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亮》未祉

17、沉没

　　晏沉收拾了点衣物，把电脑装进背包里，又拿了出去。其他时空科技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是到达之前无法预测的，他的电脑能不能用都是个未知数，何必给自己增加重量。
　　现在凌晨三点，是黎明前最浓重的夜色。窗外只剩几盏孤零零的路灯，星月黯然无光。
　　岑醒从昨天就带着女儿去了别的地方，说是要做准备工作。他们约定好了今日清晨碰面，地点定在城郊湖边。虽然早起很痛苦，湖边也远，但晏沉能理解选择：这个时间地点人迹罕至，不至于几个突然消失的人成为灵异现象上新闻头条。
　　还没正式踏上旅程，他就已经感受到了隐姓埋名的重要性。

　　晏沉装完必需品，坐在地上，环顾收拾好的房间——其实也不算收拾好，家具都在原位，衣服放进收纳袋，沙发和床盖上防尘布。
　　好像他不是彻底别离，只是一次远行。
　　就好像他还会再回来。
　　谁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回来。

　　*
　　汐汐垂着头，抱着她心爱的小羊玩偶。它有一双豆豆眼，卷卷的奶白色绒毛，和她黑而顺滑的长发迥异。
　　“一定要吗？”
　　小孩子的眼泪无声地掉下来，它们源源不断滚落进毛茸茸的玩偶里。
　　岑醒蹲在她面前，帮她擦掉眼泪，耐心地解释：“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他会过得更好。”
　　“不能带他一起吗？”
　　“他会不快乐的。”
　　“他说，想和我们一起去。”
　　“可是，”岑醒问她，“如果找到了爸爸，那他怎么办呢？”
　　小孩不说话了。
　　真正的爸爸，到底在哪里呢。
　　她现在五岁，从三岁生日那天眼睁睁看着爸爸离去，已经有两年之久了。这两年里她跟着父亲见过了许多不同世界的晏沉，原来那个什么样，记忆已经越来越淡薄。
　　也许有一天她会忘记他，也许会重逢。
　　她想，那时候，爸爸还会认得我吗？

　　“他是我很喜欢的晏晏。”最后她这样说道。是陈述，也是放弃。
　　汐汐并不会每一次都跟着父亲进入时空，也不是每一次他们遇见新的晏沉都会与之结交。
　　这一个，已经耽搁最久、了解最深的了。久到产生了不合适的感情。
　　可毕竟他们都不是晏忱，这里并非终点，留恋过多，只会伤人伤己。
　　“因为喜欢，才要选择让他幸福的方式啊。”
　　汐汐噙着眼泪，用力点点头。

　　*
　　后来没有人记得，那天风和日丽，是一个很好的、适合出发的春天。
　　晏沉到的时候岑家父女俩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并没有如他所想背后有着什么机甲装置，他们简简单单，小汐汐穿了好看的裙子，岑醒帮她拎着小背包，好似一场再平常不过的踏青。
　　女孩看见他，像每一次，每一次那样，快乐地扑进他怀里，晏沉从善如流抱起她转了几圈。无论身高体重，小孩子长得是很快的，从前晏沉还觉得有些吃力，如今已经能轻松承担她的重量了。习惯与爱在时间里改变每一个人。

　　玩够了，就把小孩儿放下来。汐汐回头看了眼父亲，后者微微颔首。
　　她心领神会，晃了晃成年人的胳膊：“晏晏！”
　　“嗯，怎么啦？”他蹲在她面前，“还想再玩一次吗？”
　　她摇摇头，用半边手掌捂住嘴，放低音量，轻飘飘的像一朵云：“我要和你说一个秘密。”
　　“秘密？”小朋友总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晏沉好整以暇，“说说你吗？”
　　孩子没说话，笑了笑。露出的笑容，比悲伤更悲伤，比纯粹的哭泣，看起来还叫人难过。
　　汐汐忽然搂住他的脖子，像当初知道真相后的他一样，试图从另一个生命的温度汲取安全感。晏沉不知道幼小的孩子为何情绪低落至此，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想要缓解她的伤心，却蓦地感觉到后颈一阵刺痛，来不及反抗，冰凉的液体已经流进他的血管，渗进他不被控制的将来。

　　他的意识忽然模糊起来，眼前的世界旋转成巧克力牛奶，周遭开始褪色，只看见女孩放开他，做了一个口型。
　　她说再见。
　　‘但不会再见。’

　　他沉没进倏然而至的苍白虚空里。

　　*
　　救护车按照“匿名电话”的指引很快找到地方，接走了昏睡的晏沉。除了失去一段记忆，晏沉的身体并不会受到伤害，但去医院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事实上抹去他人的记忆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即使是对施行者而言。亲手斩断他人和世界产生过的联系，就像杀死一截灵魂。
　　然而做这样的事是必须的，也远远利大于弊。它虽在他们的时空旅行中是家常便饭，如此心痛的，还是头一遭。更何况这一次是让女儿来做，岑醒心有余悸，怕给她留下阴影。
　　但岑汐表现得超乎想象。她虽然一直在掉眼泪，但咬紧牙关，比大人还要冷静。她听得进去，知道什么样才是对晏晏最好。

　　救护车呜咽着离去，伴随着小小姑娘低低的啜泣。
　　岑醒不忍心让她更失落，揉了揉她的头发：“走吧。”
　　女儿牵住他的手，确认过四周无人以后传送很快开始，装置的光粒子环绕在身边，清楚地感知到身体重量逐渐减轻，好似灵魂抽长。万籁俱寂，只剩春风盈满知觉，飒飒掀动衣角。
　　他们闭上眼睛，告别了这段时空。装置隐没进温柔晨光，直到最后一点影子也完全消失。

　　他们要跨越亿万光年的距离，回到最初的世界重新竖起壁垒。毕竟，还有一整个孤独的宇宙要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