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亮》未祉

1、雪夜

　　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晏沉在办公室来来回绕圈圈，不时向着走廊外张望，门口的老师见他这副心神不宁的样儿，打趣道：“小晏瞅什么呢，怎么跟等媳妇儿似的。”
　　适龄单身青年总是逃不掉这个话题，这位已经几次试图帮他相亲，婉拒后也没忘记随时挂在嘴边。晏沉笑笑，怕引出更多红线，没接茬。
　　他的确在等人。秋季学期入职助教才几个月，原来的老师养病去了，他的工作空了一周，学校重新聘请教授，按照约定，今天下午到达。
　　也就是这会儿。

　　新来的教授姓岑名醒，不到三十，履历已是厚厚一沓。
　　晏沉经手过档案，虽说现在证件照人人精修不可信，在了解大致信息之前他还是第一眼就被照片吸引。
　　面对镜头的男人眉目俊朗，唇线分明，好看得像是某个明星。
　　可惜晏沉想不起具体名姓，只觉得十分眼熟。

　　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陆陆续续去上课了，只剩下晏沉一人。暖气耗得人口干舌燥，他倒了杯水，准备打开窗户透透气，消息提示音适时响起，他推窗户的动作停在一半，低头看电脑，又投入进工作里。
　　“请问，这里是天文系办公室吗？”
　　晏沉从表格中抬起头，陌生人取下围巾担在臂弯，看向室内的唯一一人。

　　见到本人后晏沉才知道，原来仍然存在着不需要修图也和照片一样好看的人。岑醒的英俊半点不掺假，看上去比照片还要年轻一点，嗓音低沉好听，又有一种形同威严的距离感。
　　岑醒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有微微的讶异，要说的话，和观测到新的小行星轨迹差不多。收敛得很快，晏沉没有注意到，或者也不会发现；他对人的情绪并不敏感，更何况此时此刻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是晏老师吗？”

　　大多数手续晏沉已经替他办完了，只剩一些需要本人签字的。晏沉把文件扫描发到教务，感叹着科技真是越来越方便了，他上学的时候不管三伏炎夏还是数九隆冬，都得亲自跑一趟才行。
　　岑醒道完谢又问：“晏老师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
　　“您叫我小晏就行。”之前的老教授就爱这么叫他，亲切得像在喊自己的孩子，办公室的其他老师便也都这么称呼了，反正他资历浅年龄小，也是应该的，“我没什么事，都有空。”
　　岑醒眼里有笑意：“那就麻烦你，带我转转校园吧。”

　　*
　　和周边城市的高校比起来，酩城大学的占地面积算不上佼佼，胜在格局独特，建校之初花了大价钱请国际知名设计师布置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还时有翻新。
　　每五年举办一次“校园装修”大赛，不光艺术学院，所有学生都可以参加，优胜者不仅有奖金，设计图还将变为现实。这更加激起了学生们的创作欲，大学生们正是思维最天马行空的年纪，在比赛里把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校园每一块区域都有自己的风格，有的古香古色，有的西洋风情，有的现代感十足，有的浪漫别致，是酩城的著名拍照景点之一。
　　晏沉没事的时候很喜欢逛校园，对建筑们的设计理念和背景故事如数家珍。他讲起来滔滔不绝，像个专业导游。岑醒并不打断他，听得也很认真，时不时评论两句。

　　等想说的都差不多讲完了，晏沉才感觉有些口渴。他去买了两杯咖啡，递给教授：“您好像不是酩城人？”
　　岑醒接过来，没有立刻喝，而是握在手里：“怎么，口音不像？”
　　“是的。”
　　“你也不像。”晏沉笑道：“同在异乡为异客。我是松市人，您呢？”
　　岑醒看着咖啡杯上凝成的白雾：“我来的地方太小，你大概没听说过。”
　　对方并未回答，晏沉也没有追问，他以前也遇到过这样不愿透露家乡的人，毕竟酩城是环抱皇都的大城市，许多人想融入这儿，第一步就是忘记自己。

　　他们走到档案馆的门口，雪已经下起来了。
　　先前用来焐手的咖啡也转凉，岑教授紧了紧围巾，好像不是很耐冷。
　　“现在几点了？”岑醒问，“我没带……”他顿了顿，“我没带手机。”
　　现在怎么还有不随身携带手机的人？难怪之前一直联系不上。晏沉觉得奇怪，也没多想，毕竟岑醒的确看着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也许是拒绝社交媒体的拥护者。
　　得知时间后，岑醒说有事要去档案馆，谢过他的导览，今日且先结束。
　　晏沉同他告别，看着岑教授黑色大衣的笔挺背影，心里毛茸茸的，好似有雪后破土而出的种子。

　　*
　　最后一节课还在上着，天早就黑透，雪淹没了道路，晏沉结束余下的工作，背着书包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校园里，衣服和帽子上落满了雪花。
　　来到酩城后他才知道下雪天是不需要打伞的，也才知道原来可以几乎一整个冬天都覆满银白。
　　晏沉自小生长在南方的松市，几乎没见过雪，直到大三来这儿当了年交换生，人生才完整，无论是酩城还是酩城大学，都成了他的白月光。研究生毕业后他投简历到酩大，幸运地被录取，可惜学历差一点儿，只能从助教做起。
　　助教也没什么不好，做的是老师的工作，又比老师同学生更亲近些，他很喜欢自己的工作。

　　校园里到处是并肩而行的小情侣，单身二十多年的晏老师滋生出一点艳羡，又很快熄灭在冷风中。他班里几个男生嘻嘻哈哈打闹着从他身边经过，从帽子底下露出的半张脸确认完身份还不忘“调戏”他一把：“小晏老师，你这也太可爱了吧？”
　　他本来就长着一张娃娃脸，这时候戴上厚厚的帽子还背着包，看起来和学生差不多，大不了几岁。
　　可再怎么长得年轻，心态也不会是未历世事的二十岁。晏沉无奈地挥挥手：“早点回去，路上小心。”

　　这么冷的天，谁不想早点回家呢？他也想现在就窝在沙发上，煮完热气腾腾的粥，看看剧打打游戏，可惜得坐半小时地铁去做家教。
　　除了学校的工作以外，晏沉还有两份兼职。他刚毕业，助教又不是多赚钱的工作，房租还是家里先垫的。
　　即便校方没特意说过，兼职八成不符合规定，晏沉只想快点还清前面的房租、挣足后面的，靠自己过日子。

　　走到校门口时正巧瞥见一辆车，副驾坐的人怎么看怎么像岑教授，停下过杠杆的瞬间露出的侧脸更是证实了猜测。
　　大概就是岑醒先前说的去档案馆有事吧？
　　晏沉当然没有和车里的人打招呼。他和岑醒，说好听点是同事关系，实际上就是上下级。即便这位新上司风度翩翩格外迷人，也不会有什么过多的交集。
　　雪花掉在他睫毛上，揉成了水，沾在眼眶凉冰冰的。

　　*
　　等到他辅导完那个对物理一窍不通的小男生，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婉拒了学生家长留他吃饭的好意，晏沉去便利店随便买了点东西，再坐地铁回家。
　　来时匆匆赶路，这回出了地铁站才发现节日的氛围已经如此浓郁，街道张灯结彩，店家摆出各自装饰好的杉树和折扣海报，窗户也喷上圣诞帽、麋鹿和礼物，晏沉拿出手机看日期，才反应过来今天已经16号了，下周就是平安夜。
　　好快啊，不知不觉来到酩城已经四个月。这四个月里他和同事学生相处融洽，也仅是融洽，尚还算不进朋友，更没有艳遇桃花；过去的老朋友各奔前程，家人也鲜少联系，在拥挤的城市里，心空荡荡的。

　　他回到家，惊喜地发现一直没人住的对门居然摆上了地毯和鞋架，新邻居已经搬进来了，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人呢？
　　就是这么大一棵挂满装饰的圣诞树摆在过道里，好像不符合消防规定吧？
　　说是这么说，圣诞树还是很漂亮的，熠熠生辉的小彩灯一下照亮了平日里冷清晦暗的走廊。他的确喜爱这个节日，只不过独居、又没有太多交际圈，过起节来总有些孤单，干脆当作平常日子，吃吃喝喝睡过去。
　　对面这家若是个注重节日的，将来能一起过，也说不定。

　　晏沉抱着这样的想法，特意又下楼去买了蛋糕，准备登门拜访正式相识，却一直没等到邻居回家。
　　最后漂亮的白桃千层蛋糕进了他的肚子里。晏沉安慰自己不要有负罪感，反正邻里来日方长，打招呼也不急这一两天。

　　*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还在整理明天的课件，年轻的老师们总希望自己在课堂上能够尽善尽美，即便这个纯洁无瑕的期盼很快就会消磨在残酷的现实里，此时的晏沉还是心怀希望的。
　　门铃又耐心地响了几声，这回终于被主人听见。晏沉如梦初醒暂停教学视频，估摸着如果不是物业八成是新邻居，推开门视线蓦地低了下去——
　　不到他腰高的小姑娘抱着玩具熊，也抬头望过来。

　　她和它顶着一模一样的蓝色蝴蝶结，眼睛圆亮如琥珀。
　　在屋主发问之前，不速之客倒是先开了口：“你叫什么？”
　　晏沉思索片刻，如实告知。
　　小家伙歪头：“哪个晏，哪个沉？”
　　他心里好笑，这么点儿大认字吗？但还是乖乖回答：“日安晏，浮沉的沉。”

　　如果说有什么比陌生的小姑娘大晚上出现在家门外更令晏沉惊讶的，那就是她听到回答后脸庞被喜悦点亮，接着，小鸟儿一样欢快地扑到他怀里：“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