子花香的青春回忆。

　　晏沉摸摸她的脑袋，像摸一只小猫咪：“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呀？”
　　她故作深沉：“这也是——秘密哦~！”
　　这已经是今晚第三次听到这个答案了。“你是不是有一千零一个秘密？”晏沉对自己还是有认知度的，他和十八二十岁的大孩子关系不错，不代表他同样受五六岁小孩子的欢迎，这份突如其来的“厚爱”多半另有隐情，“我们以前真的不认识吗？还是说见过，我忘了？”
　　秘密摇摇头，算是回答第一个问题。她抱紧玩具熊，微笑竟然有些悲伤，不太像小孩子：“晚安，晏晏。”

　　*
　　如同小孩儿说的那样，爸爸忙起来是真的很忙。晏沉陪秘密等了一晚上，也没等到她爸爸回来。晏沉不放心入睡，干脆靠坐在另一边，整晚都在工作，除了教案还有接下来新年的企划，通宵困得摇摇欲坠。好在他第二天没课，等把秘密送回去，再好好补一觉。
　　打算是这么打算的，中途还是没撑住睡过去了。第二天他醒来时，小秘密已经洗漱好完毕，独立而熟练，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留守事件。她坐在沙发上，没发出什么动静，还在看晏沉的照片，见本人起床，高兴地晃了晃腿：“晏晏早安！”

　　晏沉简单地收拾了下自己，家里也没有余粮了，干脆带着秘密出去吃早餐。也许以往都有人准备好了，小姑娘好似从来没见过早餐摊，惊奇地望着香气扑鼻的琳琅摊点，求知欲旺盛地问每一个不认识的食物。
　　这也太矛盾了，家长经常忙工作消失，又没有充分的储备粮，小孩虽然洗漱穿衣不需要操心，可并未掌握外出采购的技能。那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都吃些什么？
　　——得把孩子饿成什么样，才会这样轻易地信任一个以前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
　　晏沉对那个不见踪影的父亲起了疑心，虽然没在秘密身上发现淤青伤痕，可漠视儿童也同样是暴力的一种。如果事实如此，那……
　　他给秘密买了“像沾着糖粒的玻璃球般的”麻团，心里盘算着学校有没有这方面专业的老师可以求助。

　　秘密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于新鲜事物以及“和晏晏一起出来玩”充满了快乐，拉着他的手一蹦一跳哼着歌。等他们到家，对门看起来仍旧紧闭，可女孩只瞥一眼，声音更开心：“爸爸回来了！”
　　她去推门，果然只是虚掩。秘密跑回家又跑出来，告诉他爸爸正在睡觉。
　　这爸爸心可真大，一夜没见女儿，就算知道她待在邻居家，也不看一眼就睡觉？晏沉本想去看一下，亲自确认了小秘密有人照看才放心，结果学校突然打来电话，有任课老师请假，需要他去代课。
　　“跟我保证，你会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他蹲下来，而秘密上前抱了他一下：“下次还一起玩？”
　　晏沉伸出小拇指和她拉钩。

　　*
　　一夜没睡，又突然赶来学校上课，实在累得不行。晏沉趴在桌上，庆幸那个总想给他牵线的老师不在，不然这会儿又得打趣他。
　　但岑教授也不在。
　　身为助教，第一要事就是记住任课老师的课表。今天岑醒没有课，自然不会到学校来，晏沉有些说不上来的遗憾。

　　下班后他又重新买了蛋糕，这次比昨天的更大更漂亮，还精心挑选了小女孩会喜欢的礼物，为了不挤坏蛋糕难得奢侈一回打车回家。不止送给已经熟悉他的小秘密，还有那个“不靠谱”的父亲，半是犹豫，半是期待。
　　可惜对面的门铃和敲门声都无人应答，成年人不知所踪，这次连小朋友也一起离开。
　　晏沉只能再次把礼物拿回家，蛋糕放进冰箱里，重复着昨日的步骤，唯一不同的是心底浮起和早先没见到岑教授一样的失落。

　　*
　　“爸爸……”孩子用小手担忧地碰了碰他的脸，“很累吗？”
　　他微微笑：“昨晚过得怎么样？”
　　“他很年轻。”女孩评价道，“而且他很，唔，”小孩从掌握的词汇里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个通俗易懂的，“温柔。”
　　“他是很温柔。平淡的生活里保持温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很难得，但说明他很幸福。”
　　“我们该为他的幸福而感到幸福吗？”
　　“当然。”他简单地回答，“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