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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入夜后,风雪总算小了些。空中寒云低垂,不见星月,只有雪地上泛着一层薄薄的银光。金小满藏在一座废弃屋舍的瓦砾堆后面,从断垣的缝隙里向外张望。

      大军从柳城跋涉到这里,距入关的隘口已不到一日路程。但前日张辽的情况急转直下,一度危及性命,队伍不得不就近找地方驻扎,以便大夫为他诊治。这小镇就在卢龙塞外,因三郡战乱,公署、哨所皆被毁坏,镇上只有一些戍卫的散兵和逃难的百姓。张辽的亲兵寻了一个勉强可供病人休息的院落,把里面的百姓安置到别处,将张辽抬了进去。虽说院子十分简陋,却有屋瓦和土墙可以挡风,总好过在雪地里扎营。除了随行的大夫,金小满和几名大帐亲兵也住在院中。

      主帅因伤驻留在此,镇上的防务自然由雁门军接管。如今金小满已被张辽视作亲信,与司空府的联系更不可让旁人知道。为了将消息传出去,他在入城时就将守卫、巡兵与哨岗的位置熟记于心,并暗中探好了往来路线。今日不等风雪停歇便偷偷跑出来,也是为避免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好在事情办得顺利,眼下只待下一队巡兵从巷里经过,他就能回去了。

      他蜷缩在残垣断壁的黑影中,不一会儿手脚已冻得发麻。好容易捱到巡兵离开,便立刻起身,贴着墙根向院子靠近。这院落除了南面有一扇大门,在西面的墙上还有一处坍塌的豁口,因豁口难以封死,整日都有亲兵在此把守。金小满凑到废墟的墙角边上,探头向那豁口望去,原是想确保自己能避开守卫的视线,可眼前所见却令他心头一凛,忙又飞快地缩回墙后。

      浓重的夜色下,两名守卫举着火把立于豁口两侧,似与平常无异。那火光照不到金小满的藏身之处,却足以照亮守卫们的面庞。

      埒县之变后,雁门军就加强了张辽离营时的戒备。此次张辽入城养病,雁门军本部便将这残破不堪的边镇城廓严丝合缝地护了起来。曹纯、张郃、徐晃率军驻扎在外围,各营之间岗哨密布,巡兵不断。日落后城内城外皆实施宵禁,从营地到城门,再到张辽的住处,一路上都有兵卒昼夜不停地轮班值守。

      大量的守卫撒在院子周围,这院子便如中军大帐一般,为了病人能够静养,院中只住着大夫、药童与几名照料张辽的亲兵。这些亲兵金小满每个都认识,因而只需一眼他就能断定,眼前的两人并不在值守院落的亲兵之中。

      这两人看着不觉陌生,定然曾在军中见过,只是一时记不起是哪一部的人手。金小满心头除了警觉还有疑惑,虽说他们此时不该出现在这里,但也许是他离开后,院中发生了变故,所以才临时更换了守卫。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回去,先确认里面的情况与张辽的安危。他没有迟疑,迅速摸回院子的北面,这里有一小段土墙比两侧的矮些,墙内是破旧的马厩。他纵身一跃攀上墙头,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金小满轻巧落地,扫视四周,矮身进了马厩。厩中的马匹都认得他,其中还有张辽的战马,见他来了,凑上前亲昵地蹭了蹭。他却不作停留,快步穿过马厩,靠近厩旁的柴堆与伙房。来到微掩的门边时,能隐隐听见里面的炭火噼啪作响,似乎还有沸水之声,却无人说话。为方便行动,他今夜只带了短刀与匕首在身边,此刻将匕首贴腕藏在袖中,侧身闪入屋内,就见炉中火苗正旺,药汤滚沸,可大夫和药童却都倒在了地上,两人皆是一刀封喉,已然没了气息。

      当初郭嘉为助曹操成事而暗中培植眼线,手下的死士各有所长,皆是顶尖好手。唯独金小满,武艺不是最高,亦不擅药石医理,似乎什么都懂一点,却又比不过旁人。然而郭嘉考虑再三,最终决定派他随荀彧与张辽出塞,这次甚至将远征乌丸的密策也托付给他,看重的却是他心思通透,聪慧机敏,每逢危急时刻,都能做出最迅速且正确的判断和选择。这般临机应变之能,二十四死士中无人能出其右。此时地上的血迹尚未完全冻结,触之仍有粘腻之感,说明刺客才刚离去。金小满极快地脱下自己的外袍,挪开炉火上的药锅,将满炉的炭火用袍子一裹,拎起来就往外冲。

      这些刺客和他一样,显然曾到过这院子,也探好了路线。他们先换掉了豁口处的守卫,随后经马厩到伙房,杀了大夫与药童。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轻易而隐蔽,路上守兵重重却无人盘问,刺客进入院中后亦无人示警,伙房内看不到任何挣扎反抗的痕迹,就连马厩里的战马也未表现出丝毫异样。金小满在踏进伙房的那一刻便明白了——刺客不仅是军中之人,更是与张辽亲近之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屡次出入城内外的关卡,却不被张辽的亲兵所疑。眼下他孤身一人,张辽又卧病在床,要想保住张辽,他必须在阻拦刺客的同时向外面的巡兵求救。

      金小满冲出伙房,将袍中的炭火甩上柴堆,又将已经烧着的衣袍扔进马槽,点燃草料,接着割断马匹的绳索,转身向张辽的屋子奔去。

      他从河东开始跟随雁门军,至今已三年有余。军中的人进进出出,张辽身边的亲兵也在不断地更替和补充。金小满自问不曾漏过任何可疑之人,埒县叛乱后,荀彧与郭嘉也在调查幕后主使。到了发兵乌丸时,洛阳看似暗流汹涌的局面实则已尽在司空府的掌握之中。这一战极为重要,曹操在把重兵交给张辽之前,理应已将潜伏的危险清理干净,可今日依然发生了这样的事,金小满的行动虽分毫不乱,心中却是多了一丝急切。行刺者若非新近从军,那便是从前的漏网之鱼。豁口处的两人不过是小卒,主谋者却又是谁,为何过去竟能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曾留下?此人究竟是何时混入雁门军中的?

      伙房与南面的屋舍之间原有门墙相隔,但现下那土墙已塌了大半。金小满绕过残垣,便望见紧闭的院门,门内一地尸首,目之所及已没了活口,只有阵阵沉闷的搏斗声从张辽的住处传来。他从尸首旁抄起一柄环首刀,不假思索地撞进门去:“将军!”

      白狼山一战,张辽伤得并不重。但发兵时他旧伤隐患未除,轻骑出关后昼夜奔袭,又与敌军血战厮杀,虽最终获胜,却已是疲惫不堪。此后回程受阻,行军艰难,连月的劳累导致肩伤复发,终于撑不下去,在途中病倒了。这病势来得凶猛,除了肩伤与风寒,服药压了数月的信期也因身体虚弱一并发作出来。他被送进城时已是人事不知,幸而随行的大夫医术高明才得以保住性命。然病痛难捱,虽很快恢复神志,却始终不得安睡。大夫提议用些汤药助眠,也被他拒绝了。眼下队伍尚未入关,一路就有不少士兵冻饿而死。大军被他的病情拖累,滞留此处已是极为不妥,身为主帅,他如何能心安理得地高枕而卧?因而醒来后他便传令城外,过了今夜就拔营上路。

      边镇破败简陋,他在漏风的屋里躺了两日,只要有人出入这屋子,就会从浅眠中惊醒。今夜因病势反复,身上忽冷忽热,大夫诊过脉后,他便睡不着了。正缩在被里默默忍耐,等大夫送药来,恍惚间又听有人推门而入。来者既非大夫,亦非值岗的亲兵,进屋后便将房门扣紧。张辽知道来的是谁,因而不疑。刚要起身说话,转眼却瞥见一点白亮的刀尖从昏暗的灯影中陡然跳起,笔直向自己心窝刺来。他猛地侧身,就势向旁一滚,堪堪躲过刀锋,立刻伸手去取榻前的兵刃,却被对方抢先一步踢开。那人接着反手回削,张辽无路可退,只好抬手格住对方的手腕。冰冷的刀锋擦上他的颧骨,一侧脸颊顿时滴血如线,而那刀锋后面,是他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倍感陌生的面容。

      “蝉姐……”

      他于极度惊愕之中,一切反应皆出自本能,只因久经沙场,常与人性命相搏,才得以在如此凶险的境地里争得一线生机。然而此时面对貂蝉比刀锋更冷的眼神,再怎样的临危不乱也无法缓解他心头所受的重击。张辽只觉从心底涌出一股寒意,浑身的血液仿佛凝成了冰,除了死死扣住对方的手腕不让刀锋斩下,他的脑中竟因此产生了一瞬的空白。他自从军起就认识貂蝉,与之并肩战斗近十载,战场之外受她颇多照拂,既是同袍又如姐弟,便是从未想过,更不知她为何要与自己刀刃相对。

      貂蝉等的就是这一刻。手腕被锁住难以抽出,索性反扣住张辽的手臂,扭身把人甩下榻来。张辽未及挣脱,被她一记膝击撞在胸口,顿时仰面而倒,重重摔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

      他伤病缠身,本就力气不支,受此重创,眼前一时全是虚影。但貂蝉的刀锋转瞬又至。即使看不分明,张辽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劈面而来的冷酷的杀意。持刀之人没有一丝犹豫,更无半句言语,仿佛往日的手足情义也同他的性命一样,早已是弃于刀下之物,可以毫不留恋地尽数斩断,再分毫不剩地全部抹杀。

      直到这个时候,张辽才终于相信,貂蝉是的的确确想要他死的。

      斑驳的视野模糊不清,唯有灯烛与炉火的亮光可为他指引。张辽翻身躲开落下的刀刃,挣扎着扑向榻前的暖炉,不顾被灼伤的疼痛,徒手抓住炉子,提起来就向身后掷去。

      貂蝉脚下一滞,不得不跃开闪避。炉中炭火四散飞溅,炉子砸在榻上,被褥随之起火。张辽趁机退开两步,踉跄中却看不清佩刀在何处。就在这时,一人撞开门冲了进来,先唤了声“将军”,继而看见貂蝉,震惊之下愣了一瞬,正是金小满。貂蝉哪容他发愣,不等他回神,人已杀到面前。金小满心思极快,立刻举刀迎战。两人刀兵相接之际,屋外的寒风也从门口灌入,遍地火星被风一吹,火势很快蔓延开来。

      张辽忍着胸口的剧痛,在急促的刀声中稳住身形,缓得片刻后眩晕退去,终于看清了屋内的情形。过去他曾数度身陷绝境,受亲近之人蒙蔽也非头一遭,但貂蝉与荀彧却又不同。今日两人生死相搏,便是恩断义绝,他心中不止有疑问,更有愤怒。高涨的怒意如冰天雪地里的火焰般熊熊而起,令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只知道自己还不能倒下,就算最终难逃一死,他也要亲口问个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

      金小满自知挡不住貂蝉,只求在援兵到来前保张辽平安,此时一边豁出性命与她缠斗,目光边趁隙向张辽扫去,但见他脸上、唇边鲜血淋淋,眼中却无一丝退意,竟对周遭的火焰视而不见,从炭火间拾起刀来握在手中,不由急得大叫:“将军快走!”

      他想拖住貂蝉,貂蝉岂会不知。见他孤身一人,身后并无援兵跟来,右手翻腕一推,刀柄敲他肋下,接着刀身划过半扇亮弧,刀尖直挑他咽喉。金小满忙仰身避开,不料这招却是虚招,貂蝉左手捏了一把新月短刀,刀快如电,一刀贯穿了他的右腿。金小满连人带刀跌落在地,拔掉弯刀欲起身再战,右腿绞痛难忍,却是不听使唤。

      貂蝉常年掌管情报、审问战俘,手段狠辣层出不穷,这一刀刺下,便有意废掉金小满一条腿,但得手后她却看也不看,手中刀锋一转,反指向身后之人。她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只要张辽一死,院中便只剩她与金小满,随后赶到的亲兵必会选择相信她,而行刺的罪名则可推到金小满头上。那时他百口莫辩,唯有死路一条,她却能保全身份,继续蛰伏在军中。方才丢下张辽转向金小满,原非是为先取他性命,却是为了比他快上一步。因为只有更快一步,她才能活下去。

      她被金小满绊住只在须臾之间,虽立刻摆脱,却也知先机稍纵即逝。此刻转身再取张辽,便是准备全力而击,务求一刀毙命。谁知刚一回头,就感到一股凌厉的霜雪之气冲开满屋的浓烟与烈火直扑过来。张辽刀横身前一跃而起,人同刀快,手却比刀更快,竟自半空而下捉她刀背。貂蝉刀尖已出,变生突然,若被他得手,必是身首异处,仓促间不得不转攻为守。两人刀刃相触的一瞬,她只觉双臂都震得麻了,被推着连退数步,眼看就要退到门口。

      张辽不等她站稳,又挥刀向前。貂蝉格住他的刀,抬腿一扫,踢上屋门,将三人关在了屋内。张辽已然明白她的意图,低吼一声,挑开她的刀猛然向她撞去。这一撞没有任何章法,亦无招式可言,乃是孤注一掷的搏命之态,力道之大,竟将她与身后的门板一同撞飞。貂蝉长刀脱手,摔出门外,还不及起身,又被张辽一把揪住掼入雪中。张辽双目猩红,哑声问道:“你受何人指使,是从何时开始的?”

      貂蝉手握军中的情报枢纽,既不领兵出战,也不邀功谋职,平日多在暗处行动,是主帅身边如影子一般的人。从前张辽以为她留在军中是为了替吕布报仇,今日方知她原来另有所图。可是自己死了于她并无益处,若只为私利,她大可不必如此铤而走险,此事恐怕还有更深的阴谋。眼下乌丸之乱才刚平息,便有人于关外行刺雁门军主帅,这是否因洛阳朝局动荡而起,荀彧身陷其中又会如何,他越想越是心惊,只想即刻从她口中问出实情。

      这时又一人绕过残垣奔来,却是豁口处的守卫,因发现马厩起火,知是事情败露,有人放火求援,便留一人仍在豁口处警戒,另一人赶来助战。金小满拖着伤腿来到门边,见张辽正将貂蝉扣在雪中问话,知道此刻说什么也不能让那守卫靠近,不顾伤口血流不止,跌跌撞撞地冲上去阻拦。

      貂蝉轻哼一声,陡然喷出一蓬血雾,笼住了张辽的双眼。趁他瞬间不能视物,一手拔出怀中匕首刺他腰腹,一手斜出,击向他的左肩。张辽入城养病原是因为肩伤发作,这一掌有意打他旧伤,便是想借此摆脱桎梏。但张辽铁了心不让她挣脱,只将身体微侧避开利刃,左手仍牢牢按住她不放,咬紧牙关任她打在肩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连手中的刀也抛下,右手捉住她的手腕往膝头一撞,“喀”地一声,将她小臂折断,匕首应声而落。

      张辽放开她的手腕,拾起刀来抵在她喉头,双眸似也着了火,直直看进她眼中:“说!”

      墙外很快传来兵卒跑动之声,南面有人在推撞大门,西面豁口处也是一阵喧哗,金小满大喊:“快来人,有刺客!”

      貂蝉听见声响,自知已无可能活着出去,忽然停止了挣扎。她冒险行刺原是迫于形势,关外条件有限,她本不该仓促行动,但张辽病倒是天赐良机,如今没了荀彧在侧,更少了一层顾虑,与其入关后面对未知的变数,不如在此时动手。她深知张辽的亲兵对曹操的人十分警惕,对她却是极为信任,因此入城时只带了三名心腹,佯称探病,便是打算出其不意,速战速决。未曾想金小满突然出现,张辽又如此难缠,竟使计划不能成行。她一时力竭,目光在张辽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道:“说出来,你就会放过我吗?”

      “蝉姐!”

      她如此作答无异于亲口承认了暗桩的身份,张辽盛怒之下一声暴喝,可脱口而出的却依然是昔日熟悉的称呼。他把这声“蝉姐”叫了许多年,对她是真心实意地敬重与信任,哪怕此刻也未想过要改口,因而听到这两个字,非但他自己,就连貂蝉也不由得一怔。

      转眼之间,援兵已从大门与豁口冲了进来。当先的是在附近巡逻的亲兵,见院中火势猛烈,伏尸遍地,受惊的马匹四散奔逃、嘶鸣不止,方知情况是何等凶险,一时也顾不上灭火,急忙入内找人。几名亲兵将金小满救下,捉了冒充守卫的刺客,其余的则赶到张辽身边,将他与貂蝉团团围住。

      亲兵们到得近前,才借着火光看清被制住的是何人,无不惊愕。正待上前拿人,就听张辽道:“且慢,我有话要问她。”

      众人依令退开,不敢擅动。张辽自始至终只盯着貂蝉,他虽怒极,却未失了理智,过去种种涌入脑海,问道:“在埒县挑动胡兵叛乱的是不是你?”

      埒县之变虽疑窦重重,但那时的线索皆指向袁绍,军中诸将也都如此认为。可如今想来,事后审讯叛兵的是貂蝉,搜出证物的也是她,而对那些归降汉军的胡人,军中没人比她更熟悉他们。她既能将胡人变成自己的眼线,便也能唆使他们叛出汉军。过去张辽视她如手足,从不疑心她的言行,现下她身份暴露,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此事。

      貂蝉果然没有否认,叹道:“我原打算将你同荀彧一并除去,未能得手,实在可惜。”

      张辽又问:“陈大哥虽信不过文若,却也知事分缓急,当日他不顾军中情势,在我面前道破文若所谋之事,是否也与你有关?”

      貂蝉低笑一声,道:“他那般冲动,无需我说破,只要稍稍透出一点消息,他自会去找荀彧的麻烦……只是我没想到,你为了一个坤泽能忍耐到如此地步,竟真的撑到了冀州。”

      她说到这里,唇角已有鲜血蜿蜒而下,顿了一顿,才道:“当初在?水河畔,没能一箭射死你,是天不助我。然而借胡人与陈挚之手也未能除掉你和荀彧,却是我谋事不周……我只能另觅机会,派人献计鞠义,教他趁你伤重,逼你出战。”

      “你——”

      当日陈挚急于揭穿荀彧,张辽知道他是担心有人乘隙而入,令雁门军兵权旁落,并非有意逼迫自己,因而也未曾想过他的背后另有旁人在推波助澜。方才听了貂蝉所言,他已明白那时军中的流言亦是她命人暗中散布,可他却没想到,自己的肩伤竟也是拜她所赐。他更没想到,真定一役他带伤上阵,当时貂蝉就在他身边,原来竟不是为了护着他,却是为了亲眼看他被鞠义斩于马下。倘若那一战他没能胜出,她是不是立刻就会对荀彧动手?

      他在?水河畔与鲜卑王庭决战已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貂蝉就有了异心,心念电转间,他连声音都有些发颤:“你到底在替何人做事,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貂蝉面容平静,看着他道:“何时开始?从我见到奉先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张辽脑中一炸,耳畔嗡嗡作响:“你说什么……”

      “马邑一战,奉先误信了我的消息,以致大军被鲜卑主力围困。袁绍早就等着这一天,岂会将粮草运至关外?事成之后,他便推说是曹操所为,彼时曹操尚无力在朝中与他抗衡,索性接下了残余的西凉兵。”

      她说得如此淡漠从容,当年惨烈的战事与残酷的真相在她口中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然而张辽闻言却如遭雷殛,仿佛连心也停止了跳动。她说的每个字分明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却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你想知道是谁害死了高顺,西凉军为何会败,事已至此,我也无需再骗你。只是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张辽怔怔地望着她,寒风裹着飞雪掠过,带走了他心头的最后一点余温。他对当年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为了心中的那点执念,甚至忍痛将荀彧舍下。今日终于知晓真相,这真相却来得迟了一步。那时在西凉军中,貂蝉与他们共同进退出生入死,却原来并非同路之人。他明知荀彧对他心意至诚,却独独在此事上不肯信他,面对他的数次解释,他都不曾给予回应。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却继续在一重又一重的欺瞒中步步踏错。他究竟该信谁,不该信谁?那日临别之前荀彧恳求他留下,他却为何没有听他说下去,为何没有信他,为何竟能狠心拒绝!

      貂蝉见他双目含泪,茫然无声,似已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深深地看他一眼,道:“文远……在这乱世中,若不能收起真心,便会是这般下场。”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断臂挥开刀刃,左脚勾住张辽的右腿,一拧身将他掀翻在地。四周的亲兵救之不及,惊呼:“将军!”

      张辽眼前一花,就见貂蝉右手成拳,指间夹着一点亮芒朝他喉头击下。他不及思索,一手捉住她的拳头,一手全力将刀推了出去。貂蝉闷哼一声,身体软下来倒在一旁,五指松开,里面竟是一枚小簪。

      众人立刻用刀封住貂蝉周身要害,但貂蝉却不再动了,只将目光投向夜空,胸口微微起伏。

      张辽起身望着她,片刻,突然蜷起身子跪倒在雪地上,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他幼历战乱,少年从军,戎马倥偬间,长伴者不过寥寥数人。可无论是高顺还是荀彧,又或是眼前的貂蝉,所有他真心珍重之人,最后竟一个也没能留在身边。今日纵然获知真相,转眼却又是孑然一身。今后他该何去何从,又该如何带着这份心痛与悔恨活下去?

      悲切之声回荡在漆黑的夜空下,很快被茫茫风雪吹散。貂蝉依然睁着双眼,鲜血从她胸前的刀口中流出来,汩汩流向身下的雪地。

      她没有再如往常那般露出笑容,也没有再对张辽说一个字。

      她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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