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亮》未祉

16、贵客

　　今年春天来得太早，酩城大学开学了没多久，气温就开始飙升。开学日期往往是根据当年的节气决定的，才过了惊蛰，晏沉热得翻箱倒柜拿出了薄毛衣。
　　岑醒也给女儿换上薄的小靴子，鞋帮上印着不同表情的卡通草莓。晏沉夸完好看后，开玩笑道：“该不会是你们穿越过来，把季节都错乱了吧？”
　　还真不是完全没可能。时空跳跃毕竟不是一个普及到可以收集样本的常规活动，到底对除了进行穿梭的人本身以外的环境有什么样的后果，常年参与其中的岑醒也没有定论。
　　岑醒并未正面回答，晏沉也没有追问，他有了新的求知欲：“哎，你们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还是头一回问。其实没有人不好奇未来，可他总觉得，知道的越多越不安全，从各种意义上而言。

　　这个问题的范围可太大了：“什么方面？”
　　“绿化怎么样？环境保护呢？”
　　“树木比石油稀有。”岑醒看着他惊讶的神情，面带笑意地解释，“无论是海里还是其他星球，都已经开采出丰富的古老煤炭资源了，不过我们更多的还是用核能，在能源这方面现在并不匮乏，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倒是树木，一百年进入我们的现代时加速生产，对植被破坏太大，根据环保要求不允许任何商业性砍伐，书籍全部是电子版或代替材质，以你们现在定义标准的纸质书，都是只有在博物馆里才能见到的东西。”
　　“我们现在还总说，不保护环境，最后灭亡的就是人类自己呢。”晏沉夸张地舒了口气，“几百年后还能好好活着并且为非作歹，可真是太好了。”
　　这位在相处中越来越放松，偶尔还会调笑打趣他，不再是初识那个恭谨的后辈；在各个时空中间“为非作歹”的那位笑而不答。
　　晏沉略一思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他：“喏，送你了，本人的爱书，以后就是你的珍贵馆藏了。”

　　岑醒低头瞅瞅，书名叫做《月亮看见了》：“这是？”
　　“童话故事。安徒生是我们这个时代——不，也是一百多年前了——最伟大的童话作家之一。”
　　岑醒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小人鱼，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坚定的锡兵……他的童话温柔烂漫，又总是带着星星点点的伤感。
　　他抚摸着书籍上画着的月牙，稀薄明亮。纸质书散发的油墨香气天生传递着关于阅读与记录的感动。
　　也许是纵向，也许是横向，不同时空在这一刻交汇。

　　*
　　她昏昏欲睡，春天不是读书时，这话不假。
　　哪怕是号称万人迷的岑教授台上在上课，嗓音磁性，讲解清晰，也打不起精神。毕竟再好看的人，看多了总是会倦，可不好看的书，怎么看都不好看。
　　一直在偷偷玩手机的同桌忽然用胳膊肘捅捅她：“看那边！”
　　她从埋在胳膊肘里的姿势不情愿地抬起头，拖长声音：“什么啊……”
　　“哎，那不是小晏老师吗？”
　　她来了精神。比起成熟倜傥的岑教授，她还是更喜欢晏老师这种既未步入油腻中年、也非毛躁小伙儿的好脾气哥哥型。
　　不过也只是小小的仰慕啦，她没有别的心思。

　　晏老师不是一个人来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几岁大的小姑娘，来来往往有老师学生打招呼，小孩子就窝在他怀里又甜又腼腆地笑，很是招人喜欢。
　　前后几个人都注意到了，压低声音：“那个小娃娃是谁呀，不会是小晏老师的女儿吧？”
　　“他还单身吧。”
　　“说不定寒假脱单了呢。”
　　“脱单又不是变魔术，也不至于变出个这么大的孩子吧！”
　　“而且也不是很像？”
　　“确实。”
　　这时候又出现另一个冷静的声音：“我倒觉得……她有点像岑老师诶。”
　　“？！”
　　“我发现、不对、你发现了什么……”
　　“！！我从以前就觉得——”

　　她们窸窸窣窣的讨论被下课铃声打断，尔后疑问也得到解答。
　　岑教授拿起文件走出教室，走到晏老师旁边，从他手里接过小姑娘。三个人的脸庞都闪烁着纯粹的喜悦与悠然，那是同自己最信任、相处起来最舒适的人在一块儿才会有的轻松。
　　穿堂而过的清透阳光将他们定格成一幅画。
　　许多年后，坐在教室里的女孩儿们，依旧会想起这个痒酥酥的春天。

　　*
　　“来，小晏，坐。”
　　“主任，怎么了？”
　　“你是我们新教师里最有奔头的一个，踏实肯干，有才气有前途，学院领导都很看好你。”
　　“……谢谢主任，我还需要锻炼。”
　　“你看看这个计划，有没有想法啊？”
　　“这……外派到皇都？”
　　“嗨呀，说是外派，其实主要还是进修。人这一辈子还是该去皇都看一看的嘛，更别说年轻人，不朝圣怎么行？”

　　如果说酩城是最盛大繁华的经济中心，那么毗邻的皇都，就是其他一切的原点与核心。然而皇都毕竟是皇都，住着国度的领导人与国家象征，连平日进出、短暂停留都要经过申请和审批，更别说长住、拿到市民资格，多少人挤破了头也抢不到一个名额。
　　——如今这般无价的机会，拱手送到他面前。
　　这一外派，就是两年。为了保证皇都的安全，以及本身的工作质量，期间可以离城休假，但期限很短。换言之，他一旦去了，结束前很难再回来。
　　皇都的确是千万人向往的地方，然而晏沉并不是其中之一。
　　“抱歉，主任。”他微微笑，“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
　　其实来过很多次了，奇怪的是，每次到岑醒家，还是下意识带了点儿恭敬。以前是因为不熟悉加上岑醒的淡漠神秘气质，现在又是为什么呢？晏沉自己也想不通。
　　今天小鸟儿没有过来迎接他，连歪头看他的动作都受到了限制：汐汐刚洗过澡，岑醒在给她吹头发，用着原始的、这个时代的吹风机。
　　“闻起来像个泡在樱花味牛奶里的小饼干。”晏沉把带来的东西放在茶几上走过来，郑重评价道。
　　汐汐对这个比喻颇为满意。
　　吹好头发之后的工作由晏沉负责，他们像传接力棒一样递着梳子，晏沉站到化妆镜前，像专业的造型师那样轻轻扶正小脑袋，看着镜子里，清清嗓子：“请问这位秘密小姐，今天想要什么样的发型呢？”

　　小姑娘的黑发又长又顺滑，披在身后，像道瀑布。
　　晏沉轻柔地在左右各挑起一缕，分别三股编成麻花，再扎在一块，最后绑上天蓝色的蝴蝶结，看起来乖巧甜美。
　　女孩从出生到现在，还没剪过头发，因为她另一个父亲非常喜欢，在她还小的时候，常常把她抱在怀里，轻柔地帮她梳理。
　　而这些是晏晏不会知道的事情。

　　晏沉半蹲着，让自己和坐在椅子上的汐汐处于一个水平线，欣赏着自己的手艺。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小家伙的模样，还是有一些相似的——毕竟那个晏忱，与他有着相差无几的容貌，完全一致的基因。
　　他心头一动，话不受控制脱口而出：“那个晏忱……和我很像吗？”
　　这个问题让三人间的空气短暂地凝固了一下。岑醒也同样望向镜子，视线重叠，直至鲜少触碰的内核。
　　“晏晏就是晏晏。”秘密最终这样说。
　　她这话不是敷衍，也不是哄骗。虽然生父无可替代，但几个月下来这个世界的晏晏，年轻的、纯粹的晏晏，她也的确非常喜欢。他收留爸爸不在家的她，帮她梳头发，一起装饰圣诞树、吃小蛋糕，送她的小羊玩偶，带她去暖和的松市，那些夜色降临后的故事与晚安……
　　可以说，他是她孤独流浪的童年里，第一个好朋友。

　　所以，只是晏晏，不会是爸爸呀。晏沉心平气和地想。
　　“我帮你们去找他吧。”晏沉像是忽然说，又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也许是同一个人，更能有心电感应呢？”
　　提议始料未及，岑醒没有立刻答应或拒绝，微微一怔，继而提出耐人寻味的问题：“那你的工作呢？你很喜欢酩大吧。”主动承担那么多不属于自己分内的工作，对酩大的建筑、历史、背后故事如数家珍，明眼人都看得出。
　　“没关系的。”他摇摇头，“本来我也没打算一个工作就做一辈子，不过是早与迟的差别罢了。”
　　“那你的生活呢？你应该知道，为了保持各个时空之间的平衡，你是不能在哪一个固定世界久留的。一旦步入，就要不停地更换，除非大多数的时空都已经普及了穿越，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大概率此生等不到的过程；也就意味着，你几乎无法脱身了。偌大宇宙，没有哪一角是真正属于你的。”
　　【你没有归处。】
　　而人是群居动物，人永远需要归处。

　　没想到晏沉的回答异常坚定，绝不是突然的提议，像是思虑已久。
　　“人这一辈子就是要做点想做的事不是么？”
　　“我二十多年循规蹈矩，从来没有闪光的梦想。
　　“归处不一定是房子，如果我有了意志，有了寄托，只要能够让精神安宁，也同样是我的归处。
　　“——带我一起吧。”

　　岑醒注视着他。
　　他曾经也见过这样的眼神，只不过那次并非看着他，而是透过他在看别人。
　　可这次，望着的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切的自己。
　　旁边小孩子的表情空白，岑醒也同样沉默。
　　预感像浪潮一样濒临。他看不见未来，只能看见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水，下一秒也许将他推到命运顶点，也许卷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