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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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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岁末,腊日将至,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腊祭。尽管边关烽火未熄,年终大祭却是马虎不得,洛阳城中因此增添了不少年节的气氛。
荀彧的病断断续续养了月余才好。其间新置的府邸终于准备妥当,可以使用了。原本他返京之前,圣上就有了旨意,只因张辽还在冀州,他才执意推迟开府。不料此后两人和离,这件事便又因他卧病而再度耽搁。虽说他醒着的时候没有一刻是在休息,却还是堆积了不少公务,因而尚书府刚能住人,他就搬了进去。
过去中原频繁动荡,朝野不安,京中已多年不曾见过尚书令开府的景象。荀彧在未出嫁时就是洛阳的乾元们争相求娶的对象,如今主掌尚书台,独立开府议事,背后不仅有荀家与曹操的支持,更有皇帝的信任,经过三年的磨砺,风采犹胜当年。尽管在和离之初曾引发了一些流言蜚语,但论及家世门楣与才貌品格,在洛阳城的坤泽公子中却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因此开府不多久,上门求亲者便纷至沓来,或是高官显贵,或是名门世家,将尚书府的门槛也要踏破了。
荀彧大病初愈,朝中事务又多,加之时刻牵挂着辽东的战事,哪有心思往来应酬。凡携礼恭贺者,能不见的便不见,下帖相邀者,能推掉的也都推掉。至于那些上门提亲的,更是一律婉拒。众人一次次地在尚书府碰了软钉子,很快便另寻他途,转而拉拢似乎更好说话的荀笺,试图通过他谋得新任尚书令的青睐。荀笺从前跟在荀彧身边时就没少遇上这样的事,好容易得了三年清静,却又脱不开身了,每日下朝后不胜其扰,当真是苦不堪言。
荀彧心中装着旧人,自是不去理会旁人的殷情。可他不急,却有人替他着急。这天回到府中,就见许久不曾露面的郭嘉已经在书房等着他了。这人见他回来也不招呼,目光躲躲闪闪地往他身上飞快地一扫,又继续缩在暖炉边装模作样地看书。
自从荀彧因伪造书信一事而动怒,郭嘉就没在他面前出现过。张辽率军出关,奔袭辽东,换做是荀彧自己,也只会劝战而非劝返。他明白郭嘉的计策并没有错处,在当时的情形下也只能如此安排,可张辽与他和离本就是因为当初一再的隐瞒,现在为了战局,竟还要继续欺瞒下去,这却是触及了他的心头之痛。他知道郭嘉对张辽不满,言辞间必带有责备之意,只要想到张辽会在何种心境下读完那封信,他便心如刀绞。过去种种他尚且追悔莫急,往后可还有机会解释今日之事?他会为此动怒,气的也不是郭嘉,实则是恼恨自己。
郭嘉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荀彧已经不生气了。但到底还是心虚,轻咳了一声,才道:“腊祭之后,孟德要在府中摆宴,请你去玩儿。”
他这般小心翼翼却是少见。荀彧叹了口气,走到案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卷未看完的文书,无奈道:“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若无要紧事,就先回去吧,我还要忙。”
荀笺同荀彧一起回来,原有别的事要商量,此刻见郭嘉一反常态,正纳闷他何时竟学会委婉些了,就听他直冲冲地说道:“我当然不是为了这个。我就是想问问,你打算何时成婚?”
他这话把其余两人问得皆是一愣。荀彧脸色微白,却很快恢复镇定,平静地答道:“我并无再成婚的打算。”
郭嘉就料到他会这样说,却有很大意见,把手里的书册一扔:“你不肯成婚,难不成还指望他回心转意?守在你府门外的那些乾元里面,莫非就挑不出一个比他好的来?我可是听说,裴中丞的独子看中了他,已经说服老中丞同意了这门亲事。现在裴府连媒人都找好了,只等辽东事毕,他班师回京,就要上门去提亲。”
他说到这里,果然见荀彧又怔住了,索性又道:“他若依我之计,此战必胜。那时人家凯旋还朝,加官晋爵,喜结良缘,是何等的风光。谁还记得你在病中也为他操心劳神,连一石粮一匹马都怕少了他的!”
荀笺一面听着郭嘉说话,一面留意着荀彧的神色,心中纵有许多疑问,却也只能把嘴紧紧地闭着。郭嘉在京中遍布眼线,原是为了曹操,但除了打探各府是否有暗中结党之类的动向,这些线人也常顺便带些别的消息回来,所以裴府有意结亲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只是张辽在洛阳停留的时间极短,莫说他当时尚未与荀彧和离,就算已经和离,荀笺也并不认为他会立刻接受别的坤泽。那位裴公子只怕连话也未曾与张辽说过,就一厢情愿地起了这份心思。但无论如何,这些细节都不能当着荀彧的面去问。荀笺在心头暗暗地叹气,为了那封书信的事,他已经担着很大的压力了,他可不想再被郭嘉拖下水,惹兄长生气。
正自思忖,就听荀彧说道:“裴公子聪慧儒雅,才智不输其父。我有意向司空举荐,只是还未问过他本人的意思。倘若文远也属意于他,这未必不是一份良缘。”
“那怎么行啊?”郭嘉见他到这份上还在硬撑,竟说得如事不关己一般,气得跳起来,“他那样绝情,能狠心丢下你不管,如今有何资格颜面比你先成婚?天下的好事岂能都让他占了去?你不为自己打算,我却咽不下这口气,我偏不让他如意!”
荀彧脸色微沉,终于抬眼正视他:“我与文远已经和离,你又有什么立场干涉他的私事?”
郭嘉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冷冷地道:“有没有立场我也管定了。凭他是谁,我自有办法让他进不了将军府的门。”
“奉孝!”荀彧皱了皱眉,强压着心中的烦躁,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你若当真为我着想,就别再插手此事。”
郭嘉见他又要生气了,不再多言,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他来去匆匆,只因素来在荀彧面前随意惯了。荀彧望着他的背影,片刻目光回到手中的文书上来,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荀笺便道:“兄长,奉孝说话是直了些,却有他的道理。和离之事,圣上虽已允准,心中却难免不悦,因此倒不必担心他会再为将军赐婚。可若不拦着那些提亲的人,怕只怕将军一时糊涂,意气用事娶了旁人,那可就真的难办了。”
郭嘉究竟是何用意,荀笺一时也摸不准,但他是过来人,深知两情相悦的可贵。那日荀彧在病榻上得知张辽出征,以致情急咳血,此后却再也没有表现出如当时一般失控的情绪。就连常年跟在他的身边的人,都已看不出他有任何异样。但荀笺却明白他只不过是将思念深埋在心底罢了。单看他如何对待那些上门提亲的人,就知道除非是张辽本人站在这里,否则谁也不可能动摇他的心。此事若不能美满而终,以荀彧的性情,恐怕今生再难倾心于谁,故而就算希望渺茫,就算知道毁人姻缘非君子所为,荀笺也想尽力一试。
荀彧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神色稍缓,摇了摇头:“你随我一同出塞,当知文远的为人。和离之事,原是我对不住他,无论今后他如何选择,都该由我自己承受。且不说婚姻大事岂同儿戏,过去的三年间,你可曾见过他为了什么人、什么事而意气用事?”
他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下去:“从前他一直在打仗,吃了很多苦,浑身都是伤,你难道忍心看他将来孤身一人?若能有个称心合意、知冷知热的人爱护他,哪里不好?……我怎可为了一己私念而不顾他的处境,妨碍他另觅良缘?”
“可是兄长……”
“奉孝向来见事极真,他虽那么说,却未必就会那么做。他只是担心我,想激一激我罢了。”提到郭嘉,荀彧又叹了口气。他怎不知郭嘉是好意,可是他此刻对荀笺说的每一个字,却也皆是出自肺腑,“……我既辜负了文远的一片真心,也不会再存择配之念。如今我只希望他能过得好些,可以远离伤病和危险,不要再伤心难过。今后朝堂再起风波时,也不会再被我牵连进来。”
荀笺听他说到这里,虽不觉得有多么意外,但情深意切之处依然令人动容。他心中慨叹,却又无计可施,正有些出神,就见周全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两人都在,直接道:“小主人,替小满传信的人来了。”
荀彧神色一凛:“快请进来。”
上次为拟那封书信,郭嘉已将金小满的身份告诉了荀笺,因此周全也不再避着他。然而金小满从千里之外往洛阳传讯,定是至关重要的大事,无论多么谨慎地对待都不过分,所以周全见到人后也根本不曾停留询问,而是径直带来了荀彧这里。
三人都不知这口信说的是什么,但见来者马夫装扮,满面尘土,眼下的两片乌青尤为醒目,显是昼夜赶路所致。待周全关好房门,先跪下朝荀彧磕了个头:“小雪见过令君。”
荀彧道:“一路辛苦了。可是辽东战事有了结果?”
那人直起身子,点头道:“是捷报。张将军于白狼山大破乌丸,阵斩蹋顿首级,并已尽数收降其部众,解了三郡之危。”
荀彧自他进来后就一直注视着他,这时见他虽传捷报,脸上却看不到半点喜色,心头一紧:“文远呢,他还好吗?”
那人听他问及张辽,终于皱了皱眉:“禀令君,我是从安平接到消息赶回来的。张将军有伤在身,欲从柳城回军,但大雪封山,粮路不畅,大军尚未入关,将士们已不得不杀马充饥。金大哥传出消息时,张将军也已命人先行赶往关内,请渔阳、广阳的守军设法接应。但后来如何,我也不知道了。”
荀彧的手指紧紧扣着手中的竹简,直至指尖传来刺痛也浑然不觉。轻骑出关虽为上策,却也是险招,疾行奔袭之后等待张辽的必然是一场恶战。在冰天雪地里经历了那样的战斗,一旦回程遭遇阻碍,队伍只怕已没有足够的粮草和力气平安走完入关的路。难怪金小满不惜动用郭嘉的线人也要把消息传回来,若是应对迟了,不知会有多少兵马折在路上。
这消息来得比军报还快,抢出来的时间极为宝贵,荀彧只能逼迫自己暂且不要去想那人伤得如何,会遇到怎样的危险,定了定神,又问:“你来之前,可已见过奉孝?”
那人答道:“我已传讯司空,但主人却不在司空府上,故先来见令君。”
荀彧知道这定是郭嘉有过交代,点点头站起身来:“他方才在我这里,此刻许是正在路上。你即刻回府向他复命,我随后就到。”
***
腊日之后,城中的祭祀与宴乐又持续了数日。边关的捷报令笼罩中原的阴霾散去,为节日更添了朝野同庆的喜气。普通百姓并不知道凯旋的队伍在塞外遇到了怎样的险阻,只知道边关又打了胜仗,太平的日子得以继续下去。对于饱受战乱之苦的人们来说,在岁末大祀时听到这样的消息,已是对来年最好的预示了。
腊祭乃团圆之节,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布衣小民皆是亲朋齐聚,宴饮不止。荀彧虽已在今冬独立开府,但正腊还是要回荀家本宅去过。宫中的宴会结束后,隔日曹操又趁着腊祭罢朝,在府中设了私宴。荀彧每天盼着塞外的消息,眼见着周遭山珍海错,推杯换盏,而牵挂之人却还在风雪中受苦,原没有心情去凑这个热闹。但郭嘉见他一次便念一次,这天迟迟不见他人影,索性亲自来尚书府接人,这才逼着他暂且搁下手头事务,与其同乘到了曹操府上。
两人进府时正逢外面白雪纷纷,席上酒过数巡,宾主和乐。郭嘉抓着荀彧的手,边走边道:“今天就别想那些烦心事了,咱们好好喝上几杯,不醉不休!”说罢抬脚就要往宴厅里走。
荀彧忙伸手拦住,示意他先等一等。郭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曹植正在厅中缓缓踱步。众人停了杯盏,喧哗之声也弱了下去,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荀彧便道:“待他作完,我们再进去,别扰了他的诗兴。”
郭嘉笑了笑,把双手拢入袖中,倚在门边:“我倒要听听他今日有何佳句。若是作得不好,待会儿罚他喝酒。”
他话音刚落,少年清朗明亮的声音便在厅堂上响起。荀彧只觉一股剧烈的心痛自胸口蔓延开来,一直苦苦压抑的情感仿佛被那些诗句抛向空中,化作漫天飞雪裹了他一身,令他无处躲藏。
“白马饰金羁,
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
幽并游侠儿……”
曹植才思敏捷,吟诗作赋从不让人久等。此刻虽才起了个头,却已是成竹在胸,在众人的注视下从容流畅地吟诵下去。岁末佳节,欣闻捷报,他本是应情应景而作,可在荀彧听来,却是字字句句敲打在心上,是那样令人痛苦,又如此教人怀念。
“少小去乡邑,
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
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
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
俯身散马蹄……”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他披坚执锐,挽弓策马的模样。那是雁门关外他曾含笑凝望过的画面,如今却成了连梦中都不敢奢求的幻影。那样炽热而纯粹的一颗心,不曾拥有过的人,不知道它有多好。坦荡赤诚,柔情衷肠,使人刻骨铭心,再难忘怀。
“边城多警急,
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
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
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
性命安可怀?……”
他虽为坤泽,却心存高远之志,为此早已不顾己身。可正因如此,张辽对他的心意才弥足珍贵。三年的相伴,其中的真心交付与取舍,又岂是一句简单的是非对错所能衡量。直至今日,他思及那人,依然没有丝毫的怨怼。此刻天各一方,他的心中却只有深深的挂念与悔恨,不知对方是否安好,是否也同他一样心有所感,不知何时才能见上一面?
宴厅之上灯烛高照,宴厅之外飞雪迷离。可在荀彧的眼中,周遭的一切都渐渐离他远去了。往日情景历历在目,他仿佛回到了雁门关的万里晴空之下,那人就站在他的身边,对他轻轻一笑。
一篇吟毕,席间骤然响起阵阵称赞叫好之声。郭嘉转过头来,正想与荀彧点评两句,却见荀彧怔怔地站在那里,似对厅中的欢声笑语全无所觉,只是脸上已多了两道浅浅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