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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薄如烟雾的秋雨飘在伞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雨势虽轻,潮湿的寒意却越发重了。荀笺到屋檐下收了伞,皱着眉头搓搓冰凉的手指,转身朝院里走去。

      他心事重重,走得又急,迎面撞上了人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却是玄朱,当下也顾不得别的,劈头就问:“兄长醒了?”

      玄朱扶着他的胳膊,确认他已经站稳,点了点头:“阿琬在里面。”

      荀笺略松口气,可皱着的眉头却没能松开。张辽走后,荀彧便搬回了荀府,此后又忙碌了数日,才将和离之事处理完毕。原本凡有官职在身者,嫁娶和离皆须详实报备,登录在案,何况他二人是奉旨成婚,如今要撤回御旨,程序自然较普通官员更为繁琐。但荀彧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怨言,所有事情都是由他亲自出面办好。他要给圣上一个答复,还要给荀府一个交代,往来间还要面对旁人异样的眼光,看上去虽一如既往地冷静自持,但荀笺每日跟着他办事,深知他的难处,明白他不过是在硬撑而已。果然,才刚把一切办妥,荀彧就病倒了。

      这病起初是因他劳累受凉,染了风寒,以荀琬的医术,原没什么可担心的。然而他风寒未愈,信期又突然发作了,几副药下去也不见好,病情反而有了延缠之势。过去数月由于张辽带伤征战,荀彧的信期一直是用药压着。荀琬本以为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如此一来戒断时便可少受些苦,却不料这次信期来得格外猛烈,加之风寒侵袭,当真是凶险万分。荀彧一连数日昏迷不醒,有时甚至滴水难进,稍微恢复神智时亦是呓语连连,旁人却又听不清他究竟在呢喃什么。荀琬见他日益憔悴,知道这是心病所致,可是张辽已经去了冀州,眼前无人能解得此结,只能尽力为他医治调养。周全等人日夜守在榻前照料,数日过去虽尚未醒转,但从脉象上看,总算是转危为安了。

      今日荀笺回府便听说荀彧终于醒了一会儿。他忙赶过来,希望能遇上荀彧清醒的时候,这时听玄朱说人正醒着,心中的焦虑稍减,同时又感到更加为难。玄朱打一照面就看出荀笺心里有事,但他素来很有分寸,朝堂之事不该问的绝不去问,荀笺听说荀彧醒了却依然面有难色,说明定有棘手的情况等着处理。他于是也不多言,只是安静地陪他站着。不一会儿荀琬拎着药箱从里面出来,看见荀笺,道:“你来得正好,公子要见你。”

      荀笺点点头,抬腿就要往里走,却又被她叫住,听她轻声叮嘱道:“公子还很虚弱,需要静养,你别耽搁他太久,也别让他烦心。”

      荀笺暗叹口气,荀琬的意思他怎能不明白,却只能先应下了。他快步来到内室,就见榻前的帐幔已经收束起来,房中尽是浓重的药味,还有一抹浮动的信香。荀彧倚在榻上,背后垫着软枕,正在喝药。

      荀笺等他把药喝完,周全将空碗收走,这才上前:“兄长。”

      荀彧的脸上依然不见半分血色,但眼神却已恢复清明,见他来了,示意他坐下:“这些天,朝中可有要事发生?”

      他嗓音低哑,气息颤抖,虽已尽力打起精神,却仍难掩虚弱憔悴之态。荀笺望着他苍白消瘦的面容,终究是不忍,坐在榻边替他掖了掖被角,温声道:“近来朝中还算太平,尚书台亦无紧急事务。那些老顽固按兵不动,似乎还在等待观望,暂时也没人乱来。奉孝说,他会替兄长多加留意,请兄长安心养病,勿要为此操劳。”

      这些话原非他的本意,他方才急着来碰运气也绝非就为了说这么几句真假掺半、无关痛痒的话,只是此刻亲眼见到荀彧的病容,又想到荀琬的叮嘱,才临时改了口。荀彧听后,果然没有追问,两人就挂心之事略略交谈了片刻,荀笺便打算起身告辞。

      自张辽离开后,荀彧就极少提到他,荀府的人为了不惹他伤心,更是能不提就不提。荀笺见荀彧直到这时也没问起他,便以为今日这关算是过去了。谁知刚一起身,就听榻上的人道:“季鸿,还有一事……需烦你替我去办。”

      荀笺心里一沉,已然猜到几分,却只能应道:“兄长尽管吩咐。”

      荀彧和他说了会儿话,只觉力竭难支,靠在枕上歇了歇,才又缓缓道:“方才问过了阿琬,华大夫就快到洛阳了。当初我请他入京,原是为了替文远看伤,可如今文远……在冀州。他军务缠身,就算偶得闲暇,只怕也不肯回洛阳。此事还得劳烦华大夫再往冀州一趟。若只是看伤,想来文远……他不会拒绝。”

      他说着便抬眼望向荀笺,想听听他有何两全之策,却发现荀笺正神色复杂地站在那里,只是默不作声。荀彧对他何其了解,当即撑起身子,蹙眉道:“你可是有事瞒我?”

      荀笺心里堵着一件事,本来就是打算告诉他的,可见面后出于担心又咽回了肚里。这时被他陡然变得严厉的目光注视着,便知再难隐瞒下去了,只好答道:“……数日前,司空府接到冀北送来的军报,袁尚和袁熙联合三郡乌丸,率兵进犯渔阳、广阳一带,意图南下冀州。将军上书请战出征,以绝后患。陛下与司空也认为没有比将军更合适的人选,因而陛下已经允准,出兵的圣旨……也已经发往冀州了。”

      他刚说到这里,就见荀彧忽然以袖掩唇,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连忙上前扶住,一面为他抚背顺气,一面快速地说下去:“兄长别担心,司空料知此战艰难,已命张郃、徐晃、曹纯各率本部精骑自邺城和黎阳出发,赶往冀北增援将军。后备的粮草辎重也会陆续发到。司空还将自己的麾节授予将军,麾下所有将领、部众皆由将军统辖节制,有违军令者,也由将军临机处置,不必奏报。奉孝从前就在幽州布有线人,可为大军出塞后的向导,他已传讯至涿郡,命其即刻前往接应……所有这些,自接到军报的那一刻起便开始安排了。兄长纵然牵挂将军安危,也请先保重自己的身体。只有兄长养好了身子,回到中台主事,才可真正为将军免去后顾之忧啊!”

      他先前犹豫不说,就是怕荀彧情急难过。这时见荀彧的袖口竟又染上了几点暗红,焦急之下,语气不由也重了几分。所幸荀彧很快找回了镇定,缓了口气,轻声道:“司空如此安排,已是对文远极大的信任。我并不担心他会再遇到来自朝中的阻碍。只是……只是他伤势未稳,才刚好些,就要远出卢龙塞……那里比雁门还冷,若又添了伤病,谁来照顾他?”

      他一面说着,眼眶又渐渐地红了。荀笺忙道:“司空也知将军有旧伤,已派了好大夫随军,那人是华神医的弟子,此前一直为奉孝看诊,医术不在阿琬之下。还有小满,他表面的身份依然是将军的亲随,也已跟着去了。他很机敏,兄长是知道的,必不会让将军有事。”

      荀彧闻言,半晌不答,缓缓靠上软枕,待眼里的湿意退去,才又开口问道:“冀州刚刚经历战乱,米价腾贵,民生艰难,青、兖、豫三地虽有粮可拨,但运往关外路途遥远,若前方战事胶着,调度更是不易。你可知户部打算如何筹措,是否已有了应对之法?”

      他连日昏卧榻上,所思入梦,常常梦见自己还在雁门关外。时而与那人在青青的田野上按辔徐行,时而又执手桃花林下,喁喁细语。可是无论起初多么美好,那人最终都会离他而去,不可挽回地消失在他眼前。这份伤心即使在梦中也如此真切和剧烈,以致他刚听到发兵乌丸的消息时,一时情难自禁,方寸大乱。然而稳住心神后,便也明白曹操的部署已是当下所能拿出的最好对策。只是粮草的调拨关系紧要,若不亲自过问,他始终是无法放心。

      荀笺便道:“我已将户部先批拨付的细目抄录了一份,待兄长好些——”

      “拿来给我看。”荀彧道。

      “兄长……”

      核验文书最是耗神,荀笺见他精神不济,却是不肯在此刻让他劳心。正迟疑着,又听他道:“我可以等,但文远等不了。户部的安排若有不妥之处,能早一刻发现也是好的。”

      他说到这,已全然没有了商量的语气,脸色一肃:“现在就去拿。”

      ***

      从涿郡至广阳、经蓟县,往东北再行百余里,就到了无终。若由此再向北行,便是峻阪萦折的卢龙险关。北地苦寒,南方才刚入冬,边关却已经飘起了小雪。灰暗的天空下,重重叠叠的营帐一眼望不到尽头,正是前往三郡征讨乌丸的人马。

      风雪中,一人紧裹着斗篷快步疾行,来到中军大帐前,与守卫打了个照面,便掀起帐帘走了进去。她进去以后也顾不上说话,脱下斗篷扔到一旁,先凑到炭火边取暖。

      貂蝉把身子烤暖了,又给自己倒了碗水,一气喝光后,才开口道:“探清楚了,正如那向导所言,确实有一条小道,可直出卢龙塞,不为胡虏所觉。但就是险了些,辎重肯定是过不去的,只能轻骑出关。”

      她放下碗,抬眼注视着面前的人:“要怎么办,你拿个主意吧。”

      张辽独自坐在炭火另一侧,自她进来后就一直默不作声,听她说完也依然没什么反应,只是望着炭火出神。他们向北跋涉到这里,还未出关,行军已是十分艰难。雨雪连绵,道路阻塞,胡虏的哨探也越来越多。军中渐渐开始有人主张暂且回撤至蓟、涿二县,待休整之后再进军辽西。虽说这一仗迟早要见,然是缓是急,众将意见不一。张辽深知与胡虏骑兵周旋最讲战机,原是有意排除万难,出关速战,却也理解其他人的顾虑,因而不曾当众决断。他先私下询问了各部的看法,又令貂蝉探查曹操派来的向导所提供的路线。可即使得到的消息已足以让他下定决心,他的心底却还是有个微弱又挥之不去的念头——他想知道若荀彧在此,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貂蝉见他兀自沉思,也不催促,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金小满掀帘而入,手里托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边走边道:“将军,天冷,快趁热喝吧。”

      张辽回过神来,将药饮尽。金小满见他神色凝重,想了想,问道:“将军是在为了回军与否而烦心吗?”

      张辽转眼看着他,沉静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如今他对金小满的信任已超过了寻常亲兵,但金小满一向只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和帐前护卫,偶尔也替他跑腿传讯,从不主动谈论或打探军机要事。今天他突然一反常态,张辽虽不至于疑心他别有所图,却也疑惑他为何会如此。

      金小满知道他在等自己说下去,便在他面前双膝跪下,俯首道:“将军,有一件事,小满不知该如何处置才最妥当,犹豫至今,一直不曾禀报,请将军恕罪。”

      张辽并未因此不悦,只问:“何事?”

      金小满道:“我军还在冀州时,荀大人曾差人送来一封书信,命我先替将军收着,并嘱咐说,若是进军途中遭遇进退维谷、难以决断之困境,就将此信呈予将军。小满不懂打仗的事,却知道轻重,未敢拆信擅观,因此也无法确定荀大人所说的时机究竟是何时。但近来小满见将军食不甘味,睡不安枕,又听到军中议论回军之事,思及此信,心中难安,故而方才斗胆一问。”

      他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个犹带封泥的细小竹筒,双手奉上,请张辽拆阅。却不料张辽的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之色,他怔怔地望着那信筒,过了许久都没有动作。

      自从那日与荀彧分别,张辽就逼迫自己不去想他。可是切肤之痛如何才能忘却,过去三年的情意又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从那以后,无论他身在何处,在做何事,那人泪水盈睫、牵住他衣袖低声哀求的模样总是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心怀。近来由于军中所议之事,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荀彧,但他也明白这不过是自己的妄念罢了。如今他已经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奢望那人再如过去一般为自己排忧解难。只是每每回想起他对自己的拳拳爱意,一颗心便在思念与绝望之间被反复撕扯。这样的痛楚日夜折磨着他,没有一刻放松过对他的钳制,以致刚刚听金小满提及那人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张辽凝视良久,直到心中的震荡稍稍平息,才终于定了定神,将信筒接在手中。只见筒口的封泥完好,上面钤有荀彧的私印。他手指微颤,剥掉封泥,从竹筒中抽出极细的一卷帛书。可是才刚展开,眉头便微微一蹙:“这封信……不是文若写的?”

      金小满忙道:“荀府送信的人说,当时荀大人卧病在床,不能执笔,因而此信是由他口述,荀笺代为书写的。”

      张辽神色一滞,再度沉默下来。

      荀彧为何生病,他不用问也能猜得到。大军开拔后,他自己也曾由于信期戒断而备受煎熬,至今仍未停止服药。当初他们刚成婚不久,荀彧就曾发作过一次,可这次却是他亲手将荀彧推开,才导致对方病重到不能提笔的地步。张辽的目光顺着帛书上的字句缓缓移动,心中的挂念与疼惜却是无以复加,神思恍惚地反复读了数遍,才将信中之意看了进去。

      金小满跪在地上,只觉面前的人安静得犹如雕像一般,不由偷偷抬眼去看他的神色。雁门军拔营之日,荀彧还病得不省人事,哪有什么机会给张辽传信?此信乃是郭嘉担心劳师袭远,恐诸将心生怯意,不能速战,这才找来荀笺一同备下,以防张辽在途中被他人动摇。可是郭嘉想说的话却是万万不能直接说给张辽听的,无论是考虑到司空府与雁门军的关系,还是考虑到私下的亲疏远近,这些话若想起到效果、确保万无一失,须要借荀彧之口,才能让张辽毫无芥蒂地接受。因此,这封信实则是由郭嘉口述,荀笺执笔,然后用荀彧的私印钤封,再交由金小满保管的。只待时机成熟,就拿出来给张辽看。至于信中的奇袭之策,以及交出书信时该怎么说,也都是郭嘉的主意。

      近日金小满频繁听到军中议论,又见张辽迟迟不决,便知该用此信的时候到了。然而这时见张辽捧着帛书不置可否,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当日拟信之时,郭嘉因记恨张辽决然离去,令荀彧伤心,执意在信中添了因病致歉之辞,就是要让张辽内疚难过。若非荀笺有意缓和,下笔时多加润色,又在信末以荀彧的口吻安抚了两句,以郭嘉言辞之锋利,只怕会让两人本就难以挽回的关系雪上加霜。

      金小满看不出张辽是因为不赞同信中所言而犹豫,还是仅仅是因为听闻荀彧病重而担心,只能一动不动地等着。尽管知道自家主人算无遗策,拿捏人心从未有失,但于千里之外行如此冒险之举,真做起来,还是难免会令他感到紧张。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辽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知道了。”

      今千里袭人,兵贵神速,如遇险阻,当留辎重,轻兵兼道以出,掩其不意,方为制胜之策——既然荀彧的建议与他心中所想的一致,那便再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他将帛书又从头至尾地读了一遍,然后仔细卷好,收入怀中,看向金小满。

      “传令,升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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