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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   金小满的口信传回洛阳已是十余日后。消息只说大军到了卢龙塞口,不日便可入关,可直等到年节将尽,荀彧也依然没等来大军南下的消息。心里的期待渐渐化作更深的忧虑,尤其是对张辽的惦念,他不便在人前表露,只能压在心底。思念无处排解时,便将那对小木人拿出来看看。张辽连年征战,心清如水,行军起居之物极简,偶有几件偏爱的东西,从前都是让荀彧替他保管。他离开洛阳时什么也没带走,这些物品是弃是留全凭荀彧处置,但荀彧又怎么忍心真的丢掉,和离后便将其尽数封存在将军府内,自己只带走了染血的帛图、张辽送他的裘衣和这对小木人。

      这几件原也算他的私物,开府后一直珍而重之地收在身边。这天睡前睹物思人,不觉已至夜半,正听着窗外的风雪声出神,门边忽然传来周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主人?”

      荀彧应了一声,收起手中之物。周全入内禀道:“小主人,郭祭酒来了。”

      郭嘉身有旧疾,雪天不便出门,况且司空府与尚书府之间素有可靠之人负责联络,若只是为了传递消息,他大可不必深夜冒着大雪,亲自走这一趟。荀彧知道事情定然极为紧迫,郭嘉连心腹也不肯相托,只怕是公私纠缠,很可能与张辽有关。压抑已久的不安如决堤的潮水漫过心间,他立即起身,披衣便往外走。

      郭嘉独自在暖阁里等候。身旁炭炉犹温,他却连厚厚的裘袍也未脱,显是无意久留。一见荀彧,便道:“张辽回来了。”

      这却是荀彧怎么也没想到的。雁门军若已班师,尚书台岂会不知,可他却不曾接到任何消息。涿郡距洛阳何止千里,大军远征归来,早已是疲惫不堪,就算顺利入关也不可能走得这样快。正待要问,郭嘉又道:“入关前夜,军中有人欲行刺张辽。虽未得逞,但张辽认为其背后主谋就在朝中,因此入关后便命徐晃等人领所余精锐赶往冀北,自己先率二百轻骑南下报信。”

      他素日在荀彧面前无甚顾忌,总是直来直往,却并非不明白张辽在其心中的分量,故而于心不忍,已是略去了最凶险的部分,把话说得尽量简要和委婉了。但荀彧又何须他多言,听到“行刺”二字,脸上血色退尽,定了定神,才问:“他在哪,可有受伤?是何人要对他下手?”

      郭嘉道:“在邺城。那刺客乃是西凉军旧人,你该认识的,叫貂蝉。”

      荀彧愣了一愣,目光缓缓垂落,注视着面前的虚空。片刻,叫了声:“全叔。”

      周全闻声上前:“小主人?”

      “让阿玄和阿琬准备,随我出城。”

      他说着便转身到案前坐下,自己取了笔墨竹简。周全却是不解,郭嘉说的他也都听到了,消息既已传到司空府,朝中的敌人自有法子应付,他不明白有何要紧之事,竟要荀彧亲自去办:“现在吗?去哪?”

      “邺城。”

      荀彧提笔蘸墨,就要往竹简上写字,可他的手在不住地发抖,他只能暂且停笔,又催促周全:“多备快马,我们要连夜赶路。现在就去!”

      他神色坚决,虽未流露半分惊慌之态,周全也看出他实则一刻都不愿耽搁,此事定然是要做的。可眼下夜半已过,外面还下着大雪,就算出得了城,道上积雪成冰、赶路危险不说,只怕身体也吃不消。周全张了张嘴,想劝他天亮再走,却见他已深吸一口气,笔尖稳稳地落在了竹简上。周全又看向郭嘉,见对方冲自己微一摇头,只好压下满腹疑问,先去准备。

      郭嘉来到案前,在荀彧提笔的手上按了按,叹了口气:“不必写了。明日朝会,孟德替你告假便是。”

      荀彧摇头道:“圣上那里,事后我自会去请罪。这是给华大夫的。”

      他匆匆写毕,吹干墨迹卷起来,便要起身离开。郭嘉见他脸色实在不怎么好,托住他的胳膊扶了一把,低声劝道:“你也别急着伤心,有华大夫在,未必就救不回来……”

      荀彧有些恍惚地看看他,“嗯”了一声,眼圈忽地红了。

      貂蝉早年追随吕布,后又跟着张辽,绝非旦夕之间就能在军中取得信任。如今她身份暴露,即便死不松口,张辽也必定会重新考量马邑之战的疑点,他此时急着南下,恐怕就是因为已从她的口中问出了当年的实情。在别人眼里,张辽身为主帅,此举或许过于鲁莽,但荀彧却知道他的难处。貂蝉潜伏日久,军中定有余党,金小满作为张辽的亲卫,又是郭嘉的线人,遭此变故,竟然至今未能有消息传来,想必也已被牵涉其中,凶多吉少。张辽虽然逃过一劫,却不知身边还有谁可以信任,因此他宁可自己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也不肯将此事托付给旁人。他从边关回到冀南,必会先设法确认洛阳的情况,以免贸然进京打草惊蛇。而冀州平定后,邺城一直由夏侯惇率军镇守,此处距洛阳快马两日可达,守将又是曹操心腹,无论是要调兵还是与洛阳联络,先到邺城都是最稳妥的办法。

      此番用意,荀彧自然都能领会。只是郭嘉先前就因和离之事对张辽颇为不满,倘若张辽是平安抵达邺城的,荀彧知道以郭嘉的性子,恐怕只盼着自己迟些听说才好,少不了要故意吓唬自己,或是先取笑一番。可若不是这样,在生死攸关的大事上,郭嘉却不会对他有半句戏言。方才郭嘉一反常态,除张辽带回的消息外,竟对张辽的状况只字不提。当时荀彧就明白了,郭嘉甫一接到消息就来找他,是因为消息从冀州传出时张辽就已病重垂危,即使立刻将华佗请到邺城也未必能救其性命。郭嘉是不忍看他抱憾终身才冒雪而来。现在出发赶往邺城,至少还有希望再见上一面。

      他想快些赶到那人身边,为此不得不强作镇定,可是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写了什么,都好似隔着一层雾,只有心中的担忧与慌张是真切的。他仿佛回到了在埒县的那个清晨,目睹心爱之人倒在面前却无能为力。自从张辽去了辽东,他便无一日不在挂念,其间心绪几度起伏,都比不上此刻这般害怕绝望。

      郭嘉见他眼中泪意闪动,却被他生生忍住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伸手道:“把信给我。”

      荀彧一愣,又听他道:“我知道你说什么也要去见他的,过来之前也并非全无准备。你只管忙你的去,我会安排人马,护送华大夫出虎牢关。”

      荀彧没有犹豫,便把信简放在他手中。郭嘉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不出半个时辰,府中已将一切准备妥当。周全送众人出了府门,眼见荀彧心事重重地上了马,不敢去扰他,只好一再叮嘱玄朱:“路上小心,护好公子。”

      玄朱低下头听周全的嘱咐,未及应声,就觉身边一阵风过,荀彧已纵马驰入漫天飞雪之中。

      ***

      自曹操离开冀州,邺城便由夏侯惇部镇守。数日前张辽入城报信,后力竭昏迷,夏侯惇便将其安顿在自己府上,一面遣快马传讯洛阳,一面寻当地名医为他诊治。但张辽身上新伤旧疾交叠,连日飞马赶路又加重了伤势,城中的大夫能用的法子都用了,也只能保他比刚入城时多口气而已。荀彧赶到邺城时他依然没有醒转,面色灰败,两颊深陷,已是气竭形枯的垂危之态。荀彧轻声唤他不见反应,又让荀琬把脉,也无能为力,余下唯有尽量多拖延些时候,等待华佗入城。

      从前荀彧数次经历张辽受伤病重,可哪一次都不曾见他如眼前这般奄奄一息,了无生气,似已全然舍弃了求生之念。想来貂蝉是他在军中唯一的亲人,她若暗藏杀心,张辽必无防备,当时的情形不知何等凶险,同袍相杀更令人伤怀。自己为了能见他一面,星夜兼程地冒雪赶路,仅从洛阳赶到邺城,就连站也快站不住了。由此及彼,一想到那人不等伤愈就从关外千里迢迢赶回冀南,荀彧便不忍去深想他这一路是如何撑下来的。

      “他醒着的时候,可曾交代过别的事吗?”

      既已见到了人,荀彧哪还舍得离开半步,又将张辽入城的经过向夏侯惇细问了一遍。这些天夏侯惇一直在等洛阳的消息,不料等来的竟是荀彧,起初还以为洛阳局势有变,已危急到须荀彧亲自出面的地步。待其道明来意,才知并非为公事,而是来探病的,又有些惊讶。他对张荀二人在塞外的过往不甚了解,和离的事也是在曹操的家宴上听旁人说的,只道二人对婚事不满已久。可是看荀彧一身风雪、憔悴忧急的模样,不出三日就从洛阳赶到了邺城,足见关切之深,想来恩爱夫妻也不过如此。他虽不解其中缘由,却是不敢怠慢。

      张辽醒着时说过的话不过寥寥数语,除去边关之事,倒是确有一句,当时夏侯惇并未多想,此刻被荀彧问到,便觉别有深意,如实道:“张将军曾问及令君安危。”

      荀彧一怔,连日来的苦苦压抑功亏一篑,眼泪夺眶而出,一时竟难以成声。先前他心中就隐隐有个念头,可他不及细想,也不敢去想。张辽已经与他和离,他本不该再抱有这样的奢望,但那人素来对朝堂之争没有兴趣,如今却不顾一切地南下示警,这当中有多少苦涩的追悔与难言的情意,荀彧此时已然明了。

      ——今后再难的事,也愿意豁出性命为你一试。

      自始至终,张辽从来没有骗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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