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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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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辽醒来的时候,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床边帷帐低垂,将灯烛与炉火的光挡去了大半,只在帐帘上映出一个淡淡的人影。他望着那影子出了会神,一丝熟悉的幽香萦绕在鼻尖,令他的心陡然狂跳起来。
三年前他孤身回京求援,可抵达洛阳时,接到的却是接二连三的死讯。这次他只怕自己又迟一步,护不住自己想护的人,途中每每想到貂蝉临死前说的话,内心煎熬之至,便是一刻也不敢多歇,从涿郡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冀南。他新伤未愈,旧疾缠身,此番豁出性命赶路,把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倒下前的一刻,只当今生再也见不到那人,也未曾想过能有生还之日。这时望着帷帐外朦胧的身影,他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唯恐自己身在梦中,一眨眼便看不见了。
他昏迷了数日,身体十分虚弱,心神震荡之下气血浮动,忍不住咳了两声,牵扯胸口的伤处,呼吸顿时有些急促。帐外的人听见响动,忙上前掀开帷帐察看。那朝思暮想的脸庞出现在张辽眼前,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自从到了邺城,荀彧便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尽管让华佗诊过后,张辽已无性命之危,但荀彧见他迟迟未醒,不免忧心,每日都在榻前亲自照料。此刻骤然见他睁着眼睛,心中是惊是喜尚不及知觉,眼里却已是热意涌动。
张辽只看得一眼,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他先前被貂蝉重创,伤及脏腑,后因日夜赶路,非但没能好转,反而加重了伤势。荀彧见状,忙坐到床边替他顺气,又命玄朱去请华佗。见他气息不稳,似乎想要起身,便将他扶起来些。谁知张辽刚一抬身便倒在床边,低头咳出了一口黑血。
荀彧方才看他醒来,以为他定是好些了,可望着地上的血渍,心又往下沉,不由微微发抖。但张辽吐出这口血后,反觉呼吸顺畅了许多,胸口的滞重感也随之减轻。他缓了口气,又抬眼望去,却见荀彧的眼里竟已蓄满了泪水,无声的眼泪正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一滴滴地洇入被子里。
张辽千里迢迢地赶回邺城,就是怕他遭遇艰险,眼下才刚醒转就见他落泪,不及细想,急切地问:“怎么了,何事难过?”
荀彧摇了摇头,刚要开口,门外已传来玄朱的禀报,华佗与荀琬先后走入屋内。荀彧只得起身,好让华佗为张辽看诊。他自觉失态,退开后便站在张辽看不见的地方,以袖掩面,迅速擦干了泪痕。又听华佗说吐出的乃是瘀血,并无不妥,这才稍稍安心。
华佗仔细看过,叮嘱一番后,便带着荀琬去开方煎药。荀彧回到榻前,拿来软枕替张辽垫在身后,让他靠坐在榻上,又端水来喂给他喝。张辽见他的神色恢复如常,眼底却还泛着微微的红,又问:“你为何在邺城……可是洛阳有变?”
荀彧忙道:“我没事,洛阳的一切也已安排妥当,你别担心。”
他让张辽慢慢喝了些水,才又道:“你到邺城后,夏侯将军便传信回京,我才知道你病得这样重。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想起那夜听到消息时的焦急绝望,自分别以来的担忧、懊悔与近日起起伏伏的心绪忽都纷涌而至。他转身把碗放下,却来不及做更多掩饰,颤抖的声音已是几不可闻。
张辽见他眼中又流下泪来,心头如压了千钧之重。重逢的震惊尚未退去,他就已尝到了久违的温情带来的酸楚。那一颗颗泪水滴在他的心上,把他的心都要烫化了,眼里一热,起身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疑你,对你那样狠心,把你一个人丢在洛阳……文若,我……”
他忽地顿住了,因为荀彧突然向他靠了过来,伸手抱住了他,哽咽道:“我好想你!”
张辽浑身一颤,未出口的话尽数哽在了喉间。他何曾不想,当初离开洛阳时有多决绝,每个日思夜想的日子就有多难熬。今日两人能再见一面,便是即刻死了他也了无遗憾,他本不抱任何奢求。但这个拥抱是如此温暖,足以抚平所有的伤痛。当他在塞外的冰天雪地里鏖战拼杀、筋疲力尽的时候,当他病痛加身、独自捱过漫漫寒夜的时候,当他与貂蝉生死相搏、万念俱灰的时候,他最想要得到的,不过就是这样一个能为他带来温暖的拥抱。
张辽回抱住怀里的人,任由郁积已久的心事与刻骨的思念化作滚烫的泪水倾泻而下。荀彧靠在他胸前,感到他的眼泪顺着自己的颈边不断地滑落,把发丝和衣领都濡湿了,心中疼惜更甚,柔声道:“过去的事,不是你的错。你以至诚待我,我却事事隐瞒,陷你于两难境地,有愧的是我,该自责的也是我,我又怎会怪你?……你走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懊悔,若我早些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早些表明我的心意,是不是就不会让你伤心了?”
这是他迄今最为悔恨之事,这些天他也曾想过若张辽醒来后仍对旧事心存芥蒂,自己该如何面对。但当张辽终于睁开眼睛望向他时,那一如既往的关切的眼神让他的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经历了失而复得的悲喜后,再没有什么能扰乱他的心神。为了留住眼前的人,他要把分离的日子里在心中反复熨烫过的肺腑之言对他好好地说出来。
张辽听他在怀中温声细语地坦露心迹,越发泪流不止,哽咽难言。两人相拥良久,直到心绪渐渐平复,这才放开。
张辽双目通红,满面泪痕,已是力竭难支。荀彧扶他躺下,用软帕替他擦净眼泪,见他强打着精神不肯合眼,又道:“再睡一会儿吧,你需要休息。等你睡足了,我再陪你说话。”
张辽直到此时才有机会细细打量他,从他的话里也大致推测出他此行的经过,歉然道:“你离开洛阳,耽搁久了,圣上恐要怪罪,还是早些回去吧。此处有华大夫,当可放心。”
荀彧急着从洛阳赶来看他,方才又是一番真情流露,这般心意他怎会不懂,但他亦深知对方在朝中的不易。荀彧官拜尚书令不过数月,在洛阳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今日两人久别重逢,张辽本不愿立刻和他分开,但他望着对方憔悴疲惫的面容,终究不忍心再让他为自己操劳,更不愿看他因为此行而受他人置喙。京中的情形尚不及问,辽东一战的种种也还没机会告诉他,但既然已经见到了,眼下却也不急于一时。
荀彧听他提到回京,终于舒展双眉,眼里晕开一抹温柔的笑意:“华大夫说,你醒来后,再过几日便可乘车。此处毕竟不比京中,若要根治你的肩伤,让你能安心静养,还是早些回京才好。日前我已传信回府,待你好些,我们就一起回洛阳。”
他何尝不知张辽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但这也是他在张辽的病榻前反复考虑后才做出的决定。张辽远在辽东时,是安是危,是伤是病,他都不能及时知晓,只能从迟来的军报中推测对方的近况。现在终于得以相见,他说什么也不肯把他独自留在邺城了。
张辽也知他定是连日来担惊受怕,见他说起这些安排时,神色都明亮了几分,便不再劝:“好,都听你的。”
***
三月初,京中的桃花已经打了苞,早间的微风却还带着阵阵寒意。荀彧抱着一件短袍站在桃花树下,看张辽在院中晨练。
从邺城返京后,荀彧便径直让张辽住进了尚书府。那时张辽依然卧病在床,脏腑的内伤才刚见好转,肩上的旧伤却又发作。华佗本想等他把身体养好些再治他的肩伤,不得已只能先为他动刀。此后张辽便一直在尚书府中休养,至今已有月余。最近他终于可以下床活动较长的时间,华佗便将五禽戏教给他,好助他疏通经络,养气活血,慢慢恢复力气。
此番有神医妙手回春,使旧伤的隐患也得以根除,于张辽是好事,但过程却着实凶险。荀彧心有余悸,不忍看他卧病时身边连个亲近的人也没有,想那将军府久无人居,必不舒适,又担心旁人照顾不周,累他落下别的病根,便一心要留他在府上养伤。张辽本就对和离一事耿耿于怀,重逢的震动平复后,越发觉得愧对荀彧,既无法坦然接受他的关心,又不愿为他招来非议,因此也曾委婉试探过,想要回府去住。但荀彧好容易才有机会与他团聚,不仅事事体贴入微,对他的态度也亲密一如往日,全不顾在旁人眼里这是否有逾矩之处。张辽与他相伴三年,岂不明白他最是持重守礼,之所以迈出这一步,都是为两人的将来着想,不知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面对这样的人,便是铁石心肠也会动容,更何况对方是心中所爱。张辽感激他心意之坚,怜惜他用情之深,更怕自己的拒绝会惹他伤心,便顺着他的意思住下来,不再提回府之事。
当初修缮尚书府时,荀彧曾命人在后院移栽了一些桃树。那些日子他伤心至极,又自责甚深,以为两人再无可能重归于好,只能借此寄托思念。近来天气转暖,树上的花朵已是含苞待放,张辽的伤也渐好,每日都能在树下练上一会儿。荀彧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还能看到这样的情景,欢喜宽慰之余,亦是感慨万千。
张辽将一套功法缓缓练了数遍,察觉身上微汗,便停了下来。荀彧把手里的衣袍披在他身上,边打量他边道:“觉得累了就歇一会儿吧。华大夫说你元气未复,切不可操之过急,还需量力而行,慢慢休养才好。”
张辽点点头:“我明白的,你别担心。只是这套功法有趣得很,一时贪练,便忘了。”
他虽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无奈。其实华佗看诊时还嘱咐了一些别的,例如三月之内必须静养,半年之内不可动武,更不可行军打仗。张辽倒是想听话,却不知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能数月不上战场。他知道荀彧肩上的担子重,不希望对方再为养伤这点小事耗费心思,因此只当没这回事,随口问道:“今日没有朝会吗?”
荀彧微微一笑:“今日休沐。”
张辽怔了怔,也笑了:“喝了华大夫的药,便只记得睡觉了。”
他这次虽也伤得重,但旧伤复发却是长期过于劳累所致。华佗为他动刀后,便不时为他开些镇痛助眠的汤药,好让他多休息。荀彧更是不许府里其他人前来打扰。这一个多月来,他累了就睡,有时药效发作睡得沉了便过去一天。时间长了,连日子也过得有些糊涂。
两人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又说起朝中之事。他们返京后不久,朝堂果然再起波澜,局势风云变幻,受牵连者甚广,洛阳城内一时人心惶惶。然经此一别,两人的心境都已与过去大为不同。荀彧虽担心张辽的伤势,却不愿再对他有所隐瞒,在他精力允许的时候,便将朝中的变故说给他听。张辽却也不多问。荀彧愿意说,他便听着,荀彧不在时,他便自己休息。荀彧见他一天天地好起来,丝毫未受此事影响,便也渐渐放下了心。
前些日子,朝中的危机终于被曹操以雷霆手段化解,尚书台压力顿减。荀彧但凡不那么忙碌,都会过来陪着张辽。
两人回到屋里,荀彧见暖炉上还温着药汤,便要去端来。张辽怕他烫着,抬手拦了拦,自己把药倒出来喝了。荀彧在一旁默默替他剥了一块糖,放到他手里后,又忍不住在他手心摸了摸。
先前在关外与貂蝉搏斗时,张辽的双手被炉火灼伤,掌中起了一层血泡。此后他伤口未愈便急着南下,因日夜紧握马缰,旧的血泡磨破了,又起了一层新的。荀彧在邺城见到他时,他的双手都裹满浸了药膏的布条,掌心已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如今就算痊愈,也还是留下了狰狞的疤痕。对此张辽早就习以为常,倒不在意这些疤痕,但荀彧却做不到像他一样习惯,这些日子每次见了,都难免有些心酸。
张辽把糖含在口里,安慰道:“早没事了。况且这药也不烫,一点也不疼。”
荀彧收回了手,却没有转开视线:“你放心,华大夫嘱咐的事,我一定设法办到,你只管安心养伤就好。”
张辽没想到他竟真的在为自己盘算这半年的安生日子,胸中一股暖流漫上来,舌尖上的甜味随之化开,当真是甜进心里,不由轻轻握住他的手。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荀彧面颊微热,不敢抬眼看他,沉默良久,才又鼓起勇气道:“昨日散朝后,陛下问起你的伤势……”
他说得平静又镇定,实则极为艰难,后一半的话就在嘴边,他明明已经斟酌了许久,可真到了眼前,一颗心却仍忐忑不已。但张辽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柔声问:“他责备你了?”
他们返京月余,该摆在外面问的,圣上早就问过了。若为彰显对功臣的爱惜之意,他又何必单独召见荀彧。当初两人奉旨成婚原是被朝局推动,后虽经圣上恩准和离,如今却也已时过境迁。张辽养伤期间一直住在尚书府上,此事并未刻意对外隐瞒,圣上近日既又垂问,便显然不是为了知道张辽何时能去上朝。
荀彧摇了摇头,手心渐热,脸上更烫了几分。张辽握着他的手,只觉自己的掌心也开始有了潮意,深吸一口气:“既如此,我便早些进宫谢恩,必不让你为难。”
荀彧呼吸一滞,眼眶渐渐地红了。张辽抬手环住他的肩膀,让他靠过来:“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当初能告诉我的,你都已经告诉我了。是我始终不肯信你,才酿成大错。”
过去他总有打不完的仗,即使是伤病缠身也无法后退一步,再疼再累也只能咬牙坚持,唯有荀彧的陪伴能让他感受到家的温情。这一月以来,能重回心上人身边,得对方真心爱护与体谅,他已觉得如梦幻一般,心底那份对家的渴望再难压抑,变得前所未有地强烈。可是两人和离原是他执意为之,荀彧为此所承受的痛苦又岂能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就算荀彧愿意原谅他,他也无法原谅自己。那追悔之痛犹如心口含刀,终此一生也难以忘却,他也不允许自己忘了。是以重逢之后,倘若荀彧流露出哪怕一丝的动摇,他都不会再旧事重提。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即使曾被他那样对待,荀彧依然将不加掩饰的爱意明明白白地摆在他面前,让他无法回避,也无意回避。
既然荀彧都能为他做到,他又怎能犹豫不决。若是因他一时软弱令对方望而却步,非但会失去弥补往日过错的机会,更是白白浪费对方的努力,再次辜负对方的心意。到那时一切都无可挽回,他岂非违背了当初对荀彧的诺言?
朝中的风波平息后,这些天他总是在想该如何开口。方才荀彧话虽宛转,却是与他心意相通,但这些话原是该由他来说的,无论如何,这次他都不能再让荀彧独自承担。
“文若,”张辽低头望着怀里的人,手指缓缓抚过他泛红的眼尾,落在他微凉的发丝上,“和离之事,是我辜负了你,害你伤心难过,受了许多苦。你却对我不离不弃,待我如初。张辽今生何其有幸,能得到你的宽容,若是……若是你愿意再信我一次……”
“我愿意。”荀彧不等他说完,已抬起湿润的眼睛注视着他。重逢至今,他所做的一切都只为张辽能回心转意,这是他想捧在心尖上的人,他又怎舍得让对方小心翼翼地出言哀求:“除了你,我未曾想过对第二个人许下白头之约……只要你平安,今后无论是陪着你,还是等着你,我都心甘情愿。”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张辽收紧臂弯,将他牢牢拥在怀中,“今日之誓,必生死无悔,永不相负。”
***
“既然皇帝都答应了,你且拟好发出便是,还请什么旨?”
郭嘉捧着没喝完的半盏茶,手指来回刮弄着碗口,半挑着眉望着荀彧。和煦的阳光从新抽的竹枝间漏下来,将茶汤升腾的热气也变得斑驳,里外忙碌的司空府唯独这个角落里多了几分闲逸。
张辽返京不到两月,便同荀彧进了一趟宫,当着皇帝的面把婚事定了下来。荀彧执掌尚书台,诏令本就要过他的手,但郭嘉却没想到他竟真的自己下笔拟定了赐婚的诏书。要说他是存了私心,于制诏流程上并无任何不妥,但要说没有,别人敢信,郭嘉也不敢信。因此他刚听曹操说起这事的时候,除了“佩服”二字,别的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曹操温然笑道:“前两次都有陛下的手谕,这次自然更不能马虎。”
“司空当我是不懂吗?”郭嘉难得叹了口气,放下茶碗,捏起一块糕饼,“皇帝早不管这样的事了,文若既急着把自己嫁出去,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胡闹。”荀彧听他句句皆是不敬之言,虽也不是头一天认识他,却仍觉得头疼,“我只能代陛下拟旨,却不能代陛下用印。便是寻常婚书,也不可随意处置,何况诏令。”
郭嘉瞪着眼睛,欲言又止,终究是不甘心,凉凉地道:“张文远若知道了那赐婚的诏书是你亲笔所写,岂不是要放在枕边,每日看上个十遍百遍?”
荀彧缓缓啜了一口茶:“少说两句,憋不着你。”
曹操不由大笑起来。待荀彧一盏茶毕,便问:“文远近来可好?”
荀彧道:“尚需静养。”
郭嘉嘴里正含着一口糕,闻言又憋不住了,冷笑一声:“静养还总往将军府跑?也不怕累着。”
他可是知道的,近来将军府热闹得很,里里外外都在重新修缮,便是为了准备迎亲。但张辽仍在尚书府养伤,此事实则是由荀彧操办。郭嘉对和离的事还有很多想法,转眼这两人竟又要成亲了,当真是憋了一肚子的牢骚。但荀彧把人护得紧,郭嘉至今都没能当面和张辽说上几句话,便只能在荀彧耳边念叨。
曹操却是在意张辽的伤势。将才难遇,他对婚事如何操办反倒没那么关心:“半年之期尚早,且冀州已定,倒确实可以缓一口气了。”
若换作旁人,怕是要觉得他在怪这婚事办得太急,耽误了张辽养伤。但荀彧却未误会,认真答道:“他隔几日才去看一次,每次只去半日,来回乘车,华大夫说无碍。”顿了顿,又道,“难得他有一处常住的居所,总得合他心意才好。”
郭嘉好容易安静了一会儿,听见他最后一句,诧异道:“你要搬到将军府去?”
荀彧愣了一愣,还未开口,曹操先笑道:“那是自然。你不也一直住在我这司空府吗?”
“这岂能一样?”郭嘉忍不住撇了撇嘴,“我原是司空府的属官,可文若却是已经开了府的。这次既是自愿,管他是乾元还是坤泽,那都得凭本事说话。”
曹操又大笑起来,良久方止,拍了拍他的手臂:“文远就有这样的本事,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再说下去,便是荀彧也要不镇定了,转而问道:“前些日,我已命人将小满从军中接了回来。他伤已痊愈,只可惜落下了腿疾,不便再四处奔波。我看文远有意留他在府里做事,你意下如何?”
郭嘉无奈道:“你都把人接走了,还问我作甚?”
荀彧不再多言,站起身来,对他一揖:“多谢奉孝。”
他与郭嘉相识多年,若易地而处,郭嘉为他考虑过的,他也同样能做到,他二人之间原不必道这声谢。但金小满跟在张辽身边三年,鞍前马后不辞辛苦,就算他是奉了郭嘉密令,此番救张辽于千钧一发之际却也是以命搏来的。荀彧想为张辽留下此人,也知道郭嘉定不会拒绝,因此这声谢并非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张辽。
郭嘉最怕见他如此,“哎”地一声跳起来要躲。但荀彧已经揖了下去,他便也收起了那些玩笑与抱怨,端正还以一礼:“良人难求,白首不易。愿君从此琴瑟和好,再无憾事。”
荀彧微微一笑:“承君吉言。”
***
暮春时节,洛阳早已是繁花似锦。从仲春至初夏,都是踏青赏花的好时候。但尚书令荀大人成婚的这天,洛阳城内却无人赏花,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快把路也堵住了,只为等着看张将军迎亲。
尚书府上的桃花鲜鲜艳艳地开了一季,花期将尽,已渐被别的花朵取代。但在千里之外的雁门,北飞的大雁终于就要返回家乡。塞外辽阔的天地间,漫山的桃花才刚刚绽放。
诏曰:
前将军张辽,忠勇执节,智略周备,守疆定乱,战功尤殊,国之良将也。昔与尚书令荀彧缔约为婚,虽历分合之坎坷,不忘患难之相扶。今诚心以修旧好,朕甚慰之,因复旨赐婚。望卿二人比德同心,共担重任,勿负朕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